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
出得屋来,卓南雁道:“你现下便去见林一飞!”眼见桂浩古脸色乍变,忙低声道,“你只管带我们去那赏心堂,剩下的事情便跟你全没干系!”林霜月笑道:“你若要使什么花活,我们两个格天社铁卫便在此杀人放火,大闹一场!”桂浩古无可奈何,只得转身引路。
前面一处轩敞的厅堂内灯火通明,桂浩古便顿住步子,苦笑道:“二位爷爷奶奶,前面便是赏心堂了,下官是否先回避……”一扭头,却已不见了两人的踪迹。
卓南雁和林霜月这时已悄然闪到堂外。赏心堂为林府机密之处,堂外守卫却只有寥寥数人。这时夜深人静,厅门前只有几个丫鬟小厮倦倦地立着。卓、林二人身法展开,悄然绕到了堂侧。赏心堂是座一明两暗的连三间厅堂,二人觑得无人,启开窗子,狸猫般潜入了侧厅。侧厅内没点灯火,有些幽暗。一个青衣丫鬟正在香炉前拾掇炉灰,朦朦胧胧地瞧见有人进来,还未出声,便被卓南雁电射而前,挥指点了穴道。他出手利落无声,将那丫鬟软软放倒,便和林霜月闪到宽大的帷幔后,隔着珠帘,向正堂观望。
忽听得正堂中传来一阵粗豪的大笑:“老子说了一百遍了!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明教地藏明使慕容行便是!秦桧这老贼是老乌龟,他的亲儿子、干儿子、灰孙子,全是他奶奶的小乌龟……”话未骂完,只听砰砰声响,似是慕容行嘴巴已被人按住了,四下拳脚棍棒蜂拥而上。
“住手!”堂中忽地传来一道尖细的喝声。卓南雁透过帷幔的缝隙向灯火闪亮的大厅瞧去,却见说话之人居中而坐,白脸微须,神色据傲,想必便是秦桧的亲子林一飞了。在他身后兀立着三个老者,这三老全是道士装束,身形或威猛如狮,或胖大如牛,或精瘦如猿,称得上是奇形怪状,却均是气势沉稳,瞧来都是一等一的高手。
五花大绑的慕容行正被人按在厅中,看他满脸血污,兀自满不在乎地呵呵冷笑。在林一飞下首却端坐着一个黑衣文士,这人身材清瘦,脸罩黑纱,从头到脚,全是一袭如墨的黑色,虽是端坐在亮堂堂的灯火下,却给人一种难以琢磨得模糊和神秘。不知怎地,卓南雁一眼看到这怪人,便觉心底泛出一股说不出得难受。林霜月悄然伸出玉指,在他掌心画着什么,那正是个“风”字。卓南雁也早就料到那黑衣客是风满楼,心底一紧,反手抚上她的柔荑,但觉林霜月的手出奇得冷。
堂中的慕容行也真硬气,被人暴打了一顿,仍是哈哈狂笑:“痛快痛快!老子七八年没被人这般舒展筋骨啦!”林一飞脸色铁青,声音又尖了几分:“再问你这狂汉一次!那地方……是谁让你去的,林逸烟那魔头出山之后,又有何盘算?”慕容行笑道:“再问一千遍,还是那句话:是秦桧那老贼派我去的。秦桧是老乌龟,他的亲儿子、干儿子、灰孙子,全是他奶奶的小乌龟……”两旁的劲装侍卫忙扑上来堵住他的嘴,皮鞭、铁棒兜头打下。
“风先生,”林一飞气得脸色煞白,转头望向风满楼,“这莽汉装疯卖傻,坚不吐露魔教之秘,看来只得有劳先生出手了!”
风满楼并不言语,缓缓起身,踏步上前。他的步子轻飘虚浮,看来便似一个黑色的幽魂,飘到了慕容行身前,沉声喝道:“松绑!”立时两个侍卫上前解开慕容行背上的绳索,但他双腿还是被缠得密密麻麻。
“你为何去九幽地府?”风满楼紧盯住慕容行,眼光鬼火般地闪烁。他这声音一出,卓南雁便觉心底突地一颤。这声音太过干涩,不带一丝喜怒哀乐,浑然不似人发出来的。“九幽地府不是武林三大禁地之一吗?听说便在临安左近,慕容行去那里做什么?”他忍不住向林霜月望去,黑暗中只见林霜月黛眉深蹙,眸内也是疑惑重重。
慕容行被风满楼凉丝丝的眼芒罩住,先是一愣,随即眉毛拧起,便待喝骂。风满楼的声音忽又变得轻柔无比:“那九幽地府内凶险无比,你甘冒奇险,到底是为了什么?”说来也怪,他软绵绵的语声中似乎蕴藏着无穷的魔力,慕容行的那声粗口登时噎在嗓中,征怔地道:“我……我听说……”
卓南雁立即想到,风满楼必是施展了某种能移人神志的巫术,不禁颇为慕容行担心,凑到林霜月耳边低声道:“咱们何时出手?”林霜月却摇头道:“再瞧瞧,听说慕容行中了这风满楼下的奇毒,咱们贸然出手,只怕会误事!”两人挨得极近,阵阵处子幽香自林霜月的领襟内散出,卓南雁心中不由一荡。便在他心神激荡的一瞬,立在林一飞身后的那精瘦道人蓦地向二人藏身之处望来,目光犀利如电。
二人忙屏息不语。沉了沉,待那瘦道人收回目光,林霜月才向卓南雁伸手比划了一下,卓南雁望着她那白兰花般张开的五根玉指,登时心头一凛:“五灵官!莫非这些道士便是九幽地府五灵官中的三位?”
“那……那九幽地府……”慕容行越说越慢,他那张粗豪的脸上已满布汗水,猛地摇了摇头,奋力吼道,“去你姥姥的!老子凭什么要跟你说?妖魔鬼怪,你们全是妖魔鬼怪!”吼声在堂内嗡嗡作响,林一飞忙皱眉掩耳。
“痴人,痴人!”风满楼语声也微含恼怒,转头对林一飞道,“这慕容行疯癫顽冥,实在无药可救!”林一飞阴森森地一笑:“风先生只管放手做,实在不成,那便……杀一儆百!”
“那就杀一儆百!”风满楼的声音仍是不含半分喜怒,单掌探入腰间斜挂的一只青囊,盯着慕容行道,“林逸烟那魔头,值得你替他如此卖命吗?”慕容行双目圆睁,喝道:“林教主神通广大,他定能救我出去!”
风满楼“嘿嘿”笑道:“旁人怕那林逸烟,山人却不怕他!”蓦地伸出青囊内的手掌,屈指轻弹,几缕药粉箭一般打在慕容行的胸前。慕容行“啊”地一声怪叫,双手狠抓胸肌,几下便撕扯得血痕累累,口中发出似哭似嚎的怪笑。风满楼悠然道:“我这一笑倾城粉的滋味如何?那林逸烟神通广大,怎地不来救你?”卓南雁听得慕容行的笑声似鬼哭狼嚎般凄厉,偏这毒粉的名字却叫“一笑倾城粉”,更觉这风满楼诡异无比。
“慕容行,”风满楼的声音忽地低沉下来,冷笑道,“山人当日给你下那千蛛败脑丸时,曾给过你三日之期……”慕容行胸前肌肤已被自己抓得血肉斑斑,狂笑着打断他的话:“滚!林教主定会将你们这些狗贼龟孙,碎尸万段!”风满楼消瘦的身子似是微微一震,低声道:“如今三日已到,你依旧痴迷不悟,也须怪不得山人了!”卓南雁听得慕容行喊声凄厉,心底再也忍耐不住,陡觉身边人影一闪,林霜月已抢先跃出,娇叱道:“明教大队人马在此!”掣出双剑,疾向林一飞刺到。
“救命!”林一飞乍见这气势如虹的一剑,惊得忘了闪避,只顾咧嘴大叫。那威猛道人应变却是奇快,探掌便向林霜月顶门压来。卓南雁斜刺里闪到,左掌横封,反切老道手腕。那老道迫得沉腕跟他硬拼一掌。二人掌力交接,卓南雁稳如泰山,那老道却轻飘飘退出丈余。但只这么一扰,林一飞已连人带椅地向后栽倒,倒避开了林霜月的夺命短剑。
林霜月这一剑只是佯攻,眼见那肥胖道人和枯瘦老道双双抢到林一飞身侧,她却柳腰疾转,倏地闪到了慕容行身边。这几下快如星飞电掣,林霜月声东击西,攻其不备,间不容发之间,已将慕容行救下。那风满楼似乎真的不会武功,林霜月剑光才现,他便侧身避到一旁。
慕容行认出了林霜月,脸露喜色,叫道:“月牙儿……哈哈……你……嘻嘻……来啦……”欢叫中掺杂断续的笑声,听来分外诡异。林霜月“刷、刷”两剑,斩断了他腿上粗大的绳索。
“抓刺客!”随着破锣般的一声大喊,厅门四开,桂浩古率着数十个劲装汉子一拥而入。卓南雁笑道:“桂大人来得好快!咱们这就动手,宰了林一飞,速跟秦熺大人回命。”他身着格天社衣裳,开口又跟桂浩古甚是亲热,众侍卫登时一愣。连林一飞都不禁面露疑色,恶狠狠瞪向桂浩古。
“奉秦熺大人之命来杀林一飞,抗命者,杀无赦!”卓南雁口中乱叫,反手抓起两个林府侍卫,掌力暴吐,直向林一飞抛去。堂中侍卫喊、丫鬟哭,桌倒椅飞,歪倒的宫灯点燃了帷幔,烟火四冒,乱成一团。林霜月双剑盘旋,护着慕容行,乘乱冲向厅门。卓南雁虚张声势一番,也迅疾跃回断后。
“让老子来开路!”慕容行挥指封住自己胸前几处穴道,暂止住麻痒之感,双拳大开大阂,震得几个侍卫东倒西歪,当先冲出厅门。院内开阔了许多,众侍卫这时已醒过味来,齐声呐喊,四下围拢过来。
猛然间灰影一闪,那胖道人已飞身跃到,半空中袍袖鼓风,疾向慕容行当头抓来。慕容行双眸怒张,暴喝声中,左拳如电凿出。胖道人左爪疾落,陡地扣住慕容行左臂,右爪如电,反向他双目插下,招式狠辣至极。慕容行左臂被缠,迫得右掌迎敌,两人拳爪瞬间交击三下。
胖道人的左爪上似是有一股强烈的黏力,将慕容行的臂膀紧紧缚住,他肥胖的身子全压在慕容行的身上。这三下硬接硬打,胖道人却在全身功力之外,另加上了自身二百斤的分量。慕容行身上有伤,霎时脸色便红若滴血。
林霜月这时已迫退了几名侍卫,青日剑寒芒暴吐,削向胖道人的膝盖。这道人身子凌空,双腿虚浮,这一剑正是攻其最弱。“好小妞!”胖道人怪笑声中,左掌吐力,借着慕容行手臂反震之力,如飞退开。饶是他趋避如风,道袍下摆也被林霜月一剑斩落。
便在同时,威猛道人和枯瘦道人已拦在卓南雁身前。二老道龙腾虎跃,分从左右攻到,四只手掌迅疾变幻,化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大网,当头罩下。“来得好!”卓南雁看这四掌虚实难辨,急切间只得挥出一招“玉碎势”以攻为守。二老道见他掌力雄浑,迫得回掌相对。掌力交接,卓南雁只觉那威猛道人掌上热潮如沸,瘦老道的掌劲则软绵绵、空荡荡得怪异无比。
他奋声大吼,掌力暴吐,将二老道震开。二老道疾退数步,被卓南雁刚猛无俦的掌力震得气血翻涌,心底更是惊骇。两人身份特殊,这回联手对敌,只盼一击拿下,哪知却遇上了平生难见的敌手,当下齐声怪啸,又再扑上。卓南雁这时只求速战速决,六阳断玉掌一掌胜似一掌,步步进逼,迫得两人连对数掌。二老道脸色越来越难看,连环五掌对过,两人再也撑不住面子,斜身退开。
“九幽地府五灵官,却也不过如此!”卓南雁长笑声中,已向那伴道人冲去。那高、瘦二道又惊又怒,顾不得调匀气息,自后腾身追来。但卓南雁已和林霜月联手杀退了胖道人,两人一左一右护住了慕容行,合力杀得众侍卫人仰马翻,一跳向府门冲去。
“千蛛吐丝,毒性入脑……”震天的喧闹嘶喊声中,忽然传来一阵沙哑干涩的吟唱,“丝绕尘封,万劫不复……”卓南雁回过头来,却见一身黑衣的风满楼凝立在一块枯冷瘦削的太湖石上,低吟不止。黑沉沉的夜色中,他那黑墨一般的身影便似一眼深邃无比的怪潭,让人看一眼,便有种要被那墨色吞噬的骇异之感。最可怕的是他的吟声,那声音无比低沉,又无比清晰,人人听了,都觉心惊肉跳,说不出得难受。
“啊!”疾冲的慕容行忽然顿住步子,双手捧住脑袋,“千蛛败脑,蛛败脑丸……”他的叫喊声嘶力竭,跟着迅疾变成无助的呻吟。林霜月忙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惊呼道:“慕容叔叔,你……你再忍忍,咱们回去再想办法!”
“不成!他奶奶的不成啦,”慕容行双目中全是血丝,十指在头脸上抓出道道血痕,“这……这千蛛败脑丸的毒性已发作了,老子撑不住啦……”
卓南雁瞥一眼低吟不止的风满楼,低喝道:“是毒性发作,还是巫法?”慕容行语无伦次地喊道:“是毒,也是巫……他奶奶的!”卓南雁挥掌将几个侍卫震得四处乱飞,喝道:“待我去斩了那姓风的!”慕容行一把扯住他,喘息道:“不成,来不及啦!到了时候啦!便是教主亲临,也救不得我……”只这几句话的功夫,他本就硕大的头颅竟似又涨大了一圈,颊上肌肉突突乱颤,滚圆的眸子更似要迸出来一般。
陡闻啸声响亮,那九幽三道已联袂冲来。卓南雁大喝一声,长剑出鞘,精芒暴吐,返身疾向三人杀去。“月牙儿,”慕容行胸部剧烈起伏,揪住林霜月,声音变得细不可闻,“是九幽地府!胡大人、李光大人……好多大臣,都他奶奶的关在九幽地府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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