恋后(短篇小说集)






  我觉得不妥。怎么?她的经济独立到这种地步了?为什么她的计划中没有我?搬家也不需要我帮忙? 

  立虹解释的说她无家可搬,家私都是新置的,叫人送来便可。 

  我不是笨人,她这样说,我只得这么信。 

  她肯解释,还算是给我面子,我再追究下去,别弄得自己下不了台才好。 

  立虹离我是越来越远了。 

  她通常给我的不赴约理由如下: 

  (一)开会。 

  (二)应酬。 

  (三)疲倦。 

  (四)无聊,不想去。 

  最无聊便是我家人的生日宴之类,她受不了竹战声,更不高兴听到三姑六婆问她什么时候结婚。 

  有许久许久,她没空见我家人了。 

  我不敢逼她,怕一塌糊涂,她连我都不肯见。 

  现在我还可以到她的小公寓去听听音乐,吃个三文治。 

  她把自己的天地打理得真好,也难怪她不想往外跑:舒适、宁静、时髦,是个休息的好地方。 

  我为什么一直忍受立虹?因为我们之间并没有第三者。而且一个女孩子有权成熟独立。 

  有许多女性,因为没有机会在社会接受锻练,永远维持青春幼稚之心态,跟小姑吵完与婆婆斗,动不动把丈夫夹在当中做磨心,也是很痛苦的。 

  也许是基于好奇心,我想看看她究竟可以膨胀到什么地步。 

  母亲问我到底打算等到什么时候。我说男人到三十岁结婚,才是适龄。“再说,婚后就不能尽心尽意孝顺父母了。” 

  母亲想想也是。至少未婚的儿子收入由母亲控制。 

  自与立虹走以来,从来没在她身上用过钱,就算两个人吃饭,也是她付账的机会多,她是个罕见的大方的女子。 

  这也是母亲钟爱立虹的原因。 

  她批评弟弟的女友:“小零小碎,什么都是好的,礼拜天到她家去,水果糖果不在话下,还得吃茶,下午看电影,拖男带女一道去,看完还得到咖啡店,你别说,周末就能花一千块,小弟还在读书呢,怎么做得起冤大头?” 

  不过立虹好管好,她很少来。 

  来的时候客气得不像话,总不至于空手。她那像女孩子,豪爽如江湖客:最好的酒、最名贵的花,过年四色大礼,冬菇鲍鱼乾贝一大盒一大盒……不过就是少来。 

  有很多时候,我希望她不要在气派里下功夫,有许多时候,我希望她会像小弟的小女朋友,如一只小鸟,事事以小弟为重。 

  在这一段时间内,立虹去过两次欧洲,一次北美,无数次日本。我都没有陪她。 

  她独自上路。事前不徵求我同意,一有假便订飞机票。我很气恼,花了不少劲查探她是否真的没有伴。结果真是独自去散心。 

  她请我原谅她。 

  她的理由:“很累,不想在旅游时再张口说话,我需要的是百份之一百的松弛。” 

  她的神经越来越紧张。 

  我同她摊牌,“你还要怎么样?做总经理?” 

  “不。” 

  “那为什么不肯停下来?” 

  “一停就被后起之秀追上来踩死。” 

  我忍不住笑,“有没有这样严重?你别夸张好不好?人人都做工,独你这么辛苦,干么?一柱擎天?社会没有你不行?本市少了你会垮掉?” 

  她静静的说:“尽一分力,发一分光。” 

  我摇摇头。 

  她不肯同我吵,摆得很明显,她需要我,但是不肯放弃事业。 

  那份工作对于她,像是骰子对于赌徒。 

  许多朋友表示诧异,“什么,你们还没有散掉?” 

  名存实亡?我不敢去想它。 

  待半年后立虹再升级的时候,我觉得不能再因循下去。 

  为她庆祝的时候,我提到婚事。她满怀心事,沉吟著不回答。 

  我问:“这一回为什么不哈哈大笑?” 

  “这次是惨胜。” 

  “胜利还分惨与乐?” 

  “自然。”她说:“付出代价太大。” 

  “也是你愿意的。” 

  她苦笑。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我说:“立虹,想想清楚,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你不急,我急得很。” 

  “时间过得太快,一天只有廿四小时!”她说:“做得这个做不了那个。”根本问非所答。 

  “婚后我不会阻碍你工作,不必快快生孩子,如何?” 

  她只是笑。 

  我紧紧逼她,“立虹,回答我。” 

  “今年年底我会给你一个确实的答覆。” 

  “何必拖到年底?现在就可以说是或不。” 

  “我很疲倦,精神不集中。” 

  “我同你分析,你到底害怕什么?” 

  她摇头,“我要回去休息,改天再谈。” 

  “立虹,这是人生大事!” 

  “我知道,可是我真的双眼都睁不开来。” 

  没奈何,我只得把她送回家。 

  弟妹都劝我别太死心眼,他们帮著我说了许多话,都是劝我及早另觅对象。 

  多个朋友走走也是好的,他们说:“就算现在找到新女友,也不能立刻谈嫁娶。” 

  忽然之间,我感到家庭给我的压力,有点吃不消。 

  立虹的生日来了,我为她订了地方吃饭。 

  再也没想到她连生日那天也没有空。 

  电话一响,我就知道是她,拿起话筒问:“立虹?” 

  那边传来一声娇笑,“不,我是安娜,郑小姐的女秘书。” 

  立虹的秘书? 

  我呆住,她叫秘书打电话给我?我? 

  我没有恼怒,但一股悲哀浓浓地袭上我心头。 

  叫秘书打电话给我?我同她是什么关系?她此刻竟叫一个秘书打电话来给我。 

  “郑小姐说今天的约会可否推迟半小时,同时改在乐宫饭店举行?” 

  “为什么?”我反问。 

  “因为同事们要替郑小姐庆祝。” 

  “可以。”我心平气和的说。 

  “那我告诉她你不反对?” 

  “当然我不反对,不过告诉她,我不来了。” 

  “啊?”小女孩子震惊。 

  “你同她说好了,她不会怪你的。” 

  “好好。” 

  我忍不住,“她人在哪里?” 

  “开会。” 

  我挂上电话。向餐室取消那张台子。取出一本书,翻开第一页。 

  这些年来,为了等立虹,我都成为畅销小说专家了,还有那一本名著是我所没有读过的? 

  电话在廿分钟后又响了。这是立虹了吧? 

  “你怎么不来?”她一听见我声音便责问:“大家都等著看我的男朋友。” 

  “没有怎么样,”我温和的说:“你同你的同事去玩吧,明天我再请你。” 

  “你不是生气吧?” 

  “自然没有,多年老朋友,还有什么不知道的。” 

  “明天我等你秘书安娜的电话。”我幽默地剌她一下。 

  她却已变得麻木不仁,一点也不发觉,说声好,就放下话筒,完了一件事。 

  真可怕,打电话给男友都有劳秘书,将来与丈夫、子女联络,亦全用秘书? 

  她怎么揽的?事到如今,我发觉我完全不认得她。 

  她完全变了。 

  我放下书,问弟弟:“有什么节目?” 

  “我们打算去看电影,来不来?” 

  “来,当然来。” 

  弟弟向她小女朋友打个眼色,那女孩子立刻去打电话。 

  我问:“干么?” 

  “替你找个伴。” 

  “不用了,”我说:“这样忽忽忙忙找人家出来,对人也不尊敬。” 

  “不,她表姐是很大方的一个人。”小弟说。 

  果然没错。 

  那女子年纪与我差不多,打扮时髦,态度大方,是个意外之喜。看完戏吃咖啡,闲聊起来,发觉她与立虹是同一间万辉公司的同事。 

  我很惊异,“你可有听过郑立虹?” 

  她侧侧头,“哦是,是营业部的同事。” 

  “这一阵子她忙得不得了。” 

  “最近他们那一组是特别爱在下班后开会。” 

  我问:“你与她是同级吗?” 

  “不是同级,但各有各的工作范围。”她说得很含蓄。 

  不知痣地,凭直觉我认为她不可能比立虹低级。 

  “你比她高是不是?” 

  “我管两个部门,营业部与策划部。” 

  哗。不但是文虹的同事,而且起码高了两级,真看不出来,她年纪不大哇。 

  我膛目结舌,“照说你应当比她更忙才是!怎么你看来顶悠闲?” 

  她笑笑,“各人有各人的办事态度。” 

  “你应该把自己的心得传授给他们。”我说。 

  “每个人都有他那一套,管理学的宗旨是把事情办妥,怎么样办,没什么关系。” 

  “但是你那一套肯定是省事省力的。” 

  她说得更含蓄,“有时候,为了让上头的人觉得物有所值,也得辛苦给他们看。于是公司里分开两派:优悠派与拚命派。” 

  我恍然大悟,而立虹就是拚命派中坚份子。 

  我微笑问;“有没有太极派?什么都不用做,要给别人做。” 

  “没有了,现在没有了,现在每一个上轨道的机构都组织严密,什么穿黄马挂的,拍马屁的,偷懒的,都少之又少,可以说是绝无仅有,即使有也不会生存很久。” 

  她这话说得很精确。 

  这个女子很获得我好感,她比立虹的段数不知高出多少。同样是事业型女性,她已经修成正果,而立虹不过刚刚开始起步。 

  最重要的是,立虹做得太辛苦太吃力,看得人累死,巴不得她可以不做。但这一位,这一位却轻描淡写,手到拿来,不费吹灰之力,高手过招,特别不同。 

  立虹有没有跟她学? 

  时间过得很快,吃咖啡时间一下子就过去,我依依不舍的把他们送回去,故意送到最后才送这位卜小姐。 

  我问卜小姐:“不知下星期一公众假期你要不要上班?” 

  她答:“公众假期当然不用上班。” 

  “有没有约人?” 

  “没有。” 

  “我约你,你会不会出来?” 

  “当然会。” 

  我心很踏实,当下就约她在当眼的地方等。没想到今日在很无意的机会便认识了一个好女孩子。 

  第二日我并没有请立虹生日那一顿,我没求她,她也忘了有这么一回事。 

  她那么忙,已经作出抉择,把私人生活放在末位,我们就差没有正式分手,我想我不为过。 

  不过也得给她一个警告。 

  这话不好说,要到适当的机会。 

  但是我与卜小姐的感情进展得很快,我们连接约会好几次,她都很爽快的答应,从不推搪。 

  这使我感激她。她怎么可能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呢,不过把我放在第一位罢了,她重视我,不必嘴巴说出来,我都知道她对我有特殊的好感。 

  我对她说:“你的工作已经完全上轨道了吧。” 

  “我想是。升到此位,已经升无可升,再要登高,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我在心中衡量过,觉得无此必要,于是放松来做。” 

  “在这之前呢?” 

  “实不讳言,在这之前,我当然也有过一段搏杀的时期,”她向我眨眨眼,“幸亏那个时期你不认识我。” 

  我默点头,这就是缘份了,在适当的时间认识对方。她事业已达到高峰,开始返璞归真,我刚刚希望结交一个这样的女朋友,于是一说即合。 

  在这段期间,立虹更忙了,她的女秘书安娜几乎每隔一天就与我通讯息,我就快要与她成为密友。其间我也没有闲著,我在找机会跟立虹摊牌:既然那么忙,不必抽时间来敷衍我了。 

  我于是找她出来见面。 

  安娜说:“郑小姐只在下星期四中午有空。” 

  我笑,“我不介意,把我的名字放进去。” 

  “好的,我会告诉郑小姐。” 

  我一直笑,只得笑,不然还哭不行。 

  我同卜小姐说起从前的一段倩,我说:“其实我没见她好长一段日子,大家都不好意思开口说分手,只好说结婚。到现在,前途已经明朗,我想我可以同你表白。” 

  “我知道,令弟同我讲起过。她是一个好女孩,但你们志向不投合。” 

  “你不介意吧?”我明知故问。 

  “大家做朋友,别老士好不好?”她一贯那么坦诚。 

  我微笑,心中创伤稍得弥补。 

  星期四来临,我去赴约。 

  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