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
却见罗大腕子抖动,二尺高的粗大酒瓮陡然倾斜,一股酒浪直射入卓南雁面前的怀中。借着闪烁的火光和明丽的月色,卓南雁瞅见碗内的酒汁颜色发绿,想起龙梦婵所说的话,不由摇头道:“罗大,你这酒器不错,但盛的酒太差劲,所谓酒色为绿者,当以浅绿如竹叶者为佳,你这酒却绿得发黑,一塌糊涂!”
“贼小子懂得什么!”罗大眯起眼望着他道,“绿如竹叶者,那是寻常之酒!我这酒却是一千多年前的古物了,嘿嘿,这酒樽,连这酒碗,全是自西汉墓穴内盗来的!”
“千年古酒?”卓南雁惊得张大了口,“这酒在酒瓮内藏了一千多年,居然还未散尽?”罗大轻拍着那样式流畅的酒瓮,得意洋洋地道:“正是,算算岁数,这酒比李太白还要大上几百岁!呵呵,酒越沉越美,只是此酒已在古墓之中沉睡千载,说不得已蕴有奇毒,你可敢一饮?”
罗大说着缓缓举碗,墨绿色的酒汁映得他须眉皆碧,眼中却尽是挑衅之色。卓南雁想到此事千古难遇,心底豪气陡增,笑道:“千年美酒,难得一见,李太白泉下有知,说不得也会跑来一醉方休!”端起玉碗,昂头便饮。
千年美酒涌入喉咙,只觉一股醇厚甘美的味道直蹿入腹,跟着道道清凉之气迅速游走到五脏六腑,卓南雁顿觉逸兴横飞,笑道:“好酒!”将竹签在篝火上翻动烧烤,大嚼蝎肉。
“这两人吃剧毒的蝎子,又喝这千年古墓中盗来的酒,当真胆子到了极点!”火光之下,南宫馨见卓南雁举杯挥签,津津有味,一颗心砰砰乱跳,倒替他担忧受怕。
再豪饮大嚼片刻,卓南雁只觉那古酒喝道口中越来越寒,蝎肉带起的热气却是越来越盛,一冷一热两股气息在腹内冲突盘旋,极是难耐。“这毒蝎、古酒果然有些门道!”卓南雁面上寒意一闪,忽然想到自己年幼时体内所蕴的奇热发作,与这蝎肉带起的热力略为相似,后来潜修忘忧心法中的“九宫先天炼气局”,才治好宿疾。这时便也潜运“九宫先天炼气局”中的“地云势”和“天风势”心法,试着将两道气息融为一体,过不多时,果然舒爽怡然。
罗大眼见他脸上红光青气交互闪烁,但片刻之后便即回复如常,心下更是惊讶:“我这十爪龙蝎用首乌、丹参等十九味大补草药配以‘六阳散’遍抹全身,二十八只蝎子自相吞噬,早将药性融入体内,通体猛恶奇热;那千玄酒深埋千载,内生奇寒,更被我加入了玄阴丹,酒中寒性举世罕见。这至阴至阳的两样物事混在一处,便是老夫,若非暗服了阴阳调和的药物,也会经受不住的,这少年怎地却若无其事?”
原来听了上官御三人禀报之后,罗大也料不到卓南雁的武功居然精强如斯。他对付恶人素来不择手段,这时不愿力取,想到手上正好有一阴一阳的玄阴古酒和十爪龙蝎,便想以这阴阳相克的两种奇物废了这“大宋奸贼”的武功。哪知卓南雁生具异禀,而且所习内功最擅融会阴阳二气,这古酒、毒蝎到了他身上竟成了助增功力的灵丹妙药,运功片刻,他只觉丹田内气息鼓荡,浑身劲力充盈。
“当真是后浪催前浪,看他年纪轻轻,竟有这等神通,老夫可不能输给了他!”罗大胸中豪气顿起,赞一声好,手中酒瓮倒倾,绿液如箭直射入两人的玉碗之内。两人这时均是酒意盎然,逸兴横飞,顷刻间连尽了四五碗古酒。
清凉的美酒滚入腹内,便化作森然寒意,两人各运内功相抗。卓南雁意犹未尽,抓起龙蝎便吃。罗大的武功走的全是阳刚路子,对付古酒寒意正好对路,但若再加上性热的龙蝎,便有些勉强,只得装作好酒,眼看卓南雁吃得两三只龙蝎,他才慢慢嚼下一只,心中暗叫惭愧:“这番别开生面的内功比试,倒是老夫输给了这少年!”
卓南雁却毫不为意,这时他酒意上涌,豪气纵横,眼见八只龙蝎已被席卷一空,忍不住笑道:“罗大,十爪龙蝎已空,你那老友至今不来,这半坛美酒,便全归我吧!”猛然伸手,便向酒瓮抓去。
罗大心下恼怒,酒意也直涌上来,反手向他脉门拂去,道:“此酒得之不易,可不能牛饮鲸吞,白白糟蹋!”卓南雁只觉他这一拂姿势清雅,但掌风奔涌,刚劲如矢,心下称奇,霍地化抓为戳,骈指点向罗大掌上虎口穴。
这一下挥洒灵动,正是忘忧心法“应机而动”的要旨。罗大神色一凛,知道自己未及拂中他脉门,必会给他戳中虎口,当下随之变招,屈指疾弹,指风如箭,直射向卓南雁掌心劳宫穴。
瞬息之间,两人掌来指往地疾拼数招,罗大指法精妙,卓南雁应变奇速,居然平分秋色。这番拼斗虽然臂膀不动,瞧上去飘逸轻灵如蛱蝶穿花,其实一寸短一寸险,比之寻常比武更增了几分凶险。南宫馨武功虽弱,眼界却高,看到惊心动魄之处,忍不住频频娇呼出声。
再拼几招,卓南雁眼见罗大手指凌空虚点,犹如挥笔作书,想起采石矶巨岩上隐含剑气的“醉月”二字,心中一动,笑道:“化笔法作点穴指法,原也不足为奇!”蓦地挥指戮戮戳戳点点,哈哈大笑,“骏马狂驰,倏忽千里,你且看我这套张旭笔意!”竟施出龙吟四老中钟离轩的骤雨惊风指。
罗大听他一语中的,心头微凛,又见卓南雁的指法纵逸豪放,心底震惊非凡:“天下竟有这等指法!”其实卓南雁于这骤雨惊风指从未精研,只是看钟离轩施展过几次,略知皮毛。但这指法却是钟离轩苦参《七星秘韫》中的《登真太清篇》多年所悟,端的气韵横生,跌宕多姿。偏偏罗大也是此道中人,看得两眼,便觉这骤雨惊风指气象奇高,猛一咬牙,挥掌硬撞过去。
两人铁掌砰然相交,激荡的掌风如惊涛拍岸,抽打在那团篝火上,登时火光全熄。卓南雁只觉一股刚猛的劲气直撞过来,浑身如被烈火烘了一下,飞身跃起,喝道:“罗堂主是你何人?”罗大也挺身而起,月光之下一脸冷肃,怒目道:“我是罗大,他是罗二,你说他是我何人?”
“罗大竟是罗堂主的兄长,怎地我从未听罗堂主说起?”卓南雁心头微愣,又见罗大袍袖鼓风,猎猎作响,似要随时扑面抓来,当下凝神戒备,心下却想:“这罗大武功比之罗堂主只稍逊半筹,但气度胸襟瞧来却差得远了,他若真以为我杀了罗堂主,可是好生麻烦!”
忽听崖下响起一道笑声:“好风好景,好酒好月,却在此打打杀杀!”笑声柔和,便似老友对坐般得柔和随意。笑声初起时还不见人影,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一道高瘦的人影已陡然立在石桌之前,扬手便将那酒瓮举在手中。
罗大和卓南雁同时“咦”了一声,一起出手,四只手掌奇快如电地抓向那人双臂。那黑影呵呵低笑,卓、罗二人陡觉指下一滑,恍似抓向水中的月亮,触手空空,无从着力。一愣之间,那人已高举酒瓮,悠然长吸了一口,赞道:“好酒,罗大,这便是你要送我的千年醉吗?果然好酒!”
“哈哈,原来是大师!”卓南雁这才瞧清了这人正是先前在江船上曾对坐多时的灰袍僧,心下又喜又奇:“这老和尚深藏不露,身手之奇,似已超越了武学一道,他到底是谁?”罗大也拱手大笑:“老和尚,咱们早就约好见面,怎地你却行踪飘忽,一直隐而不见?”
“还不是为了这小妮子!”灰袍僧望着南宫馨微微一笑,“你自己出来乱跑,可把你爷爷急得险些要命。我受他之托,已顺江找你多日了!”南宫馨玉面泛红,撅起小嘴,上前施礼道:“馨儿见过大慧老和尚!”
“大慧上人!”卓南雁浑身一震,道,“大师便是‘风云八修’之中德望最重的‘禅圣’大慧禅师?”灰袍僧笑道:“大慧大痴,八修四雄,无非是个破名相罢了,有何稀奇?老衲还要多谢你仗义援手,替我救下了故人之后!”
原来大慧上人素与南宫修交厚,近日探访老友,应老友之请,特地赶来寻救南宫馨。他只知南天易挟了南宫馨躲到巨鲸帮一类江匪的大船内,所以在大江之上,只寻惹眼的大江船下手。那日眼见巨鲸帮纵船撞击,气势汹汹,大慧上人只当南天易藏身其上,故而挥竿拨开两船之后,便纵上了江船寻找,待得知南宫馨不在船上,再辗转换舟而上,便比卓南雁等人慢了半日。
罗大眼见大慧上人对卓南雁甚是看重,踏上两步,喝道:“老和尚,难道你识得这小子?江湖中人都道,这小子害死了舍弟雪亭!”大慧上人呵呵一笑,举首仰望明月,悠然道:“‘狮堂雪冷’决计未死,老衲甚至觉得,他离我很近很近!”
卓南雁眼见他深邃如古井幽泉的眸子内经芒闪烁,心内忽地生出一股玄之又玄的感觉。罗大喜道:“好,好,老夫信你这老和尚的话!嘿嘿,老夫本也不信,只是这些日子江湖传言沸沸扬扬……”
“江湖传言?”大慧上人眸子内闪出一丝顽皮的光芒,摇头笑道,“倘若和尚是那害死了罗堂主的金国奸细,决不会千里迢迢地赶回雄狮堂,那于和尚半点好处没有,更会惹上无尽的麻烦!”罗大长眉蹙起,若有所思。“卓南雁若真是金国奸细,何苦巴巴地赶回来泄露龙蛇变之策,好让大宋严加防范吗?”大慧上人语音柔缓,却有一种让人不容置疑的冷定,“实则,这散播传言之人,才是别有用心!”
罗大眼角一挑,道:“老和尚是说,龙骧楼怕卓南雁泄露龙蛇变之秘,这才故传谣言,诬其为奸?如此一来,大宋朝野自然再不会相信卓南雁说的一字一句!”眼见大慧上人微微颔首,罗大才猛拍了下大腿,叹道,“这道理浅显至极,怎地江南武林群豪先前从未想过?”
南宫馨忽一撇嘴,冷冷道,“未必便是没想过,只怕还是不愿想!”她不过是小女孩的一句气话,卓南雁却不禁心有所感,冷笑道:“当日在雄狮堂上,那些英雄好汉便说过:‘错便错了,哪日寻到正主一并杀了!’罗大先生杀气恶人来斩草除根,风卷残云,这等道理,自然是懒得思量!”
罗大被他两人一通抢白,不由老脸微红。好在大慧笑道:“其实那些钩心斗角的道理,老和尚是懒得理会的,全是老衲一位方外至交所悟!”转头对岩下笑道:“幼安老弟,何不上来一见!”卓南雁心头一喜:“难道是辛弃疾辛大哥?”
果然听山岩下响起辛弃疾的朗笑:“在此处临风对江,让晚辈俗情顿消,早将旁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啦!”长笑声中,一道魁梧身影轻捷异常地跃了上来,正是辛弃疾。卓南雁当日在雄狮堂,便与辛弃疾相谈甚欢。此时再会旧友,两人把臂大笑,喜不自胜。卓南雁忽地想起大慧适才说的话,笑道:“辛大哥,世人都诬我是奸细,你怎地偏偏信我?”
辛弃疾眉毛一掀:“我是青兕转生,看人入骨!你老弟奇智孤忠,举止罕有。我跟和国公张浚和大慧上人都说过,你老弟若是奸细,大宋再没半个好人了!”说得兴起,蓦地一把撕裂衣襟,仰头哈哈大笑,“嘿嘿,老弟,大丈夫直行其道,旁人的荣辱毁誉,全是狗屁,你管他作甚?”
望着辛弃疾在月色下灼灼闪动的坦荡目光,卓南雁只觉肺腑一热,蓦地觉得“肝胆相照”这四个字的沉厚味道,忍不住慨然道:“能得辛大哥这一句话,卓南雁虽死无憾!”
大慧上人却一声低叹,对卓南雁道:“你才入江南,便翻天覆地,惹得大宋武林对你群起而攻,一来是令尊仇家不少,二来嘛,也是你处事太过刚强之故。”卓南雁心中一沉,叹道:“多谢大师指点,只是晚辈这行事任性的脾气向来便是如此!”罗大这时才插言道:“南雁老弟,容老哥劝你一句。你这行事任性的秉性与令尊倒是十足的相似,令尊当年便没少吃这脾气上的亏,你可要改上一改。”
卓南雁听他提起父亲,却猛觉一股悲郁之气自心底蹿起,暗道:“原来我卓南雁倒与父亲是一般的脾气!”脑中忽然闪过少年时读过的一句话,仰天一声低笑:“所谓受性于天,不能尽改!罗大先生见谅,晚辈既是个人见人厌的狂生,这脾气只怕是改不了的!”罗大听他笑声凄冷,倒不好再说什么。
大慧上人的面色却沉郁起来,叹道:“令尊襟怀坦荡,行止磊落,正是老衲佩服之人。惜乎他遇难之时,老衲正自闭关……哪知旬日之间,便惨变突生。”说着,苍黑如铁的脸上油然生出一股寂寞悲怆之色,卓南雁心头一阵抽搐:“当日若有这神通广大的大慧上人援手相助,我爹娘料想便不会遇难!嘿嘿,人生福祸,真如风舞浮萍,起落难料!”
“孩子!”大慧抬头望着他,缓缓道,“大锋易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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