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后(短篇小说集)






  “给我机会冷静下来,你说我需要冷静。” 

  沛青白著睑走了。我哭了一夜。 

  只要若翰不出现,我们可以维持得很好,我们可以在两三个星期后结婚,但是现在事情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我瘦了很多,躲在屋子里,一步也不想出去。 

  出乎意料之外的,若翰来找我了。 

  妈去开门的时候,我再也不会想到那是他。 

  我一见他,几乎征在椅子上站不起来。 

  “若翰。” 

  “是我。”他放下外套,“有一点事来找你。” 

  我看看他,他还是老样子,一点也没有变。 

  我想起我已经有几个星期没见他了。 

  “我们可以出去吗?”他问:“出去走走。” 

  我点头,“等我拿件外套。”我说。 

  妈以怀疑的眼光看看若翰,若翰低着头。 

  我的精神有点好了起来,我与他一齐出外。 

  “到什么地方去?”他问:“我是沛叫我来的。” 

  “哦。” 

  我有点失望,但是他肯来,总算不错。 

  “你生沛的气吗?他担心你会不要他了。” 

  若翰没有笑,他的声音很低,说话很小心。 

  “他会怕我不要他?”我问:“不会的。” 

  “他爱你。” 

  我不出声。 

  “我看到他很痛苦,我就知道了。”他说。 

  “爱是痛苦?”我问。 

  “根本就是。” 

  他说得对,也许爱便是痛苦。我看他一眼。 

  他低着头,脸上瘦削,微微皱著眉头。 

  “沛叫我来劝你回去。”他问:“你觉得怎么样。” 

  他竟是如此不明我的心意,我只好不出声。 

  “你们就快结婚了。”他叹口气:“何必呢。” 

  我摇摇头。 

  “这是你们的事,当然,但是沛叫我来的。”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这事?”我问他。 

  “是的。”他不敢看我,低下了头。 

  “没有别的事?”我问:“什么都没有?” 

  若翰看著前面,“也许我是不诿来的。”他说。 

  “你说的话,像个老太婆,我并不爱沛了。” 

  “女人变心会变得那么快?”他问,“可能吗?” 

  我苦笑,“是的,我就是那种女人。” 

  “沛知道你们之间已经完了吗?”他问。 

  “没有,我没告诉他。”我说:“我说不出口。” 

  “我爱一个人,”他说:“爱很久。” 

  我有难惭愧。但是我问自己:我爱过沛吗? 

  我不觉得,我只是依靠了他这些年。 

  但是现在告诉人,人也不会相信了。我想。 

  “而说他可以为你改变生活方式──” 

  “我并没有对他不满,我只是不爱他了。” 

  “是这样的,我明白了。要我告诉他吗?” 

  “不要,我自己说。” 

  “那更好。”他看了我一眼,眼色带著点怀疑。 

  “也许你要问我为什么,但是我也不能解释,我不可以再继续与他生活下去了,我无意瞒你。” 

  “以前怎么可以呢?”他忽然说。 

  “我不知道。” 

  “除非你一直没爱过他。”若翰冷冷的说。 

  “爱不可能不变的。”我说:“你不要怪我。” 

  “你要知道沛已经几天没有心情工作了。” 

  “你很关心他。” 

  “更应该关心他的是你。”若翰说:“我想我的任务已经办妥了,你明白了吧?” 

  我点点头。 

  “你是个好女孩子,运蒂。我从来没有对别的女人说过这样多的话。”他笑了一笑, 

  “我希望沛可以娶到你。” 

  他这话使我高兴了一阵子。 

  “你喜欢我?”我问。 

  “当然喜欢你。”他笑笑,“你看不出来?” 

  他的笑使我心软,希望他不要当我是沛的就好了。 

  “我们该到那儿去?”我问。 

  我的心情像初恋的女孩子,像我这种人,我为自己磷惜,我甚至想哭。 

  “回到沛那儿去。至少见见他坐一会儿。” 

  “你很爱他,虽然你不像他。”我说。 

  他点点头。 

  我为了他回到沛那里去,沛来开门。 

  他的胡髭很长,人有点憔悴,但是脾气一点不改。 

  满屋子乱得不得了,他的热带鱼至少死了一小半。 

  我有点心痛,我对他真的有那么重要?若真如此,我也该为自己骄傲。为他倾倒的女孩子实在不少。 

  我站在他面前,他像一个孩子般的拉住了我的手。 

  “沛,你怎么了?”我问。 

  “你回来了?”他也问。 

  “若翰叫我回来坐坐。”我说:“我替你整理一下东西,弄好了我便走。”我走到沙发边拾起一个垫子。 

  他一手抢过我手中的东西,再丢到地下去。 

  “我不是叫你来做佣人的,这些工作不要你做。” 

  “可是我一直为你做,为你煮早餐,为你──” 

  “现在不要了!” 

  我只好坐在沙发上,若翰坐在我身边。 

  我看著若翰,他低着头,有点要笑的意思。 

  “我倒杯茶给你喝。”沛忽然说:“有点心,要吗?” 

  “什么点心?”我问。 

  “若翰买的。”他说。 

  “要一点好了。”我说。 

  若轮又低声说:“他不愿失去你,他爱你。” 

  我听见了,忽然我说:“你爱的那个女人,她幸福,因为你知道爱。” 

  他一呆,看著我,然后转过了头,回了自己的房间。 

  “若翰,”我追进去,“若翰!” 

  “什么事?”沛提著茶壶出来。 

  “没什么。”若翰探头出来,“我进去脱外套。” 

  “脱好了马上出来。”沛告诉他,“大家吃点东西。” 

  “家里需要人整理了。”我说:“这么乱。” 

  “我会去请个女佣,至少借一个,一会儿我们出去看场电影,吃顿饭,回来的时候,地方一定乾净了。” 

  我默了默头。 

  “现在给我十分钟,我去制一制胡髭,换衣服。”他好像很快活,“等我一等,马上就好的。” 

  我靠在门口看他,他真的做得很快,这与他以前又不同了,当他换衬衫的时候,我转过了头。以前我也看他换衣服,只是现在不想看,有点不好意思。 

  他塞进了衬衫下摆,笑道:“真高兴你回来了。” 

  我说:“我只是来看看你。” 

  “那也好,我也已经够满足了。”他走近我,“奇怪的是,直至现在,我才发觉没有你,莲蒂,我简直活不下去了。” 

  我张了张嘴。 

  “说什么?”他低头看著我,一只手托着我的下巴。 

  “你瘦了。” 

  “是的,你又何尝不是?”沛轻说。 

  我避开他的脸。 

  “衣柜里还有你的衣服,要不要换一件?” 

  “好的。”我掩上了门。 

  我选了件自己喜欢的裙子,配一串珍珠。 

  我开门出来的时候,若翰看著我。 

  “美吧?”沛问他。 

  “很美。”若翰握著双手,点了点头。 

  “谢谢。”我看著他说。 

  他的眼光一接触到我,马上避开了。 

  “我们去看电影如何?”沛问:“好不好?” 

  “在家静静的谈谈不好吗?”我问。 

  “随便你。” 

  我征了一会儿,“还是看电影去算了。”我说。 

  沛说:“我出去开车子过来。”他推门出去。 

  若翰低声的说:“黑色的裙子。” 

  我看著他,“她第一次见你,也穿黑色?” 

  “她根本不像有病的,你知道?”他说。 

  “我猜的。她双顿一定很红,那是病徵。” 

  “所以穿黑的特别美。”他无可奈何的笑了。 

  “你是那样的年轻,不该老记得这段事情。” 

  “我知道得太迟,而她又没有勇气。” 

  “若翰,把这些都忘了吧。”我心痛的说。 

  “我会的,好几年了,我已经忘了一点。”他说。 

  “全都忘记吧。” 

  “也许还需要二十年三十年的时间。”他说。 

  “沛该到了,我们出去如何?”我问。 

  “好,”他说:“今天,祝你们快乐。” 

  “不要祝我们,今天要不是你,我绝不会来。” 

  他一怔。 

  我看牢他的脸。 

  门外车上的喇叭响了,他拉我出去。 

  我坚持坐后座,让他与沛坐在前面。 

  看电影的时候,我坐当中。 

  我觉得沛对若翰已经不太疑心了。他不会想像得到我已经不可救药了。 

  沛要握着我的手,我轻轻的缩回了。 

  若翰双眼看著银幕,一声不出的样子。 

  一场戏看得很乏味,我的心不在沛身上,若翰的心不知道在什么地方。 

  也许他还在想那件黑衣裳,他的初恋,一个生肺病的舞女,比他年纪大。而我却被他吸引了。 

  “今天睡在什么地方?”沛在我耳边问。 

  “家。” 

  “那个家?” 

  “我只有一个家。”我说:“我妈那里。” 

  “你是不好意思?怕若翰?是不是?” 

  “看戏吧,沛。”我说。 

  我不介意为你丧失自由。我想,那该是一种享受,若翰。 

  “在想什么?”他问。 

  “什么也没想,在看电影。”我答。 

  若翰忽然看了我一眼,然后地燃起了一枝烟。 

  电影就这么完场了。若翰一直陪著我们。 

  沛问:“要不要到我们母亲那里去坐坐?” 

  “不要,今天不想。心情不好的时候不要见人。” 

  “心情不好?”沛问:“也好,下次吧。” 

  若翰笑了笑。 

  我说:“两个男孩子陪我,我应该高兴。” 

  “可惜是两兄弟,否则打起来,你一定更觉得剌激。” 

  “这是什么?讽刺我?”我问沛:“唔?” 

  沛摇摇头,“我现在可真的有点怕你了。” 

  “到那儿去?去喝点酒?”我问:“还是回家?” 

  “要不要我一个人回去?”若翰问。 

  “不要!”我说。 

  他说:“好吧,那就到饭店去,我肚子饿。” 

  “嗯。”我说好。 

  沛没有意见。 

  “一个人像若翰,可以生活在回忆中,自己以为成熟,却像个孩子。”沛说:“最快乐了。” 

  若翰说:“我听不懂你这话。” 

  “我总有一天要向你学习。”沛拍拍他的肩膀。 

  “向我学习?我是天生出来便然要输的人,”他苦笑,“你才是胜利者。” 

  “可是若翰,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 

  “你说笑了。” 

  “一点也不。”沛将手插在口袋里,笑嘻嘻的说。 

  若翰向他笑笑。 

  “看你多自由,没有责任,没有心事,心里只有段永远美丽的爱情。”沛推他一下,“是不是?” 

  “为我写一本小说吧。”若翰说。 

  “小说?但是你那故事,并不够剌激性,只有一截,还没有结局。”沛耸耸肩,“读者不要那样的小说。” 

  “然而我以后的确没有再见她,”若翰沉默了一会儿,“至少这是真实的故事。” 

  “如果变成了小说,你就该登报寻找她,让她与你重逢。” 

  若翰笑了一笑。 

  我静静的听著他们,不发一言。 

  “告诉我,若翰,即使有一天你见到了她,你会怎么样?娶她?”沛问。 

  若翰抬起眼,看得很远。“不知道。”他说:“已经隔得很远了,我觉得这生这世都没有机会可以见到她,即使见到了,也许会手足无措,也许她根本不是我心中那种形象。六年了。” 

  他低头握著手。 

  “那你为什么还要把她记在心中?”我轻问。 

  “噢,”他笑,“我没有更好的消遣了,每每想到她,心里总有点甜味,想想又有什么不好呢?” 

  “你恨我们吗?”沛问。 

  “不。” 

  “我老觉得你恨我与妈。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今天忽然想问了。”沛说:“要是你不恨,我还不太相信。” 

  “我一点也不恨谁,像我这种人,注定是要失败的。”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是语气很辛酸。 

  我为他这句话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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