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
南宫修满头白发,也许是沉疴经年,瞧来瘦如枯木,脸上却满是慈和。“嘿,藏锋啊!这多年杳无音信,他……终究还是去了!”说起卓藏锋,他的老眼内不禁泛出混浊的泪,沉声叹道,“他来求取紫金芝的时候,正是舍弟南宫皋无端暴毙,南宫参那驴球的初登堡主之际。那时老朽已离了南宫堡,来此隐居,事后才知藏锋老弟跟南宫世家的一番争执。嘿,藏锋老弟是奔着我这薄面来求取紫金芝的,老朽却未与他一晤,真是愧对挚友呀。”
卓南雁知道这南宫修是上代南宫堡掌门南宫皋的兄长,当年在南宫世家地位颇尊,想不到父亲远道而来,未见老友,却落人一条不归之路。他心底一酸,问道:“修老,那紫金芝当真是在无极大阵之中吗?”
南宫修一叹:“南宫世家三宗宝,天罡轮、紫金芝、火凤凰,除了天罡轮深埋在大阵当中,紫金芝和火凤凰一直都在南宫堡内供奉。只是……传闻当年令尊来南宫堡求取紫金芝时,初登堡主之位的南宫参彷徨无计,其时堡中大权还握在南宫五老的大长老南宫致仁之手,这老驴球为了巴结格天社对抗卓藏锋,竟将紫金芝通过格天社之手献给了皇帝……”
卓南雁闻言一震,道:“怎么,原来父亲入阵之时,那紫金芝早不在大阵之中了?”
南宫修黯然点头:“正是。紫金芝在大阵无极殿云云,不过是南宫致仁编出的屁话,只为了将令尊诱入阵内。真的紫金芝早就送去了临安皇城……”
卓南雁涪道:“父亲直到深陷无极殿,才知是镜花水月一场空!”心底又是郁闷,又是难受,忍不住骂道:“南宫致仁这厮死得倒早,不然定要剥了这老儿的皮,给父亲出口恶气!”
“剥了他的皮却又如何?往事已矣,卓教主终是去了!”施屠龙铁铸般的刚硬脸孔凝在灯影里纹丝不动,黯然叹道,“想不到卓藏锋、完颜亨这一南一北两大英雄竟会结成兄弟,而他们最后却都是死在自己人手中!”昏黄的灯火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刀刻样得深,眼角却也有些亮晶晶的东西在闪。
南宫馨眼见众人满怀感伤,忙笑嘻嘻地岔开话题道:“适才卓大哥说的那无极诸天阵,好有意思。不知当年我南宫世家的哪位老祖宗,建得了这大阵?为何从前每次问您这大阵的事情,您都不肯说?”卓南雁和施屠龙均是一震,一起望向南宫修。
卓南雁道:“正是!这无极诸天阵巧夺天地造化,当年造这大阵的前辈不但是位天才,更需耗费极大的人工物力,真不知他是如何造出此阵的?”
“无极诸天阵,”南宫修那双深深凹陷的眼内陡地耀出精芒,声音也不觉高了,“这话说来可就长了!这大阵……还是建于南唐末年,迄今快二百年啦!”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二十三节:初试身手 怅谈往事
“南唐末年?”卓南雁扬眉道,“那时当政的莫非就是那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的后主李煜?”南宫修笑道:“正是这位风流帝王!这李后主写诗填词是个好手,做皇帝却是个十足的糊涂蛋。其时南唐建都金陵,他却作《念家山曲破》和《振金铃曲破》,谐音便是‘家山破’和‘金陵破’,真真是不祥之兆。我南宫世家祖上便是这南唐糊涂后主的臣子,名讳南宫凌虚。先祖凌虚公非但武功精深,更胸罗锦绣,学究天人,只可惜碰上李后主这混账主子,一直没有用武之地,只在礼部领了个闲职……”
南宫世家和那无极诸天阵名震江湖百余年,却少有人知晓这武林第一世家的渊源。便连南宫馨有时问起,南宫修也懒得细说。这时老人开口谈说往事,登时屋内三人凝神静听。
“那时候天下大乱,太祖赵匡胤崛起中原,正横扫南汉等国。南唐偏安一隅,岌岌可危。在这风雨飘摇之时,李后主照旧不问政事,不是听歌看舞,便是跟一群和尚道士讲佛法、谈易经。凌虚公和几位有远见的大臣多次进谏,劝他强兵备战,这昏君只是不理。凌虚公深知不出数载,南唐更会亡国,不由闷闷不乐。
“偏在这当口,这天柱山下一座古塔倒塌,现出塔内一尊漆金的不腐肉身和半截古碑。那肉身也不知几百年了,兀自眉目清晰肌肤饱满,想来生前必是个得道高士。据说古塔倒塌之际金光纷浇,瑞彩千层,更有一只火凤飞腾冲霄……”
“火凤凰?”卓南雁听到这里,终不住问了一句。
“正是!那火凤生得什么模样,虽是谁也没有见过,却越传越神。想必后来我南宫先祖造出一只内藏阵图的火凤凰,也是由此而起。”南宫修淡然一笑,又接着道,“……那时古塔塌陷、神仙出世之说传得沸沸扬扬,将潜山地界的官员惊动了,见那古碑上的碑文虽已模糊难辨,却仍依稀可见当中的四个大字‘九天司命’。这天柱山素为道教名山,据传乃九天司命真君的道场,便有好事之辈附会这不坏肉身便是九天司命真君得道前的真身。地方官大喜,当下将此当作一大祥瑞,层层上报到金陵国都!
“李后主那昏君对国家大事懒得搭理,对这荒诞不经的祥瑞之说却十分上心,举朝一片欢腾,都说是千古未遇之盛事。便有佞臣迎合昏君之意,要他效法唐朝于法门寺建地宫供养佛骨的典故,在天柱山也给这九天司命真君建一座地宫供养!”
“供养佛骨?”南宫馨奇道,“那是什么典故?”南宫修苦笑道:“传说法门寺下有一座建于汉代的地宫,内中供养着释迦牟尼佛的舍利。到唐代时,唐高宗李治为了祈求国泰民安,便开启地宫,迎佛祖舍利入京瞻仰,事后再将皇室和显贵所供奉的无数珍宝,随舍利一同送归地宫。据说这等迎取佛骨的盛事三十年一回,大唐一朝总共迎奉了七回!”
卓南雁沉吟道:“当年韩愈上《论佛骨表》苦谏唐宪宗,却险些丢了性命,为的便是这桩事了?”施屠龙的苍眉一皱,叹道:“便是此事。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南宫修点了点头,又道:“正是此理!但李后主那昏君却深觉这效法大唐迎奉佛骨之说甚妙。一来南唐自认承袭李唐的道统,且自开国起便崇奉道教,供奉九天司命真君,那是理所当然;二来,南唐自立国算起才三十来年,却赶上宋太祖赵匡胤横扫天下,国势飘摇,若能每三十年迎奉神君真身,以佑国祚绵长,最好如大唐一般绵长到二百多年的国祚,那是最好不过。
“昏君主意打定,便亲选建造地宫之人,其时凌虚公在礼部为官,又兼学贯古今,精晓易理,这差事自然便落在了他的肩上。先祖凌虚公也看出南唐将灭,不愿再留在朝中,便心甘情愿地领了这份闲差。据说地宫不久便建好,内藏李后主自宫中私贡的内帑和珠宝无数……”
“珠宝无数?”卓南雁忍不住苦笑道,“怎地晚辈却只见到那座吞吐天地的雄奇神殿,却没瞧见珠宝,更无缘得见那神君的真身?”
“那是你福分不够!”南宫修嘿的一笑,“据老夫猜测,你进的当中主殿便是地宫上无际诸天大阵的总阵眼。那左右两侧的偏殿之下。必然还有地宫,料来一座供奉真君,一座珍藏重宝!”南宫馨向卓南雁“扑哧”笑道:“这才叫入宝山而空手还!”
南宫修一拂长臂,笑道:“我先祖凌虚公做事兢兢业业,务求高远,因怕后人贪图供奉那神君真身的金银重宝而亵渎神灵,他便想在地宫之上再建一座奇阵。后来他痴爱天柱山磨玉谷钟灵天地之秀,不觉竟将平生抱负全用在了这大阵之上,但他所谋太大,饶是有李后主的鼎力支持,也花了八年之功……”
卓南雁想到无极诸天阵内鬼斧神工的布置,也不由暗自点头:“怪不得那大阵如此气魄宏大,原来是有官家出钱出力!”南宫修却又苦笑一声:“说来也是可笑,这无极诸天阵还没造好,宋太祖已遣大将曹彬征伐南唐。初时李后主君臣还赖有长江天险,不以为意。哪知宋军兵行神速,说来便来,几个月工夫便打到了金陵城下,没过多久,李后主便真的‘金陵破’、‘家山破’了!
“凌虚公在磨玉谷内埋首建造大阵,数年间两耳不闻天下事,待得无极诸天阵和阵内铜殿终于完工,才知李后主早已青衣小帽,率百官向赵宋纳降!凌虚公无奈,便遣散丁匠,自率门人旧部在天柱山筑堡隐居!”
南宫馨“格格”一笑:“这么说,咱们的先祖凌虚公来了个闷声大发财,将李后主君臣供奉神仙的钱财重宝一股脑儿地私吞啦!”南宫修挥掌在她后脑轻轻一拍,嗔道:“胡说八道!凌虚公素来视金钱如粪土,自不会将那些钱财放在眼内!”顿了顿,又道,“但他老人家却非迂腐之辈,拿出些银两修建南宫堡,料来也是有的!”南宫馨妙目一转,冲卓南雁眨了下眼睛,神色颇不服气。
施屠龙若有所思地道:“南宫世家建堡也有二百来年,却在近几十年来才为世人所知,想来当年令祖凌虚公必是行事隐秘,不与世人往来!”
南宫修道:“正是!凌虚公自认曾受南唐李家大恩,李家虽亡,他也需世代谨守忠君的臣子之节。只是那时的天下早姓了赵,凌虚公的当务之急,便是严守机密,不招摇于世。好在当年建造大阵和地宫的工匠都是分批修建的,谁也不知所建何物,加之当年李后主怕给谏臣得知后苦谏啰嗦,遣凌虚公修建地宫也是偷偷摸摸。他出降之后,此事自然不再提起,更未载于史册。那些剩下的天柱山人,不是信奉九天司命真君,便是对凌虚公奉若神明,是以本门和这无极诸天阵之秘便一下子沉埋了数十载。
“直到几十年后,本门中人才耐不住寂寞,崛起江湖,后来无极诸天阵的机密也泄漏了出去。百余年来多有贪财武人悄悄入阵寻宝,却都是有去无回,‘有进无出诸天阵’的大名才渐渐轰传天下。只是这大阵的建造渊源却一直无人得知。”说到此,南宫修的老眼内不由精光摇荡,盯着那灯焰跳耀的短檠幽幽出神,沉了沉,才道,“可是在凌虚公生前,确曾有一人出入过无极诸天阵,那人便是他的好友,后来的武圣冲凝道长!”
卓南雁眼前倏地闪过诸天阵内几处秀骨天生的苍华留言,忍不住道:“原来王冲凝却还是凌虚公的好友?”南宫修点一点头:“传闻那时王冲凝还是个道号苍华的道士,不信世间有绝阵一说,果然凭着他得自吕祖亲传的纷世高才,在这无极诸天阵内一入一出!”卓南雁想起王冲凝在神殿内石门上的留字,忍不住道:“冲凝仙长虽是旷世高人,一路破阵,但在那铜殿最后关口,也曾如入大化洪流,生死一线!”
施屠龙忽道:“生死一线,才得悟无上至理,创出天衣真气的绝世奇功!”卓南雁一拍大腿,怅然道:“可惜他留下的天衣真气的正宗原本,却被一个叫南宫笙的家伙一手毁去了!”
“南宫笙?”南宫修眼内却闪过一丝温和的光芒,又道,“算来他还是老夫父辈的人物,只不过却是个特立独行的愤世嫉俗之辈。他这人自幼便有上报国家、下振宗门之念,只是生来身子羸弱,又因性子古怪,相貌奇丑,不为本门师长所喜……”
卓南雁本来提起这南宫笙就一肚子怨气,但听得这怪人也是“生来身子羸弱……不为本门师长所喜”,想到自己幼年遭遇,登时气便消了许多,隐隐地还对这“性子古怪”的南宫笙生出一丝同情之心。
“这南宫笙虽然模样丑陋,却在奇门五行和战阵之学上天赋异禀,只可惜他费尽心机,也没有捞到堡主之位。一怒之下,他的怪异脾气发作,便决意独闯无极诸天阵,让南宫世家那些‘不长眼’的长老们开开眼。”南宫修说着苦笑摇头,满头白发簌簌飘摆,“只是要硬闯无极诸天阵,谈何容易!
“当年先祖凌虚公怕后人觊觎阵内财宝,终其一生,也未吐露破阵之法,只是暗铸紫铜凤凰一只,将大阵图纸藏于凤凰腹内。自此以后,那火凤凰便是南宫堡弟子荣任堡主的信物!这火凤凰嘛,便是南雁在五通庙底见到的那只,那时还在堡主手中,南宫笙自是无缘得见!
“但他心细如发,日夜在南宫堡的藏经楼内秉烛苦读,竟硬生生地自凌虚公留下的笔札杂录中‘挖’出了蛛丝马迹,又自录成一图,名曰‘无极阵图’。这人是个狠主儿,录成阵图之后,便假装失火,纵火毁去了藏经楼……”
卓南雁忍不住“噢”了一声,苦笑道:“这人的性子,倒有几分像那南宫溟,发起狠来,什么都不在乎!”南宫修也沉沉点头:“确是如此!他们都是心高气傲之辈,偏偏又都因貌丑、体羸等诸般缘故而不为长辈所喜,日久天长便全淤了一腔怨气!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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