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
“我素来对青楼女子全无好感,又自认心肠硬得跟铁一般,但那晚瞧见一个女孩子眼中含泪地问我会不会再来看她,一时心中大热,便应了。她才‘扑哧’一笑,道:‘可不要让我久等。’伸手指着天上初升的明月笑道,‘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嘿嘿,我这一应,便是五年……这五年来,她是越来越红,王公显贵趋之若鹜,但她心底却只有我一个,为我守身如玉……”
卓南雁被他说得勾动心事,也是沉沉一叹:“大哥与这位潇潇姑娘情投意合,眼下虽是小有羁绊,但苦尽甘来,也是指日可待。但小弟却不知何时才能如愿……”陈铁衣苦笑道:“老弟在齐山,为了林霜月大闹一场,想必也是因了‘情’字吧?”卓南雁心绪愁苦之下,忍不住将自己和林霜月、完颜婷的分分合合简略说了。
说来也怪,他素来要强,这些伤情之苦一直深埋心底,从未跟旁人说起,但与陈铁衣才相见几次,意气相投之余,更有些同病相怜,此刻虽是言辞寥寥,到底也算一发倾诉。陈铁衣听后,也不由深为感慨,“嘿”了一声,道:“本来大丈夫三妻四妾也是寻常。只是我瞧,你这小月儿和婷儿决不会共侍一夫!”
卓南雁给他的话搅得心头一乱。林霜月、完颜婷的倩影流水一般在他眼前闪过,蹙眉凝思片晌,终于摇头道:“我哪里有那等奢望。其实在我心底,只想跟小月儿一生厮守……”猛然想到完颜婷若是听到了这话,不知该当如何伤心。她那火热却又痛楚的眼神倏地闪过,他一颗心便是猛然一沉,怔怔地想:“是啊,婷儿终究是我的妻子!这一生一世,都是我的妻子!”一念及此,不由郁郁地叹了口气。
两人都给勾动愁绪,懒得多言,便沉沉睡去。转天午后,陈铁衣“押着”卓南雁一路东行。过了晌午,才在青阳城外寻到一家偏僻小店打尖。两人用膳之时,陈铁衣一直眉头紧皱,似是若有所思。
小店中两个伙计一个极胖,一个干瘦,两人却以兄弟相称,不住价地殷勤端酒上菜。陈铁衣举杯待饮,忽地眼中精芒乍闪,挥手蘸了酒水,在桌上写了个“毒”字。卓南雁却向他眨了眨与,仍旧满不在乎地大吃大喝。陈铁衣心事重重,也只得装作毫不知情。忽听砰然一声,卓南雁已一头栽倒在桌上。陈铁衣起身摇晃了他两下,忽地也是“头晕眼花”,摔倒在地。
耳畔却听有人“嘿嘿”冷笑,那胖瘦二伙计晃荡着身子走来,低声嘀咕道:“日他娘的江南铁捕、天下第一狂生卓南雁,好大的名头,怎地这么容易便着了咱爷们的道?”
“饶是他们奸诈似鬼,也要喝了咱爷们的洗脚水!你当咱黑水双鬼的判官尿是这么好对付的吗?”
“嘿嘿,日他娘的,老头子当真是针眼大小的胆子,为他们竟出动了七道人马,不想咱头一道黑水双鬼便料理了这两个鸟人!”说罢,解下了卓南雁和陈铁衣腰间佩剑,又在两人身上狠狠踢了两脚。
卓南雁暗自苦笑:“这两个扮作店伙计的龙须原来叫黑水双鬼,而他们的拿手迷药居然叫做什么判官尿,当真恶心……哼哼,老子的宝剑先存在你们那里,这两脚也得记在账上,改日十倍奉还……”他跟铁捕陈铁衣均是装作双目紧闭,全身僵硬,实则体内真气潜转,不敢稍有懈怠。
那黑水双鬼双脚甚是麻利,绳索齐施将两人捆了个结实,连双眼也蒙了黑巾。这时一顶大轿自小店抬出来,两人便被塞入轿内。跟着有人长声吆喝,悠悠荡荡地,轿子已被人抬起。
抬轿子的轿夫脚力不俗,轿子抬的又稳又快。两人在轿内初时凝神默记轿子前行的方位,但那些轿夫不知似有意似无意,抬着大轿东拐西绕,让三人难辨东西。过了多时,忽听有人吆喝道:“孙大官人在此,闲人闪避!”
两人正自苦笑,却被人自轿中一把拽出,蒙眬中似乎天已大黑。只闻水声潺潺,似已到了江边。两人被人抬过甲板,塞入了一艘大船的船舱内。舱内的味道极是难闻,四处“呼哧呼哧”的尽是猪的哼哼声,原来舱内装的全是大猪。
跟着脚步杂沓,有人走入舱来,低笑道:“这两头畜生,不知还要费去老子多少判官尿!”撬开两人的嘴便倒入一股酸苦的汁液来。卓南雁知道必是那判官尿的蒙汗药性将尽,须得再灌新药,装作头晕脑涨,将那迷药一口含住,待人尽数退出后,再缓缓吐出。
大船向西走不多时,两人又被抬到另一艘小舟上,然后小舟掉头东行。不到半晚工夫,两人便被不断地倒换船只,每次船行的方向均是不同。除了被当作牲畜,两人还做过一回“官眷”,最后干脆被充做“粮食”塞入运粮的粮船。判官尿不住价灌进嘴来,饶是两人心中有备,仍是不免吞入少许,只觉脑袋昏沉,再难察觉船只运行方位。
那粮船飘飘荡荡,两人斜倚在满是粮食的舱内,卓南雁心念展开,探知四处无人,忽地“扑哧”一笑。陈铁衣哼了一声,忍不住低声道:“你笑什么?”
卓南雁道:“这地方再没有旁人,你怎地还躺得笔管条直,我还以为身边放着一根齐眉棍!”原来上次被灌迷药,卓南雁那蒙面黑巾竟被掀开了一丝缝隙未及掩上,他自缝隙望见了陈铁衣的模样,不禁出言讥笑。
陈铁衣也忍不住一笑,那笑声随即止住了。卓南雁笑道:“大哥是否在怕?”陈铁衣昂起了蒙着黑巾的脑袋,道:“怕什么?”卓南雁道:“咱们这次吃了这多的苦,若是寻不到那老头子,不死铁捕的威名未免大损!”陈铁衣呵呵一笑,声音忽地有些浑浊:“我在猜,你的身上到底有没有那龙肝的药方!”
卓南雁悠然道:“难道大哥是担心这个?”陈铁衣吸了口气:“江南龙须何等狡诈,若是察觉你并无解药,只怕那老头子便不会上当!”
“老头子一定会来找我!”卓南雁眸子在黑巾缝隙里闪着光,缓缓地道,“事已至此,哪怕明知道我的龙肝是假的,他也定会前来看看!”
陈铁衣微微一笑:“说得有理!”叹了口气,便不再言语。
脸中再次沉寂下来,只闻外面涛声起伏。过了片晌,陈铁衣忽地昂起了头,道:“兄弟,我求你一事!”卓南雁道:“无论何事,小弟自当尽力!”
陈铁衣道:“再过两个月,便是……她的生日了,潇潇最重生日的,她提名状元花魁的转过年来,清河郡王张浚王爷新娶了一房小妾,朝野百官均去贺喜,大红帖子送到万花轩请她去府中献舞。那日正是她十八岁的生辰,她脾气上来,硬是推脱不去,只为跟我一人过她的生日,呵呵,好在清河郡王也为怪罪,自那以后,年年次日,我必会赶回万花轩与她相聚。只是此番深入龙须老巢凶险难料……”他的声音忽地一凝,沉声道,“我若是到时无法赶回临安,你便去见她给我传一句话。便说,只怕我是无法回来跟她共庆芳辰了,让她不必等我。”
粮船在江涛的轻撞下摇摇晃晃,穿窗而入的月光给窗棂分割,打在陈铁衣的身上变得斑驳而飘忽,一瞬间卓南雁觉得这张暗影下随船摇晃的刚毅身影有些虚无缥缈。“让她不必等我!”
卓南雁的心底不知怎地闪过一丝暗影,点头道:“好,小弟定然给你传到!”沉了沉,又笑道,“说来说去,大哥仍是担忧我这引蛇出洞的妙计!”
“那也不是!”陈铁衣缓缓地道,“此行虽然险恶,我陈铁衣那也不会放在心头。但我此次处京,还有太子交办的几件要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胡铨大人的失踪之谜……”
卓南雁道:“胡铨,莫非便是写《斩秦疏》的那位胡大人?”陈铁衣道:“正是。绍兴八年,秦桧谄媚金人,屈膝求和。胡铨大人愤然上疏,乞斩秦桧的狗头。那奏疏一出,当真震动朝野,使奸邪胆寒,豪杰快那!”
“易伯伯也曾跟我说过这位胡大人,传闻当年金人曾用千金求购此疏,读后连称‘南朝有人’!”卓南雁说着却又皱起双眉,“只是,听说这胡大人几年前便被昏君奸相远远地贬到蛮荒之地去了!”
陈铁衣叹道:“自岳少保逝后,我大宋的忠臣能将,武推张浚,文推胡铨,可惜却都被撵出了朝廷,胡铨大人更被远远贬到了孤悬海外的吉阳军(按,即今海南岛崖城)。但半年之前,秦桧忽又矫召命胡大人进京。胡大人千辛万苦地行到桐庐,却忽地失了踪迹……”
卓南雁蹙眉道:“莫非是遭了什么匪徒的洗劫?”
“胡大人刚直不阿,名满天下,寻常匪徒听得他大名,自会退避三舍。太子和我都怕是格天社或是龙须暗将胡大人劫走!”陈铁衣说着长叹一声,“胡大人和善宽厚,当年他尚在京城时,我还曾向他请教过许多做人的大道理,胡大人诲人不倦,甚是平易近人。他知我也曾痛骂秦桧卖国,还曾写了一幅字赠我。至今我还常常吟诵……”
陈铁衣清清嗓子,慨然低吟:“杰然自立志气,充塞乎天地,临大事而不可夺,有道德足以替时,有事业足以拨乱,进退自得,风不能靡,波不能流,身虽死矣,而凛凛然长有生气如在人间者,是真可谓大丈夫!”他念得极轻极缓,却一字一字地清晰无比。
卓南雁低声赞道:“这几句话好不慷慨激昂,却出自胡铨大人的哪幅名篇?”
陈铁衣道:“这是他自另一位胡宏先生的《与秦桧书》节录下的言语。这胡宏先生乃是胡铨大人的挚友,也是位了不得的人物。当年秦桧曾让他出来做官,他却耻于投靠秦贼,便写了这封《与秦桧书》。前几句也颇为激扬。‘数千年间,士大夫颠名于富贵,醉生而梦死者无世无之,何啻百亿,虽当时足以快胸臆,耀妻子,曾不旋踵而身名俱灭。某志学以来,所不愿也。’”
念完了,陈铁衣却又一叹,“我是武人,素来懒得读书,但这几句话正气凛然,甚是和我胃口,便常常忆诵。”
窗外涛声阵阵,卓南雁胸中发热,心底也是激情澎湃,又想那胡铨被召还京,却在途中失踪,蓦地心中一动,道:“你说我大宋武推张浚,文推胡铨,前些时日张浚大人也被召还京师,岂不凑巧得很?”
陈铁衣眼芒一闪,沉声道:“据我所知,还有一位李光大人,也是秦桧最忌惮的能臣。秦老贼曾在他所居的一德格天阁内写上了张浚、胡铨、李光三人的姓名,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但三月之前,这位被秦桧远远贬谪的李光大人也被召还京师,却也在半途失踪!”
“竟有这等怪事?”卓南雁心底一震,凝眉沉思不语。却听涛声渐消,似乎船已靠岸,两人心绪起伏,均是沉思不语。
忽听得脚步响亮,黑水双鬼大步而入,不由分说将两人又用麻袋蒙了头拽出船外,重又塞入一辆牛车中,只听车行碌碌,似是上了颠簸的山路。
东拐西绕地不知走了多久,两人才又给抬下车来,几个人驾着他们,忽高忽低地沿着山路蜿蜒而行。卓南雁凝神细数脚步声响,知道黑水双鬼共带有四人,听得落足之声,武功均是不弱。又过多时,身周一暖,似是进到一间屋内。砰然声响,陈铁衣被丢在厅外,卓南雁却被人一把推入里屋。
泼刺刺一声响,一盆凉水当头浇来,面罩和麻袋给人一把掀开。卓南雁迷迷糊糊地张开双目,只见屋子空旷高大,却只燃着一只夹瓷盏。灯焰似鬼火般幽幽地闪着,愈发衬得屋内空洞阴森,一道肥硕的人影端坐在灯光照耀不到之处,一动不动。黑水双鬼向那人躬身施礼,缓步退出。
卓南雁盯着隐在灯影后的那道黑黢黢的身影,沉声冷笑道:“老头子?”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十四节:险服龙须 惊失娉婷
“卓南雁?呵呵,还是叫南坛主亲近些。”那人的声音缓而嘶哑,有气无力,便似一位病入膏肓的老朽,低咳了两声,才道,“咱们又见面了,老奴这厢给南坛主请安了!”他身侧地一尊黑沉沉的丑怪香炉里燃着香,怪异的香气伴着袅袅烟气,鬼魅般地在屋中缭绕。
卓南雁“嘿嘿”冷笑,极力将眼前这尊肥胖的阴影跟龙骧楼主书房内那个胖墩墩的乡农般的龙须总坛主叠在一起,但这时兀自头晕脑涨,思绪纷乱如麻。
“楼主忽然驾鹤西归,死因成谜,龙骧楼内外可是乱成了一团哪!”老头子沉缓的语气中有一丝说不出的黯然,“尤其是咱们这些人,说是龙须,其实不过是些朝不保夕的虾米须子罢了,可叹哪,可叹哪……”这人本是执掌千百江南龙须的高手,但此刻言语可怜巴巴,就似一个劳苦耕作数年却颗数无收的可怜老农。听了他这话,便是卓南雁,也不自禁地心生怜悯。
“咱们每年里最盼的便是那颗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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