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
张浚“扑哧”一笑:“这老贼,当真是狼子野心!”一直在地上盘膝而坐的上官御叹道:“最奇的一件事,便是风满楼曾孤身独闯九幽地府,竟说服了九幽地府神霄洞内的五灵宫出山,同为林一飞效命!”饮子徐“嘿”了一声:“九幽洞是和无极阵、逍遥岛并称当世的武林三大禁地之一,九幽地府那五个老怪物竟肯听从风满楼之劝,出来为林一飞卖力,秦贼羽翼更丰!”罗大道:“不止于此!据说,此次调和国公回京,便是这风满楼给秦桧老贼出的主意!”他越说眉毛皱得越紧,望向大慧上人苦笑道,“老和尚又怎知这风满楼古怪?”大慧上人轻叹一声,一字字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缓缓闭上双目,再不言语。
“山雨欲来风满楼!老夫从未见过此人,但大宋眼下的形势倒与这怪人的名字颇为相似!”张浚苍眉越皱越紧,幽幽地道:“此次随老夫一同奉召进京的,还有胡铨、李光等十余名遭贬多年的耿介老臣。我们这群老家伙本都是秦桧的心腹之患,多年来贬居在天涯海角,忽然间自四处的贬居之地一起进京,实在……怪异至极!”久久不语的辛弃疾眼中忽地锋芒一灿,沉声道:“龙蛇变双管齐下,要袭杀的能臣干将也正是张大人、胡大人、吴玠、吴璘这些能臣干将!不管怎样,这些老臣一入京师,便是凶多吉少!”众人心头均是一凛。
“幼安老弟一语中的啊!”张浚勉力挤出一丝笑,缓缓地道,“这老贼,一日不除,便遗祸无穷!”卓南雁忽地扬起长眉,冷冷地道:“那何不下手除了这老贼!”
他这话声音不高,却惊得舱内几人齐齐一震,目光全打了过来。罗大道:“老弟要去刺杀秦桧?”卓南雁昂然道:“此举虽然冒险,但若能诛杀此獠,那可真的是为民除害!”心下却想:说来我父母亡故,全赖这老贼所赐。便不说这父母大仇,单说他害死精忠报国的岳少保,也是罪该万死。若能斩了此獠,岂不大快人心!一时热血涌将上来,恨不得这就去拔剑一搏。
饮子徐和醉侯爷听他说得慷慨激昂,齐声称好。上官御却道:“秦老贼身边有格天社二十八宿守卫,更有吴山鹤鸣赵祥鹤时时赶去随护,你去冒险行刺只怕凶多吉少!”卓南雁笑道:“未必便会比卧底龙骧楼难些!”
南宫馨一直乖乖地坐着,似懂非懂地听他们议论家国大事,这时却大张秀眸,叫道:“大哥,我不要你去冒险!”罗大和蜀中三奇等人闻言,一起笑了起来。
辛弃疾也呵呵笑道:“老弟,我也不要你去冒险!”笑容一敛,望向卓南雁的目光中满是期许之色,“你卧底龙骧楼是暗斗,刺杀秦桧却是明争!秦桧身边除了格天社二十八宿和赵祥鹤,还有那神秘莫测的风满楼、新近出山的九幽五灵宫,委实凶险难测,此其一。其二,若你万一失手,秦桧定会倒打一耙,将这罪证算到和国公张浚身上,甚至再牵连到这老贼嘴忌惮的太子身上……”
卓南雁听他说得郑重,心底一寒,不由怅怅地点了点头。辛弃疾侃侃而谈,眉宇间气势凛然:“其三,你刺杀秦桧,无论成否,必然惊天动地地乱上一阵,那时国家动荡,正给了完颜亮南侵之机!金酋厉兵秣马已久,咱们却是仓促无备啊!”
“说得好!秦贼已病入膏肓,咱们又何必忙在一时?”张浚说着,霍地转头对罗大道,“你即刻就走,不必在乎老夫。老夫有大慧上人照应半程,足矣!你要看护好那人的安危,告诉那人,对秦桧要据理力争,不可退让,但也不可紧逼,以免打草惊蛇,来日方长,来日方长!”卓南雁心下奇怪:“听张大人的话,这罗大竟还效力于另一神秘人物,却又是谁?”但张浚既不明言,他也不便细问。
罗大频频点头,微微一沉,才想起来问:“幼安老弟,你说的另一件近忧是什么?”辛弃疾却昂起了头,伫望舱外凄暗无比的夜色,沉思不语。大慧上人并不睁眼,却缓缓地道:“辛居士忧心的,必是洞庭烟横!”
辛弃疾终于吁出一口气:“不错!林逸烟必反!”张浚扬眉道:“这人素来心怀异志,此次出山后自洞庭湖悄然北上,一路收复黑道帮派无数,这回又要在齐山弄出‘圣女登坛’的把戏,狼子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卓南雁心头一沉,终于忍不住道:“圣女登坛,不过是明教教内的一个仪式,又有什么玄虚?”罗大笑道:“小老弟难道不知道何谓明教圣女?”卓南雁蹙眉道:“传闻明教圣女地位尊崇,还在五明使和三长老之上,登坛拜为圣女之人,必须为处子之身……”想到自己对明教圣女所知仅止于此,忽地心中一阵自责:我自幼便知道霜月要成为明教圣女,却对圣女为何物并不深究。还有,为何小月儿提起圣女来,便总是抑郁伤怀?
“小老弟想必不知,明教已数十年没有这老什子‘圣女’了。”罗大的老眼内忽然闪过一丝锐芒,“他们上一任的圣女登坛,还是在大宋宣和二年,那时的明教教主便是方腊!”
“方腊?”卓南雁惊得大张双目,当年方腊自称圣公,率教众举兵,席卷大宋三州十九郡,后来虽是兵败身死,但这个名字却带有一股奇异的魅力,大云岛上的明教中人提起方腊来,总是半敬半畏地成为“方圣公”。罗大缓缓点头:“当年方腊也是选出一任圣女之后,便即扯旗造反。醉侯爷,你曾受命探查明教教月,你给大伙儿说说这明教圣女的典故!”
那杂耍艺人醉侯爷一直蹲在舱角,这时跳起身,道:“明教圣女的典故在他们教内极为隐秘,便是做了十几年教众的寻常子弟对此也知之不详。小弟跟一位明教舵主喝了半年多的酒,才探出一丝消息。原来明教教内有一个诡秘传说,所谓‘圣女降世,明王出世’,能登圣女之位的必是五德命相的女子,这等奇女子举世难觅,但一经出世,便预示着明教大昌,甚至便是他们改天换日之时……”
卓南雁忽然想起少年时候,林逸虹曾跟自己说过的“改天换日”的豪言,心内愈发紧了起来。醉侯爷接着笑嘻嘻地道:“据说林逸烟的侄女林霜月便是这样的命相,自幼便被指定为明教圣女。传闻林霜月这丫头生得倾城倾国,灵秀过人,明教教内暗中倾慕她的后生才俊总有千八百人吧,嘿嘿,只可惜过得几日登坛之后,便是谁也碰不得的多刺鲜花啦!”南宫馨瞧见卓南雁面色苍白一片,心下奇怪,忍不住问道:“为何谁也碰不得了?”
“照着他们明教的规矩,圣女登坛之后,便须将自家身心,连带三魂七魄,全祭奉给了他们的明尊,她这一辈子再也不能对任何凡间男子动心。不然的话,那男子必会触怒明尊,遭遇世间所有苦痛,连她这圣女也会坠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醉侯爷抚了一下红彤彤的鼻子,苦笑道,“小妹妹你说,有这古怪规矩,谁还敢再多看上这圣女半眼?嘿嘿,他奶奶的邪魔外道,当真邪门到了极点!”
“小月儿!”卓南雁如被巨木当头击中,“啪”的一声,酒杯已被他无意间捏碎。他忽然想起当日燕京月夜,林霜月柔情似水地痴望着自己,问“若是我不去做那圣女,你能不跟那郡主成婚吗”,霎时他心中似有万针攒刺,痛楚难言,身子突突发颤,怀中残酒洒得他襟前尽湿,他却浑然不觉。
张浚忽地向他望来,沉声道:“小兄弟,老夫当日在金陵试剑会上看到,你好似与林霜月是旧识?”卓南雁依旧心魂激荡,怔怔地点了点头,耳畔张浚的声音冷冷地似从天边飘来:“林逸烟心怀不轨,异志早萌,林霜月只怕已成了他掌中一枚邀买人心、妖言惑众的棋子。小兄弟忠烈之后,大可不必跟这样一个女子扯上干系!”
卓南雁俊眉乍扬,直向张浚望过去。张浚那张苍老凝重的面容上满是期许之色,霭然道:“天下滔滔,老夫看得入眼的没有几人,你颇具令尊风骨,雪亭老哥眼下树大招风,他日秉承卓盟主遗愿、重建四海归心盟的重担,终究是要落在你的身上!”听得张浚忽然提起父亲和四海归心盟,又见了他那殷切的眼神,卓南雁的心内才微微一热,点了点头,却没有言语。张浚又长长一叹:“到了重建四海归心盟之时,这明教必是一个大患,小兄弟万不可儿女情长,延误大事!”
卓南雁再也懒得说什么,眼望舱外夜色浓郁如醉,天边的几点疏星像极了林霜月当日临别时那令人心碎的眼波,他心中更是一阵黯然。
罗大想到张浚适才的吩咐,不敢多留,当下便辞别张浚等人,带着上官御三兄弟下船而行。卓南雁知道大慧上人要留在船上略送张浚半程,南宫馨也将由大慧上人送回家中,他这时心内忽觉沸如油煎,去齐山与林霜月相会的念头催得他再难安坐片刻,便也辞行下船。
张浚亲自送他下了船,临别之际,又反复叮嘱他务要擒住龙骧楼在江南龙须的总坛主“老头子”。卓南雁望着张浚在黝暗的夜色中灼灼闪烁的目光,心中才油然生出一股敬意:“这老人当年身为朝廷宰执,威震四海,便是眼下,也是个一呼百应的宿将,难得对我期许如此!”他不愿多言,跟张浚、南宫馨和大慧上人等拱手作别。辛弃疾忽道:“兄弟,我送你一程!”跳下船来,跟他并肩而行。
两人在夜色中大步而行,身后的船火渐远渐弱。卓南雁见辛弃疾一直默不做声,便说:“幼安兄,你要随和国公一同进京吗?”辛弃疾却摇了摇头,道:“朝廷让我去江阴做签判,这便要上任,临安是去不得了。”说着一声长叹,“前番得虞公子引荐,终得太子召见,这江阴签判,还是太子使的力。嘿嘿,眼下秦老贼大权独揽,我辈锐意恢复之人,也只能落此闲职,不知何日才能光我故土,还我山河!”
卓南雁知道江阴签判本就是无所作为的闲差,壮志凌云的辛弃疾难免怅然。他转头望着身边刚硬的身影,道:“辛大哥文武双全,来日何愁没有用武之地?对了,太子这人怎样?”
辛弃疾眸子里光芒一闪,道:“太子虽有些意气用事,却颇为勤勉奋发……只是,我这性子太过刚硬,未必便为太子所喜,况且这些日子里,颇觉自己似是陷在一潭死水中,那些大笑官吏因循鄙薄,更有人名不副实……”
听他语气萧然,欲言又止,卓南雁心底一动:“他说的这名不副实之人却是谁?”正待再问,辛弃疾却顿住步子,笑道:“兄弟,大哥便送你至此,我明日便去江阴赴任,再相见时,又不知何年了!”卓南雁望着沉沉夜色中铁一般的影子,心底微酸,道:“辛大哥保重!但愿早日能与大哥并肩杀敌!”
“说得好!”辛弃疾朗朗地笑起来,“春日无聊,忽闻老弟南归,心下欢喜,作了这首《立春日》,临别之际,赠与兄弟!”就在浓墨般的夜色里曼声吟道,“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浑未办黄柑荐酒,更传青韭堆盘。却笑东风从此,便熏梅染柳,更没些闲。闲时又来镜里,转变朱颜。清愁不断,问何人会解连环?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雁先还。”
“好一个朝来塞雁先还!”卓南雁忽地生出一种波涛浮萍、万里相知的感喟,想到自己北地历险,身蒙奇冤,偏是这位跟自己只匆匆一会的辛弃疾,力排众议地为自己辩驳。他此次南归,路上迭遇冤枉,早蕴了一胸悲愤,好在先前听得大慧上人和张浚的几番开导,怨气已消散了许多,此刻又听了这位肝胆至交志气相投的临别赠词,胸臆间滚滚发热,只觉能得此知己,平生何撼,霎时间满腔的愤懑不平都烟消云散了。
“有大哥这一句佳词,”卓南雁抓住辛弃疾的手,大摇两下,慨然道,“南雁此生无憾了!”拱了拱手,转身而去。他步子迈得极快极稳,一路并不回头,直没入浓夜深处。
算算时日,还能提前一日赶到齐山,当下卓南雁寻到飞龙帮的大江船,急命他们开船。于飞龙见他脸色不善,不敢多问,张罗人起锚扬帆,大船溯江而上。一路无话,直到了齐山所在的池州。
下船之前,卓南雁把于飞龙、宋天鹰唤到身边,板起脸对他们训诫一番,才装模作样地给两人“解开所截的脉络”,施术之时故意手法放重。于飞龙“哎呦哎呦”地痛呼,又问起这截脉手法会否遗留下病根。卓南雁便信口胡说,让二人半年之内远离女色,吓得两人唯唯诺诺。卓南雁见他两人一口应承下来,倒有些后悔:“早知说他十年,也省得让他们四处作恶!”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二节:圣女登坛 狂生情恸
池州地处九江、芜湖之间,水陆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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