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
卓南雁霍地挺身,挥掌在他肩头一搭,内力源源送出。脸色殷红的宁自隆才刹住脚步,眼望卓南雁,微露感激之色,却猛一低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全喷在了桌上。“前辈留神!”卓南雁缓缓收回内力,低声道,“不知屋内出手的却是何人?”
宁自隆吐出鲜血,反觉胸臆一畅,但脸上却满是黯然失落之色。他缓缓伸指,蘸着桌上的血,颤巍巍地写了一个字:鹤!
“赵祥鹤?”莫愁嘴巴张得碗大,半晌才道。“吴山鹤鸣?格天社的总头领?怪不得,怪不得……”他这一喊堂内众高手听个满耳,联想到适才那沙哑嗓音之人所说的要“立些规矩”的话语、登时心底发寒:“除了赵祥鹤,京师之中还有谁有这么高的武功,这么大的口气!”先前耀武扬威的胡断眉、金长生诸人全是脸色发灰,噤若寒蝉。
卓南雁却觉心底一冷:“罗大自命侠义,又与张浚交厚,却暗中与赵祥鹤在万花轩内相会?”
一番别开生面的比试终于停歇,昆仑派、金鼓铁笔门和五湖帮尽皆铩羽而归,但深隐帘后之人居然连面也未露。陡闻琵琶锵然一划,声若裂帛,那首《胡笳十八拍》也在这时悄然曲终。莫愁等人的心神一阵摇曳,既醉于这琵琶余音袅袅,更震于吴山鹤鸣的绝顶武功。
“好曲呀好曲!——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赵祥鹤沙哑的声音又在帘后响起,“可叹如此好曲,却无一场可观之战,世间少有英雄啊!”
卓南雁听得这声长叹,却觉心头火起:“当日便是此人,处心积虑地算计我父母!”登时胸中怒火猛撞上来,仰天一笑:“谁是英雄,是你说了算的吗?”大踏步便向暖阁走去。
“兄弟,你疯啦?”莫愁惊叫着伸手要拉他,但手指明明触到了卓南雁的衣衫,却觉指下一滑,抓了个空。卓南雁的身形片刻不停,已大步向前行去。堂内霎时议论声四起,众人的目光全盯在了他的身上。宁自隆和管鉴更是满面疑惑,毫不相信这年纪轻轻的少年竟敢挑战当今号称江南第一高手的吴山鹤鸣。
卓南雁的脸上依旧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但浑身真气流转,忘忧心法已然笼罩全场。他的步子不紧不慢,却如行云流水般得气势连贯。厅内又悄静下来,数十双眼睛全瞪得溜圆地望着他。
帘内忽地传出一声轻叹,似乎那赵祥鹤也颇为惊诧。原来卓南雁这样闲庭信步般地走来,看似行险,但一身气劲似发非发,更生出一股深玄难测之感。
静静垂着的珠帘蓦地发出一阵轻颤,犹如风行水上,波澜微生。宁自隆、唐晚菊等明眼人都瞧出那是绝顶高手的内家真气蓄势而发,引得珠帘发颤。这也是头一回,帘内高手似乎有些按捺不住,劲气外放。
卓南雁忽在珠帘的五步之外顿住身形。他脸上淡淡的冷笑未去,右掌却已缓缓按在了威胜神剑的剑柄上,心神与长剑交接一处,鞘内的长剑登时嗡嗡而鸣。这剑鸣声初时绵密清脆,随即化作一股宏大沉郁之音,龙吟般游走堂内。众人均觉耳畔轰然作响,心神剧震。
长剑虽未出鞘,一股澎湃的剑气却已直撞向珠帘。串串水晶珠子急速跳动,交互疾撞,发出比适才的琵琶声还紧密尖锐的声响。
赵祥鹤那沙哑的声音忽地一叹:“好胆魄!好眼界!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他赞的是卓南雁的胆魄和眼界,说的是卓南雁这种含而不发、以静制动的战法,说来奇怪,他叹声一起,疾跳的珠帘似被同时伸出的千百双无形的手按住,忽然悄寂无声,静静垂下。众人惊叹莫名,不由齐齐“噢”了一声。
卓南雁仍是静静挺立,身形稳如渊停岳峙,缓缓道:“大哉乾元!”忘忧心法与补天剑意交融一处,剑气流转,再次沛然涌出。
“老弟又精进不少,恭喜,恭喜!”帘内这回传来的却是罗大的笑声,“你可以进来了。”笑声刚发时似乎便在卓南雁耳边,随即倏忽远去,到了最后一个字时似乎已远在十余丈外。
“难道他心中有愧,竟要避而不见?”卓南雁心念一闪,飞身而起,电射般掠人帘内。暖阁内宁谧一片,只一个红裳少女怀抱琵琶静静端坐,罗大和赵祥鹤早已踪影不见。
“别找了,他们都走啦!”那红衣美女明眸耀彩,望向卓南雁的目光中略带惊讶。她的声音分外好听,却又带着三分慵懒和七分顽皮。
这少女不过二十岁上下,波光莹闪的眸子和樱红的香唇间总像是笼着一抹笑意。只看她一眼,便觉得有股说不出得媚,正从她的发髻间、酒窝内、眼波里,隐隐散出。若说龙梦婵给人的媚是妖娆多变的娇媚,这云潇潇展露出的,就是一种雾笼香花般的柔媚。
“小姐便是云姑娘了?”卓南雁想到若是从陈铁衣那里算,自己还该叫她一声嫂嫂,当下老老实实地躬身施礼,“在下卓南雁,见过云姑娘!”云潇潇一笑:“你这人倒有趣得紧!看你适才的架势,似是要挑破房顶,哪知转眼间便又这么彬彬有礼!”顿了顿,又笑道,“雁飞高兮邈难寻——你这名字恰是《胡笳十八拍》里的好句。——好名字!”她说着朱唇曼启,低声歌起《胡笳十八拍》的曲意:“雁飞高兮邈难寻,空断肠兮思愔愔……”
她似乎很爱笑,笑声也如她奏出的曲乐般剔透悦耳。卓南雁想起陈铁衣所说他们同行时的一路笑声,顿时有些明白为何刚硬如铁的陈铁衣会为她神魂颠倒。
他呵呵一笑:“多谢姑娘夸奖!不知适才这阁内品乐的,可是赵祥鹤与罗大先生,他们去往何处了?”云潇潇雪白修长的五指在琵琶上轻轻拨弄,发出悦耳的怜怜声,摇头笑道:“你这可是不晓事了。我们只是唱曲卖艺的歌女,客人们的事情,哪能随意泄漏!”她天生媚骨,虽是语带嗔意,瞧上去仍是巧笑嫣然。
阁内燃着一炉香,袅袅的烟气更衬得阁中清雅幽静。堂中客人全知道适才格天社大首领赵祥鹤在此,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不敢贸然闯入。卓南雁眼见这幽香四溢的精致暖阁中只有自己和云潇潇两个人,便不愿久留,微微一揖,道:“如此倒打扰了。我也是受一位朋友所托,来跟姑娘传一句话!”
云潇潇玉颊上的梨窝旁现出一抹红晕:“卓公子那位朋友是谁?”卓南雁道:“便是江南铁捕陈铁衣!”云潇潇笑容一敛,低声道:“你……你认识他?”卓南雁道:“在下跟陈大哥相交无多,却已是过命的交情。”
云潇潇望着他灼灼有神的目光,点一点头道:“虽然与公子也是初会,但公子的话,潇潇都会信!不知他……让你传什么话来?”卓南雁叹一口气,低声道:“陈大哥说,他眼下有要事缠身,待得姑娘的生辰正日,只怕无法赶回来……与你共庆芳辰!”想到当日与陈铁衣同去探查江南龙须总坛主,但那老头子等龙须全遭余孤天辣手诛杀,陈铁衣自此也音讯全无,心下更觉黯然。
他才一开口,云潇潇似已知道他要说什么,明媚的脸上登时一黯,待他说完,已然花容惨淡,轻轻地道:“我们本就聚少离多,为何偏偏那一日,你都来不了!真的吗……铁衣,这真是你的话吗?”她声音凄恻,似是对卓南雁轻诉,更像在喃喃自语。
“若是我与霜月有约不至,小月儿也必是如此伤心!”卓南雁也不禁心下恻然,轻声道:“不错。当日我与陈大哥同坐舟内闲聊,他郑重叮嘱小弟,务必将此话传给姑娘……”忽然心中一动:“那时候陈大哥怎知自己难以赶回?是预知此行不测,还是当真另有要务?”
云潇潇娥眉颦蹙,道:“那公子是否知道,铁衣到底去了哪里?”卓南雁心下一沉,竟不敢看她满含忧郁的双眸,道:“陈大哥是公门中人,行事自不能让旁人知晓!”云潇潇似是信了,默然点头,美眸中已是珠泪潸然,五指只顾茫无头绪地划着琵琶。屋内只余一阵孤单无韵的铮铮轻响。
卓南雁心底忽地生出一阵难耐的愁绪,竟不敢在阁内再待片刻,重又深深一揖:“话已传到,云姑娘请保重!卓南雁这就告辞了!”心下打定主意:“陈大哥若是当真惨遭不测,不管是谁下的毒手,我都让他血债血还!”
云潇潇这才昂起头,强笑道:“潇潇有些失态,可让公子见笑了!是了,适才那两位客人,我也不知他们到底是谁,只知一个姓罗,一个姓赵。听他们言语,那姓罗的老者似是约那赵官人,今晚子时在三元楼相会。”
“三元楼?罗大竟要深更半夜地再约吴山鹤鸣密谈!难道他竟是格天社的奸细?”卓南雁目光熠然耀动,强抑住心底的震惊,向云潇潇点头道:“多谢,今日暂且别过!”他略一凝思,眼见地上还插着先前胡断眉射入的三把飞刀,拾起一把刀来,指力暗运,在铜铸的刀把上捏出三个深深的指窝,递给她道,“姑娘若有难处,只管拿着此物来找我!”
云潇潇怔怔地接住,芳心紊乱如麻,只知茫然点头,恍惚中耳边似有一声轻叹:“姑娘的琵琶弹得甚好!”她才“啊”的一震,笑道:“多谢公子……”抬起头来卓南雁却早已去了,只剩那珠帘寂寞而又无奈地摆着。
这时胡断眉、宁目隆等豪客还在厅内苦候,眼见卓南雁安然无事地走出,均是心底震惊。金鼓铁笔门掌门管鉴笑眯眯地拱手上前,客套连连,着急结交。卓南雁却没心思搭理这些武林大豪,略略客套两句,便领着唐晚菊和莫愁出了万花轩。
才出得花厅,莫愁便急着问那位云潇潇生得什么模样。卓南雁只淡淡一笑:“也算国色天香吧!对了,你不是见过她一次了吗?”莫愁胖脸一红:“那是,那是!只是那时候离得太远,哪及得上你老弟,关起门来,独占花魁!”
卓南雁一直寻思这罗大在三元楼内再约赵祥鹤之事,却也不愿说出来让他们白白担心,便有些心不在焉。莫愁怪他不说,讥讽他看过云潇潇后,魂不守舍。
唐晚菊却毅然摇头:“未必!南雁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你没见他为了明教林姑娘大闹齐山吗?嘿嘿,有林姑娘珠玉在前,南雁兄只怕再也看不上寻常脂粉。”
卓南雁心头一热,只觉唐晚菊的话深得我心,伸掌在他肩头一拍,笑道:“给那些俗人扰了酒兴,咱们再寻个地方,去喝个痛快。”转头问莫愁道,“老莫,你曾说临安有三绝,万花轩已去过了,千金堂转天便去,那三元楼却在何处?”
莫愁大喜:“正是,正是,正该去三元楼让你还这酒债!”喜滋滋地当先引路。行不多时,忽地一指前面当街那座高挑贴金红纱桅子灯的歇山式高楼,笑道:“三元楼的酒儿稠——游御街,喝美酒,自然便得来这三元楼了!”
他轻车熟路地引着二人穿过竹花掩映的回廊,登楼上阁,寻得一间精致暖阁坐了。
这三元楼高楼耸峙,自三楼这暖阁内凭窗西眺,隐约可见城外西湖的一角清波。三人要了好大一桌酒菜,开怀畅饮,纵酒笑闹。
莫愁想起适才的话头,忽地小眼一转,笑道:“咱们来换个新鲜调调,说说自己何时第一次对女孩儿动心。”将酒杯在桌上一顿,“本公子先来抛砖引玉。我第一次对女孩儿动了春心,是在我九岁那年……”卓南雁险些将一口酒喷出,道:“你老兄当真少年老成!”
“见笑见笑!”莫愁得意洋洋地拱拱手,又正色道,“九岁时我还是个人见人爱的白胖小子,帮中叔伯带着我出去乞讨的,任谁见了我,都要多赏些残羹剩饭。那天江陵府丐帮总舵附近忽地搬来一家官宦人家,那家小姐游玩归来刚下轿子,见我可怜,便将丫鬟新买的春卷塞到我手中。我那时粗黑的手,捏住她递过来的白白的春卷,看到她笑吟吟的样子——她只十二三岁,穿着鲜亮无比的衣衫,当真便似看到天上的仙女一般……”
卓菊雁和唐晚菊见莫愁脸现潮红,少见得一本正经,便都凝神倾听。“自那天以后,我日日都去她家门口徘徊乞讨,嘿嘿,全是独个去的,只盼能再见到她。原来她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然甚少出屋,但偶尔出来,遇到我时,都给我些好吃的。终于,在第三次见到她的时候,我鼓足了勇气,趁她递给我春卷之际,在她雪白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唐晚菊“哎哟”一声,笑道:“你老兄原来自幼便胆气过人!这下可不是惹了大祸了吗?”莫愁哈哈大笑:“我哪里想得了那许多。那女孩惊叫一声,忽地伸手扯住我的胖嘴巴拧了几下,骂我是个小顽童——想必她见我终究是个孩子,却也不怎么恼怒。哈哈,虽给她白嫩嫩的小手拧了几下,但那两天却是我最快活的日子。可惜好景不长……”
他的胖脸陡地一阵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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