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后(短篇小说集)






  开头也是自己不好,为什么老要亲人看顾,超过廿一岁,应该独立,走得远远的,亲戚免麻烦,我也免苦水。 

  嫂与兄并没有睡,正在商议什么。在家中,嫂嫂地位永远比兄高,越是无能的女人越是会在家中称王,无他,精力不能发泄之故。 

  我深深叹口气。 

  忽而听到他们二人之对白。 

  我颇明白人情世故,没有什么是偶然发生的,如果他们不是故意叫我听到,我永远不会有机会知道他们的秘密。 

  谁晓得他们的总入息有多少,或是哥哥加了薪水没有,一天到晚喊穷。 

  是自卑,自卑令我蔑视自己,也歧视亲人。 

  只听得嫂说:“……母亲同媳妇吵,想来这裹住,她也愿意付房租,而且可以帮着做家务,至少晚上这顿我们可以吃些丰富的家常菜,我就不必劳心劳力了。” 

  然后兄说(似做话剧):“那么我同小弟商量一下。” 

  我听了很安乐,终于来了,不是我负他们,多好。 

  搬出去之后,居移体,养移气,希望情绪会改进,改掉琐碎多心的毛病。 

  马上找地方搬。 

  其敏出很大的力,她比较空闲,认识的人也多。 

  有一度,我与其敏走得较近时,亲人对我也略有新的兴趣,后来心冷,还是顾目前的利益为重,在他们眼中,我始终是投靠过他们的穷亲眷,有一朝坐了劳斯莱斯,去看他们,是肤浅显威风,不去看他,是忘本,总之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打破头也进不到他们那狭窄愉快的世界。 

  我三扒两拨找个地方搬出来,临走说尽感激之词,圆滑得肉麻,我的再造父母统统受落,挺起胸膛,觉得栽培了我。错在我,思想没搅通,跑人家家去打搅人。这个错误,牢记在心。 

  更难忘的是,同舟共济的朋友小方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并没有请我,我松口气。她原不是婆妈的女子,微时是微时,彼时是彼时。 

  不过我还是伤神。 

  直到你失去一样东西,否则不会知道那样东西有多重要。 

  为此我害怕,对其敏不禁和颜悦色起来。 

  有钱也不是她的错,我想,难得她不介意我性情狷介、多疑、暴躁,在我跟前受许多委屈。 

  搬出来之后,我得到很多自由,十分轻松。 

  新居只豆腐乾大,但全属自己的天地,朋友们来来往往,添增生活情趣,不需要很久,我就变了,是其敏说的:“不那么愤世,眉头也少皱,说话较多也较开放,添增了幽默感。” 

  我甚至睡得比较好,体重也增加,当然也不再介意其敏打电话来。 

  蜗居成为许多与家人同住的同学的会所,可以说是相当热闹的。 

  谁知道我跟其敏这样下去会有什么发展,她现在也不那么紧张了,其敏的情绪直接受我影响。 

  小方随著夫婚到美国的纽约去,那是他们的第一站,是艺术家精萃集中之地,如果她不满意,听说男方会得送她到巴黎。 

  他很爱她,有那个能力,也有那个心思。 

  我很宽慰,假以时日,感情是可以培养的。 

  这些消息,其敏也听说了,从她宽慰的表情可以知道,她又恢复讲话,同我说,要出门去寻找灵感,你看,她不再把我放心上,什么都要有人争才吃香,小方一走,她马上要开始写书本的第二章,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如果我同小方走掉,其敏会即时成为一个千古伤心人,感情这件事,就是这么怪。 

  十年后吧,那本书始终会完成的,我摇摇头,她有的是本钱,有的是时间。 

  我认识这两个女孩子,纯的太纯,似张白纸。世故的太世故,似层黑纱。 

  也许有一日,待我有能力娶妻的时候,会遇见性格适中的女孩。 

  像蓝色,或许? 

  我在期待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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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天言情小说书库||人间书馆||亦舒《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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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种

                  “沛,喝咖啡。”我叫他。 

  他穿著浴袍,向我笑笑,手上拿一本杂志。 

  “喝咖啡。”我又说。 

  “开了窗子再说。”他道。 

  我去开了窗子,天气很好,就是清冷,那几棵树,一块叶子都没有了。 

  “今天真早。”我说。 

  “是,八点半。”他看看腕表。 

  “你真叫人受不了,洗澡也戴著那个鬼表,睡觉也戴它,真乌搅!” 

  “是吗?”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我为自己倒了杯红茶。 

  “越南还是在打呀。”他说,拿著杂志。 

  “嗯。” 

  “莲蒂,你这个人,毛病就在不起劲。” 

  “是吗?”我喝著茶,凝视著他。 

  “完全一付心不在焉的样子,我的妈。” 

  “你的妈怎么了?”我笑。 

  “你对世界大局完全不关心嗳。”他说。 

  “是,与我有什么关系?”我反问。 

  “没有关系?你说笑话!万一打到我们头上来,可怎么办?”他问我。 

  “那有怎么办的?到时再算。” 

  “我的天。莲蒂。” 

  “你的浴袍带子松了,缚缚好,我不喜欢看男人暴露身体。”我说。 

  他笑。 

  “快点喝,我还得去上班。”我说。 

  “你可以弄两杯咖啡,那就省时了。” 

  “是吗?可是我喜欢咖啡。”我说。 

  “你可以将就一下,”他喝一口,“那可以使你省一点时间,时间对你又很宝贵。” 

  “我不将就的,我反对将就。”我说。 

  “莲蒂,你任性。” 

  “是吗?看你的样子,也很怪。” 

  “不要用那个怪字,像说我是同性恋似的!我并不是。” 

  “你晓得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别瞎搅。” 

  “这些日子,可真舒服。”他伸了个懒腰。 

  “是,你当然是舒服,”我叹口气,“但是我还得回去换衣服,再赶回飞机场去做八个小时工作。” 

  “你今天不例假?”他问。 

  “不例假,”我说:“谁告诉我今天休假了?” 

  “那么请假。” 

  “你疯了。”我在收拾桌子上的东西。 

  “真的,今天有事,你最好留在这里。”他道。 

  “那你昨天晚上怎么不提起?”我问。 

  “今天讲还来得及吧?”他问。 

  “你不尊重我。”我闷闷的说。 

  “不骗你,我弟弟若翰今天会来。”他说。 

  “谁?若翰?”我皱著眉头问。 

  “是。”他还捧着个杂志看。 

  我放下了碟子,忍不住了,“你有个弟弟叫若翰?” 

  “是。”他若无其事,轻描淡写的道。 

  “方若翰?”我再问一次。 

  “是,与我同姓。” 

  “你简直废话,你什么地方来的弟弟?你根本没有弟弟,从来没听你讲过。”我说。 

  “我有个弟弟,的确叫若翰。” 

  “笑话,你有一个大哥,一个妹妹,可是就没弟弟,对不对?”我笑,“我们就快结婚了,你还那一样瞒得过我?” 

  “你不明白的,莲蒂,我的确有个弟弟。” 

  我一手抢过了他的杂志,“说来听听。” 

  “打个电话请假,叫茱莉替你一天。”他道。 

  “又叫茱莉,人家也有男朋友,也要去街。” 

  “去打电话。” 

  我叹了一口气,拨通了号码,“喂?茱莉?” 

  茱莉还在睡觉,声音有默含糊,“谁?” 

  “我,莲蒂。”我抱歉的道。 

  “什么事?”她醒了一点。 

  “反正有事,你代我一天,好不好?” 

  “又代你?你最近怎么了?忙成那样子,要结婚?” 

  “你不要理,有没有空?”我问。 

  “有,薪水是我的?”她笑问。 

  “当然。” 

  “好,我这就起身换衣服替你去上班。” 

  “谢谢。”我挂上了电话。 

  “弄好了?” 

  “妥了。”我打了个阿欠,“现在可以说说这个若翰。” 

  “他六年前离开家庭,现在要回来了。” 

  “若翰?” 

  “是的,”他有少许不耐烦。 

  “但是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孩子。”我笑。 

  “我们一家人都不提起他的。”沛看我一眼。 

  “为什么?连他来说,你们一家也才只有四个孩子。” 

  “他是怪物。” 

  “并不见得,你哥哥与妹妹怪才真。”我说。 

  “我妹妹很漂亮。”他不服气。 

  “当然。”我说:“你也很英俊。若翰呢?” 

  “他不同。” 

  “同父同母?”我问。 

  “绝对。” 

  “他多大?”我问:“茱莉没亲密男朋友,介绍给她。” 

  “笑话了,茱莉好过他太多了。”沛说:“茱莉胸脯长得很好看。” 

  我白了他一眼。 

  “若翰是廿二岁。”他终于又拿起了杂志。 

  “廿二?他还是小孩子呢。”我说。 

  “不会。” 

  “他干什么?” 

  “不知道。”沛又翻了页书。 

  我叹了一口气,“你至少可以对他关心一点。” 

  “他对我们像仇人一样,跑去当了水手。” 

  “现在怎么又回来了呢?” 

  “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要来,也只好让他来。” 

  “真的有那么一个怪人?”我坐在地毯上。 

  沛抬了抬眼,“所以我叫你留下来,你不在,我与他准吵了起来,没个完。” 

  “几年没见他了?!” 

  “六年。” 

  “为什么离家出走?”我问。 

  “妈的,他十六岁那年爱上了个舞女,离不离谱?那女的还生肺病,他偏要死缠著人家,好了,那舞女找上门来了,弄得全家天翻地覆!”沛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 

  “那舞女几岁?”我忽然问。 

  “妈的,六十多岁了。”他笑著骂。 

  我没笑,我又问一遍:“几岁?” 

  “莲蒂,你真无聊,越南死了八万多个人,你不理,理这些事干什么?”他问我。 

  “几岁?”我又问。 

  “比他大三岁。”沛终于答了我。 

  我看他一眼,“那有什么好笑?那是悲剧呀。” 

  “你与他倒是同路了。”沛还在笑。 

  我默不作声。 

  “那个女人是长头发的。莲蒂,我反对你的头发留得那么短,这一阵子我好像跟男人睡觉一样。” 

  “你真粗俗。”我指着他骂道。 

  他还是笑了。 

  “别生气。”他说:“真的,我怕你生气。” 

  我咕哝著说:“终有一天,我受不了就跑。” 

  “好,以后我可以装得多斯文就多斯文。” 

  “沛,有时候我真觉得我不适合你。” 

  “什么地方?说来听听。好让我改过。” 

  “你改过?你不会的,这几年来你把我改了才真。” 

  “我改你?”他笑问:“真的吗?” 

  “你自己知道,这几年来我连穿衣服的自由都没有了,你说黑色好看,我就件件黑的,扮得像老太婆。” 

  “你可以穿红的,你绝对有自由。” 

  “但是你说不好看,对不对?”我摊摊手。 

  “你可以不必理我,我不会介意。”他说。 

  “可是我介意,没有你,我只需要两件毛衣,两条粗布裤,真的。” 

  “你迁就我,我很感激。”沛点点头。 

  “我们就结婚了吗?”我不在意的问。 

  “快了。明天我们到婚姻注册处去拿个日期。” 

  “又请假?”我问。 

  “这是正事,一定会准假。”他优悠地道。 

  “我就快要被开除的了。”我无可奈何。 

  “开除了做太太,不好吧?”他反问。 

  “跟你说简直是多余的。”我指一指他。 

  门铃在这个时候短短的响了一下。 

  我看著沛。 

  “是他?”他问我,看看手表,“早了。” 

  “是他吗?”我也问。 

  “去开门。”沛道。 

  “你去。” 

  “你去。”沛推我一下,“你去比较好。” 

  “他是你弟弟,我又没见过他。”我不肯。 

  “快去开,我得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 

  “荒谬。” 

  “去开门!” 

  我没有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