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王 海子





  更生终于撇了撇头,看向他。
  他微微一笑,倾国倾城,欠欠身,“敝姓唐。”
  “唔。”
  更生环顾了四周一下,店面不大,房间的光线有些暗,显得恍惚,折射着橘色的柔光,仿佛被编制进梦里。
  “这是我自己的小店,没有什么珍贵的东西,不过也许会凑巧碰上喜欢的,请随便看看。”
  随意摆放的古玩,店主适时的解说,使这家静谧的小店有了某种风雅的魔力……不知不觉买了这么多东西,也该回去了——这样想着的更生,目光掠过一样东西的时候却停住了——
  “这个是——”更生已经将它拿在了手上,外表粗粝,毫无光泽,放在满室的珠宝古玩之间毫不起眼,更生的眉却微微拢起来了,眼里慢慢地泛出光,如果她没有弄错的话,应该是——
  “黑曜石哦,完全原生态的黑曜石!”一边的店主已经笑眯眯地解释。
  果然——更生的目光几乎黏在这石头上面,耳边是店主略带自豪的声音,“很漂亮吧?”
  更生目不转睛地点点头。
  店主漂亮的碧色眼睛眯成月牙形,用略带诱惑的声音继续说,“这种原生态未经打磨的很难得呢,我手上也就这么一块。黑曜石又叫做‘黑金刚武士’,因为极度辟邪,能强力化解负能量,所以中国古代的佛教文物中,有很多有关于镇宅或避邪的黑曜石圣物或佛像呢。对于墨西哥人而言,黑曜石是具有特殊的神性的,像祭司使用的法刀就是用黑曜石打造成的。墨西哥人管这种石头叫‘泰兹喀’,用黑曜石打磨成的镜子,被巫师用来当作占卜的器具呢。”
  似乎,提起黑曜石,总是伴随着种种种种的神秘色彩。
  但是更生,只想起了重阳的眼睛——黑,纯粹的黑,子夜一般,又是清亮,带着一种残忍的天真,不言不语,仿佛佛光。
  “嗯,这个我也要了。”
                  其实是好人
  “所以你就被他的花言巧语打动,买了这么多东西?”
  刚出了那家珠宝古董小店,更生就碰上了不知道来干什么的柳生比吕士,本来还想着是不是打声招呼就各干各事各找各妈井水不犯河水,反正她跟他从来就不熟。但是出人意料的是,柳生看她抱着满满一怀的东西,居然自发地接过来,提议送她回去。
  于是一向在她心里定义为冷酷无情表面绅士内心阴暗的柳生比吕士立刻升级为虽然很严肃高傲但本质上还是个乐于助人的有爱少年,对他原本的畏惧一下子消散,居然还很高兴给他讲述珠宝古玩店的那个美人老板以及每一样东西的来历。
  
  “也不是这么说——”被柳生这么一问,更生还真有点被人黑了的感觉,纠结着眉嘟囔道,“至少还是有一见钟情的情分在里面的。”
  “那么这个呢?”柳生的下巴抬了抬,指向一直被更生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的黑曜石。
  “这个啊!”更生的眼里放出光来,“因为很漂亮。”眉开眼笑的样子,让人觉得十分满足。
  柳生不说话了——这个人的思维不能以常理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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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生君,今天真的谢谢你!”更生抬起头忽然认真地说道。
  “不客气。”
  “我的店就在前面不远,请一定去坐坐,我请你喝酒。”说起酒,她的眼睛眯起来,像月牙儿。
  
  那次和幸村一起过来,到了门口却没有进去,所以算起来,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拜访。
  更生一进门,就踢掉了木屐,脱掉了足袋,露出一双粉嫩洁白的莲足,舒服地叹口气,然后接过柳生手里的东西放在一边,“柳生君,请随意。”并不刻意招呼,恰到好处的微笑,让人的心一下子放松下来。
  店面不大,颇有古风,随意散落的小摆设,处处显示店主洒脱闲适的人生态度。尤其那整整三面墙的牡丹,国色天香,金碧辉煌,不知道是不是光线作祟,人变得恍惚,仿佛走进那个传说中云气升腾、光芒闪耀的洛阳,它的恢宏壮丽,它的灿烂的正午,它的暗艳的子夜……
  更生用头将门帘顶开,抱着两坛酒从里屋出来。柳生回过神,帮着她将酒坛放到矮桌上,看她将一个酒坛的封印拍开,顿时,一股浓烈的醇香扑鼻而来。更生腆着鼻子用力地吸了几口,然后赞叹地大舒口气,对柳生道:“这是我们中国很有名的汾酒,很香吧?”她的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某种邀宠的小动物,很可爱。
  柳生点点头,看她取了两只古朴粗粝的酒碗,各自满上——酒碗呈碟状,很浅,看一看见碗底烧制时形成的天然椭圆形花纹,酒水哗哗倾泻,撞击碗底,发出清越的声音,碗底的花纹似乎活起来,酒与碗,在这一刻发生质的变化,相得益彰。
  柳生在心底忍不住惊叹。
  “这个酒产自中国的山西省汾阳市杏花村,可以算是中国名酒的鼻祖呢,距今已经有1500多年了。他的酿造工艺要求非常高,有‘人必得其精,粮必得其实,水必得其甘,曲必得其明,器必得其洁,缸必得其湿,火必得其缓’之说。虽然酒精浓度高达六十度,但是却不会有强烈的刺激感觉。柳生君,不要客气,请尝尝吧。”
  面对更生殷殷的笑颜,柳生犹豫了一下,端起酒碗,微微抿了一口——清亮透明,气味芬芳,入口绵绵,落口甘甜,回味生津。
  “怎么样怎么样?”更生趴在桌上,像个急切想得到大人夸奖的小孩。
  柳生想了一下,回答,“很好。”声音平平,波澜不惊。
  更生却呵呵地笑了,自己也捧起酒碗,小小地喝了一口,然后眯着眼睛回味,半晌,才睁开眼摇头晃脑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柳生似乎被她的情绪感染,又低头抿了一口酒。
  
  “这个是陕西的西凤酒,产量很少的,是上次容白来的时候特地带给我的,就这么一坛。”她一边说一边拍开另一坛的封印,另一种不同的酒香飘溢而出,一时间小小的室内,酒香醇厚,人仿佛都醉在云里雾里——
  “容白就是我的小表哥,是我小舅舅的儿子。”似乎意识到柳生并不认识容白,她又接着解释,“他很厉害哦,像菩萨一样!”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表示郑重。其实她只是想说叶容白身上有一种菩萨低眉的慈悲。
  但显然柳生误会了,对此只是扯扯嘴角,不予置评。
  更生也没有在意,只是又取了两个酒碗,满上,将其中一碗推到柳生面前,“你尝尝看,这种酒即使蒸馏得酒之后也要贮存三年以上,然后精心勾兑才能出厂的。苏轼说‘柳林酒,东湖柳,妇人手’中的‘柳林酒’就是这种酒了。”
  柳生不置可否,端起酒碗喝了一小口——即使像他这种根本不懂得品酒的人也不得不赞叹:清而不淡,浓而不艳,集清香、浓香之优点融于一体,幽雅、诸味谐调,回味舒畅,风格独特。对着更生期盼的眼神,微微点了点头,算是肯定。
  “是吧!”更生眉开眼笑,“这种酒很特别呢,酸、甜、苦、辣、香五味俱全而各不出头,就像做人一样。”
  柳生低头喝酒,细细品味其中的独特滋味,像瀑布一样在调动人的感觉,从上到下,眼睛,鼻子,口,喉咙。
  “啊,对了,我还有一坛郎酒,比起汾酒和西凤酒的古老历史,还算是一株新秀呢,不过却丝毫不逊色哦,你等我一下,我去拿。”也不等柳生回答,更生便兴冲冲地站起来,一溜烟就跑得没踪影了。
  其实风鸟院更生这个人也像酒一样,粗粗看去,不过是一碗清水,平淡无奇,近了才闻到那种馥郁的芬芳,于是你被吸引,迫不及待地大口饮下,结果出乎意料地被呛得眼泪直流,并不如那香味温柔可亲,她是有着脾气的,只是被呛过之后,那种热烈,醇厚,丰富,能让人欲罢不能。
  柳生抚了抚越来越重的脑袋——有点醉了呢,虽然喝了没多少,但是像这种高浓度的白酒,根本不是他这种喝惯了日本清酒和红酒的人能承受得了的。
  今天有点放肆了呢,他一向节制,小小年纪便学会控制自己的欲望,再喜欢的东西也只付出八分感情,永远留有余地,他的这种冷静,这种分寸感,这种近乎枯燥的严肃,让他成为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也注定着不可避免的孤独。
  
  等更生抱着酒坛子从里面出来,柳生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更生眨了眨眼——这就醉了呀,只好将酒坛放下,转身进里面拿了一条薄毯给他盖上,自己抱着酒坛坐到门口,对着绿意盎然的庭院,自斟自酌自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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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觉似乎睡得十分漫长,难得的,居然没有做梦,只是酣畅,是酒精的作用吧。这样想着的柳生,直起身,盖在身上的薄毯滑落,他伸手抓住,怔了怔,听见沙沙的雨声,如蚕食桑叶——居然,下雨了,明明睡着前太阳还是很好,天气说变就变呢。
  环顾了一圈,才看见风鸟院更生歪坐在门口,身边放了开封的酒坛。
  他看了看时间,下午一点,该走了,已经耽搁太长时间了,站起来,准备向更生告辞,走近了,才发现她闭着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醉倒了——清秀白皙的小脸上,黑鸦鸦的睫毛蝶翅一般安静地覆盖,粉色的菱形的唇,像四月的樱花,脸颊微红,娇艳欲滴,应该是醉了吧,竟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在一个男子面前醉倒,是对他太过放心还是太没有安全意识?
  庭院里的栀子花开得很好,绿的叶,白的花,素洁淡雅,姿态内敛,而芳香早已和着雨水的清爽味,四溢。廊下高高低低摆了五六个瓦罐、酒坛、碗碟,有的完好,有的破碎,雨水顺着屋檐落下,敲击在不同的器皿上,发出不同的音阶——“叮叮咚咚”,像已失传的古曲——竟是专门为了听雨。
  柳生比吕士的心,在那一刻,忽然变得很安静。将手中的薄毯抖开,轻轻地盖在女孩身上,然后俯下身,小心而又虔诚地亲吻她的嘴唇,如同亲吻一朵带露珠的花朵,很轻,蜻蜓点水,浮光掠影,心底里,一朵花在静悄悄地开放。
  
  少年回头望了望雨中宁静古朴的“魏晋”,一头闯入雨帘,既没有叫计程车,也没有躲雨,慢慢地走着,步伐坚定。
                  很想你
  日本的学制为小学期,也就是说一年有三个学期,相对应的也就有三个假期:春假、暑假、寒假。因此,暑假也并不是一贯印象中的那样漫长,更生醉生梦死的生活还没有过够,转眼就开学了。好在更生一向乐天知命,况且近来她似乎又迷上了什么东西,以前一放学恨不得脚不点地地回家,现在呢,晃晃悠悠,天黑了还常常不见人影,问她在干什么,答曰:这就是所谓的青春的烦恼啊烦恼啊烦恼啊,被重阳投之以鄙视的目光之后,依然不改其行。
  学校生活一如既往,值得一提的是更生似乎天生和数字犯冲,从事数学教育三十几年的小泉有利老师,算是踢到铁板了,风鸟院更生在他发的练习本上留下一幅“抹脖子上吊”的墨宝之后,算是真正的在一年级段名声大噪,导致只要更生一被老师耳提面命地拎到办公室,其他老师就开始目光炯炯。
  更生倒是喜欢上那个曾经给小魔王弹过钢琴的音乐教室,因为本身就在艺术楼的西南角,很少有人会舍近取远来这里练琴,窗外又是茂密的水杉林,隔绝了炽烈的阳光,隔绝了体育场上的喧嚣。兴之所至地弹弹琴,畅游在音乐的国度里,不失为一个逃课的好去处。
  
  更生的钢琴技巧说不上有多出色,不过胜在有感情,比起那些将钢琴当做修养课来上的贵族子女,她的钢琴要快乐得多,自由得多——闭上眼睛,十指飞弹,旋律熟悉,那来自每个人童年的记忆,想象着小小的人鱼公主波妞和五岁的小男孩宗介用他们的单纯和执着对抗着一切不可知的恐怖命运。那样干净懵懂的感情,因为喜欢,就不管不顾的一定要在一起,简单鲁莽得一塌糊涂,可就是这样,才深深地打动着无数的成|人——因为他们已经失去了这种血性吧!
  更生的手指欢快地舞蹈,再加上欢快地口哨——
  一曲完毕,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睁开眼睛,仍然意犹未尽。
  “你刚才弹的是什么?”
  更生吓了一跳,循声望过去,只见柳生比吕士穿着干净挺拔的校服靠在墙上,双手抱胸看着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面上是一贯的冷漠严肃。
  更生想起她第一次来这个教室就碰到他在这里练琴,大概这也是他的宝地吧,所以对他的出现并不惊讶。
  “没什么,瞎弹的。”她知道柳生的钢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