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后(短篇小说集)






  他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是语气很辛酸。 

  我为他这句话低下了头。 

  “可是你才十六岁……是不是?我们都为你好。”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有选择的余地,她也没有。” 

  “知道你没有怪我们,那就好了。兄弟总得开心见诚。今天把许久要说的话全讲出来了,很轻松。” 

  若翰忽然笑了,“爱情我倒有很多,只是时间与人物都不对劲,多痛苦。现在忽然想喝酒了。” 

  “我们喝多点,不要想太多。”沛说:“今天回家去,还是得交好几千字的,总是为生活。” 

  “生活。”若翰说:“不想活便不用生了。” 

  “去你的,”沛说:“那套哲学又来了,有时候我真觉得你才应该来写小说。” 

  “噢,我那些故事,都没有尾巴,谁要看?” 

  他们俩喝了不少,但是似醉非醉,话很多。 

  “好久没有这么谈过了。”沛说,叹一口气。 

  “你还记得我?记得有我这么一个兄弟?” 

  “是的,记得。”沛忽然转头看我,“喂,莲蒂,今晚你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我的下巴搁在酒桌上,摇摇头。 

  “莲蒂,讲个笑话给我们俩听听。”沛说。 

  “没有笑话,这世界上并没有笑话。”我说。 

  沛说:“若翰,你叫她讲。” 

  “我很乐意,但是我没有笑话。”我又说。 

  沛说:“莲蒂没有幽默感。” 

  “说得很对,我就是那种人,说一句话!我就信以为真了。” 

  “可是这世界的人,都不爱讲真话。讲了也忘了。” 

  “所以我不适合这世界?”我问。 

  “当然。”沛说:“今夜回家?” 

  “不回你家。”我说。 

  “好,随便你。”他说:“随便你,不随你也没办法,是不是?只好大方点,人就是这样大方起来的。” 

  “时间晚了,”我说,“你们兄弟俩还要在这里喝多久?” 

  “天亮,你一个人先回去好了,”沛说。 

  “好的。”我说:“我早退。” 

  “莲蒂。”沛叫住我,“回家途中小心。” 

  “得了,谢谢你关心我。”我拍拍他的背。 

  他们两个人坐得很近,都喝得已经差不多了。 

  若翰的柔发垂在跟前,似笑非笑的拿著杯子。 

  我不敢再看,很快的离开了那地方。 

  这是第一次,很多年来的第一次,要我一个人回家。 

  我觉得有点寂寞,女人都太怕寂寞。 

  我记得以前与沛玩完之后一同回冢,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快乐的感觉,但是至少很有安全感。 

  这大概是大多数女人找伴侣的原因,为了安全。 

  现在我已经有一半离开沛了,寂寞使我后悔。 

  回到家里,整个晚上心里都装满了愁闷。 

  我开始埋怨命运。 

  睡了半夜,第二天精神不振。 

  一早我便想去问问他们,昨晚究竟几时回家的。 

  我忍着不打电话,一直到十二时左右,然后拨了号码。 

  是若翰来听电话的,他显然没有睡醒。 

  “我去叫沛。”他听出是我,马上说。 

  “不用了,他在睡吗?”我问。 

  “想是吧,今早才回来的,他居然还写了一篇小说,我坐在椅子上哭,”他笑了,“后来也睡著了。” 

  “那种小说,也能卖钱吗?”我问。 

  “他是成名作家,是不是?那便没关系。” 

  “昨夜你们真喝醉了。”我说:“我看得出。” 

  “并没有,只喝得有点敢作敢为。” 

  “今天有没有头痛?”我担心的问。 

  “有一点,脸色很坏。” 

  “在船上那些日子,也常常喝酒吧?” 

  “常喝。” 

  “酒有什么作用呢?”我惋惜地问他。 

  “有的,可以把幻想与现实连在一起。” 

  “那么酒醒以后呢?”我问:“怎么办?” 

  “常醉,也不会太清醒了。”他答得很好。 

  “很有意思。”我说:“那该是不错的。” 

  他叹了一口气“真不知道世界如何会变成这样的,倒是一些年纪大的人,倒活得顶起劲。” 

  “若翰,要出来吗?”我问他,用了很大的勇气。 

  “哦……我还想去睡一觉。”他说。 

  “好的。”我几乎已经知道他会那么说,并没有过度的失望,“你去睡吧。” 

  “今天晚上到我们这里来吧。”他说。 

  “我会的。”我答。 

  他挂上了电话,我变得更加寂寞。 

  要是能与他出来就好了,随便做什么都好。 

  看一场电影,吃菜,在街上巡,什么都好。 

  我现在是真正什么都没有了。失去了沛,得不到他,了无心机,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妈问得很多,可怜的妈,我什么都没告诉她。 

  我不要她担心,她却为这个更加担心了。 

  晚上我还是到沛那儿去了,沛正在写他的东西。 

  若翰在捞鱼缸中的死鱼,见到了我一笑。 

  “两位好。”我向他们招呼。 

  沛一抬头,“好。”他嘴角刁著一枝烟。 

  “要吃一点水果?”我问:“买了不少萍果。” 

  “不用了,搁在一旁再说吧。”沛继续写。 

  我走到若翰那里去,“又死了几条?” 

  “昨夜好像倒了一杯酒进去。”他说。 

  “哦。” 

  他穿著一件长袖内衣,还是粗布裤子。 

  “佣人来过了吗?”我问:“收拾得不错。” 

  “来过了,做得不好。”沛说:“没有你好。” 

  “这算是赞我?”我无可奈何的问。 

  “嗯,做家务做得好,也没什么丢脸的。”沛道。 

  “写到那儿了?” 

  “男女主角接吻。”沛答:“这一段得描述好几万字。” 

  “为什么不到书房去写?”我问他。 

  “客厅里清调比较好一点。”他答。 

  “心情好转了吧?”我问:“应该是如此。” 

  “这不是心情好不好的问题,”他看我一眼,“为你伤心了那么久,你似乎无动于衷,那我还得活下去,不由你不振作,这是我昨夜想通的。” 

  “有道理。”我苦笑,“否则又该如何?” 

  “要吃饭,必须所谓振作,与道理无关。” 

  “只有以前的人才会为爱情而死。”若翰走过来说:“现在的人都得委委屈屈,莫名其妙的活下去。” 

  他点上了一枝烟,喷出一口,看牢了我。 

  “你们两兄弟,可真的投契起来了。”我说。 

  “兄弟投契,又有什么不好呢?”湘问。 

  “我没说不好,我只说你们很投契。” 

  “今天妹妹说来看我们。”沛说:“你要参加?” 

  “你要我参加?”我问:“你们是一家人。” 

  “你也常与她一起的,何必到现在才见疏?” 

  “我也不知道。”我摇摇头,“我不想见她。” 

  “那好,我去叫她别来。”沛又抬了一下头。 

  “不必,你们去见她,别引起她误会。”我说。 

  沛一直在写东西,只是偶然抬一下头来与我说话。 

  “妹妹?她不会,妹妹总是最了解兄弟的。” 

  若翰拨了一下他的头发,坐在椅子上,很舒服的样子。 

  我默默的将腿搁在茶几上,也点起一枝烟。 

  “这里快要装烟囱了。”沛用手扇了扇。 

  我笑了,觉得有点滑稽。三个人都有心事,但是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了什么? 

  “一会儿什么地方去吃饭?”沛问:“谁有主意?” 

  “我请客。”若翰说。 

  “有人肚子很饿吗?”我问。 

  “我不饿。”沛说。 

  “我也不饿。”若翰也说。 

  “那就好了,既然谁也不想吃,问什么?!” 

  沛道:“问还是要问的,莲蒂,你还爱我?” 

  “沛,”我问:“你呢?你有没有爱我?” 

  “我想有的,否则又何必与你在一起?” 

  “会不会是因为我很少噜苏,很少妒忌,很安份守己?” 

  沛丢下了笔,“你一直都那样怀疑着我?” 

  “我不知道。” 

  “算了,莲蒂,假如你觉得没有理由维持下去,便不要维持下去!何必来陆陆续续的折磨我?” 

  “我在折磨你吗?”我站起来问他。 

  “你不承认,那就算了。”他又拿起了笔。 

  “你口口声声‘算了’,是不是叫我以后都不要来了呢?” 

  “我没有那种意思,我们根本就快结婚了,你还要要花样,是不是有点不公平?你自己想想?” 

  “沛,你要相信我,我自己也不好过。” 

  “别又哭了,我并不懂你。”沛烦躁的说。 

  若翰说:“我们转一个话题。” 

  “转什么?她根本不知道在搅什么鬼!” 

  我走进书房去,坐在那里发呆。我想我还是对沛坦白算了,我并不再爱他,再拖下去也是没有益处。 

  “哭了” 

  我抬头,见是若翰。 

  他说:“今天该轮到我安慰你了。” 

  “没有哭。”我低声说。 

  “烦恼什么?”他看著我:“能不能说来一听?” 

  我苦笑,“你真的要听?” 

  “不爱沛了,你说过,那就告诉他吧。他不会伤心到什么地方去的──对不起──但你知道那是事实。” 

  “你觉得我应该告诉他?”我问他。 

  “当然。” 

  “告诉他爱另外一个人了?”我又问。 

  “谁?” 

  “他的兄弟。” 

  若翰的脸色一转,他不出声,看看我。 

  我不知道刚才的勇气是从那里来的,连我自己也怔住了。 

  我的脸渐渐红了起来,我觉得想哭。 

  “那不是真的。”若翰说。 

  “你应该早就看出来了,”我说:“若翰。” 

  “等我走了才告诉他。” 

  “你走?走到那儿去?”我心碎的问。 

  “回船上去。”若翰说。 

  “不能留下来?”我问。 

  “不能。” 

  “你讨厌我?” 

  “并不,我喜欢你。”他背着我说。 

  “那还不能留下来?”我看看他。 

  “你是沛的女朋友。” 

  “是的。”我黯然的说:“我原知道是这么一回事。” 

  “我很抱歉,这□切是不该发生的。”他说。 

  我点点头,回过了身子。 

  “如果我不是沛的女朋友,可能两样了吧?” 

  “你是可爱的,莲蒂,但是我只是喜欢你。” 

  “我明白了。”我说:“我明白了。” 

  “这不该发生的,莲蒂,也许我不该回来。”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说。 

  “不要太怪你自己。” 

  “我不会,我是情不自禁。”我说。 

  “我很抱歉。”他说。 

  “不必要做出抱歉的样子。这事由我自己负责。” 

  “回到沛那里去吧。” 

  “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说:“我很倔强。” 

  “莲蒂,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你──” 

  “我很怪?是不是?像做噩梦一样,这些日子。” 

  “我想我不能再留下来。”若翰对著我。 

  “你可以留下来,要走的是我。”我说。 

  “我不能爱你。” 

  “不要再提了。”我低下了头。 

  “莲蒂──” 

  “不要告诉沛,我不要他因为我对你反感。” 

  他默默的站著。 

  “我还是会来,照今天一样!”我说:“来看的是你,直到你走,你不会不让我见你吧?” 

  他不出声。 

  “答应我不要突然失踪,”我黯然说:“我只是要见你几次,直到你再下船。” 

  “那是真的?”他静静的问。 

  “是真的,然而连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苦笑,“记得那天你来按铃?那时候沛还是我的爱──至少我认为他是我的爱──我开了门,见到了你,就在那分钟,我知道你才是那个人。像故事一样的令人不置信,但是它发生了。” 

  他低下了头听著。 

  “你对我很坦白,”我说:“我感激你。” 

  “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我笑,“也许我是。但是我没有得到你。” 

  “我一文不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