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
卓南雁一口气奔回藏剑阁,正瞧见余孤天一个人灰头土脸地坐在院子里发呆。眼见他奔进来,余孤天才翻身站起,迎了上来。卓南雁心中依然满腔憋闷,忽然抓住他的双臂,叫道:“天小弟,你说,我……我是个废人么,我是个废人么?”
余孤天见他如此,也不禁一阵难过,连连摇头,心下却也思潮起伏:“这卓南雁对我真好,只是他若是知道了我的身世,只怕会头一个挥剑杀了我!嘿,我还得在这野岛上跟这些魔子魔孙装聋作哑地混下去,直到剑法练得跟那姓林的一样的好,才能设法逃离这鬼地方。”
卓南雁大叫两声,才觉心内舒畅了许多,忽然长叹一声,拍着余孤天的肩头,道:“我鼻青脸肿的,今日不去读书了。你快去吧,晚了又要挨那姓范的板子。”眼见余孤天面露畏惧之色,他却一挺胸膛,叫道,“那几个小子若是还敢欺负你,就来告诉我,我再去跟他们拼命!”说罢独自回到屋内,抓起那本《孟子》,发了狠一样地苦读起来。
黄昏之后,他草草吃了饭,足不出户地又接着读。正在烛下皱眉苦读,忽听得屋门啪啪地轻响了三下,跟着林霜月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进来成么?”卓南雁一愣,干巴巴地道了声“进来吧!”
林霜月推门而入。她这时换了一身翠绿衫子,乌鸦鸦的一头青丝轻松写意地散垂肩头,手中却捧着一件崭新的深碧绣花衲袄,道:“穿上试试,这是我娘下午托人出岛给你买来的。”
卓南雁本想推却,但想起林夫人那慈爱温和的目光,心中一暖,便默然接过棉衣。那件舍不得换下的棉衣也给群童撕扯得实在破烂不堪了,他仍然脱下来端端正正地叠起放好。这簇新的深碧衲袄穿在身上,却似给他订做的一般,贴身整齐。
当真是“人佩衣衫马佩鞍”,他这绣花碧袄上身,灯下看来,立时显得英姿飒爽,比起往日那个病蔫蔫的破衣怪童,就如同换了个人一般。林霜月不禁拍手笑道:“这就好看多了!”卓南雁嗯了一声,低头叹道:“你娘真好!”
“你才知道,岛上的人都说我娘好!”林霜月提起母亲,似乎甚是得意,忽然转头看到了卓南雁放在桌前的《孟子》,妙目一转,问道,“你还在看书么?”卓南雁脸上一红,微觉尴尬,暗想:“这小丫头处处跟我作对,见我秉烛苦读,只怕又要讥讽我蠢笨,夜里面用功苦读,白日里还要挨打!”
“你知道用功就好,”她这回笑起来却没什么讥讽之意,“我就是怕你犯倔,死活不读书,白日里再挨板子。”她说着深深一叹:“那范先生性子急躁,他打你时,你越是这么一声不吭,他就越是恼你无礼。要想不挨他的板子,就要学会虚心求教!”
“他们都瞧我不起,我又何必求教他们?便是问了,也只会惹来一顿冷嘲热讽。”卓南雁说着,心内忽然生出一股自怨自艾之气,梗着脖子道,“哼,我素来就是如此,他要打便打!终有一日,我卓南雁心中的学问,会胜那姓范的十倍!”
“好一个‘大丈夫’,”林霜月的小嘴一抿,笑道,“有这个志气就好!”自从那日卓南雁说出那句“此之谓大丈夫”遭到范同文讥讽之后,满屋同窗都叫他作“大丈夫”,这绰号自是带着三分玩笑,七分戏谑。这时卓南雁听林霜月也这么叫,不由将眉毛一掀,道:“我就是要作大丈夫!你笑什么,信不过我么?”
林霜月的澄波眸子闪了一闪,却轻轻叹道:“我信得过你!”卓南雁跟她曾经斗了一路的嘴,对这高傲的小丫头是半畏半忌,但不知怎地,这时见她这么郑重其事地点头说出“我信得过你”这五个字来,胸口一热,心内忽然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滋味,有几分感激,有几分欢喜,更有几分丝丝甜意。
这时候夜色初阑,烛影摇红,借着温暖的烛光,卓南雁不由抬起头细细看她,却见林霜月似是刚刚沐浴过的样子,雪肤红润,青丝微湿,更显得初蕊新蕾般妩媚。这时余孤天早回屋就寝了,书房内只有卓南雁和林霜月两个人。
红彤彤的烛影下蓦地瞧见林霜月那双剪水双瞳,卓南雁心内忽然有些慌乱地怦怦乱跳,当下急咬了一下口唇,忙低下头去。
“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林霜月似乎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语音幽幽的,倒像是大姐姐劝戒自己的小弟,“这时的当务之急,还是先要将书念好,不挨先生的板子!”林霜月说着自他手接过了书,一口气读下来,顺畅流利之极。卓南雁默默听着,暗自佩服,想:“月牙儿虽是个女孩,但习武学文,都是出类拔萃,不知何时我才能跟她一般。”
“这部《孟子》,我们早就背得熟了的。先生常说,‘孟子是儒学正宗,读孟子然后知孔子之道尊,圣人之道宜行’,可惜我也是一知半解……”林霜月说着伸出纤纤玉指在书上指指点点,将一些疑难之处,细细说与他听。
《孟子》多言心性,论仁政,说养气,思想深邃,内容广博,特别是其中又记孟子当年与战国各方才俊的机智雄辩,卓南雁对那段历史全然不知,若不是林霜月细加讲解,卓南雁便是再挨上几顿板子也是难以入门。卓南雁大喜之下便将心中的许多疑问拿来细问,这都是他挨板子的老题目,其实也不算什么难题,只是他从不开口问人,也就一直无从得知,经林霜月细细剖解,心中便似打开了一扇窗子,许多光亮便一下子透了进来。
深夜寒窗,孤灯明烛,二人身子挨得极近,那熟悉的淡淡幽香不时自林霜月身上传来,卓南雁忽觉这往日里呆板的经书这时忽然变得可爱可亲起来。
兴致勃勃地读到“滕文公下”那一段话时,卓南雁不觉意有所会,拍了下大腿,叫道:“‘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这话说得好,大丈夫便当如此,孟老夫子真是圣人!”他本是极聪明的一个人,这时心智一开,立时便将先前所读的书全串了起来,忽闪着眼睛又道,“嗯,这一段话跟‘公孙丑’那一章中的几句‘彼以其富,我以吾仁;彼以其爵,我以吾义;吾何慊乎哉!’说得是一样的道理,只要我心中有仁义,便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他便是富可敌国的财主、千乘万骑的诸侯,又能耐我何?”
“当真是孺子可教,”林霜月见他领悟,不禁破颜一笑,又道,“明日便该讲‘滕文公下’你常背的‘大丈夫’这一段。范先生必然还会找你麻烦,他常说,这一段要与‘养气’之说相互参详。你记住了,孟子论‘养气’有四要,一曰养勇,二曰持志,三是集义,四为寡欲……”再将其中要义细加解说。
卓南雁这时兴趣大增,只觉这孟老夫子壮志凌云,言行超迈,单只他那句“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的豪言壮语,便深和我心。两个人交互启发,不知不觉之间,已是过去了大半个通宵,竟是毫无倦意。
他兴致来了,又有许多新问题源源涌出。林霜月虽然聪明,终究是一个小女孩,过不多久便给卓南雁问得秀眉深蹙,不由对聪慧机敏的卓南雁另眼相看,道:“听先生说,这部书就是皓首穷经研究一辈子的。你问的这些东西我倒从来没有想过,看来只有去问先生了。”
“我不问他们,”卓南雁却摇了摇头,直直望着她道,“我只问你。”林霜月扭头瞧了他一眼,淡淡地道:“我这老师今天可是累了了,有什么事明个再教了!”卓南雁不知她为何忽然神色又冷淡下来,见她要走,急起身送到院外。
却见天上疏星几点,一轮明月已下林梢,皎洁的清光照在院中,犹似铺了一层水银。卓南雁见林霜月纤弱的背影踏在那层水银上渐行渐远,他心头一热,忍不住轻声道:“月牙儿,谢谢你!”话一出口,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连道,“哎哟,对不住。你不喜欢我叫你月牙儿,那我以后就叫你……林师姐。”
林霜月停下步子,回头看他一眼,轻声道:“那也不必,你愿意叫‘月牙儿’,便也由着你吧,”说到这里忽然轻轻一笑,“要让你说个谢字,可真难得紧呢!”也不待他回答,脚下加快,跨过那层清波样的月光,窈窕身形便消融在沉沉夜色之中。
转过天来,那范同文果然又叫起卓南雁,好在他问的竟真是林霜月早就料到的孟子“养气四要”。卓南雁这一回有备在先,居然侃侃而谈,问一答十。范老先生见他忽然间智慧大开,不由吃了一惊,待见卓南雁脸有得色,不由沉着脸训道:“君子之道,应该泰而不骄。小有所得,何必如此沾沾自喜?哼,既然说到‘大丈夫’之论。我且问你,孟子一书,除了‘滕文公下’这一段,还有几处带‘丈夫’二字的?”
这却是单考背记功夫的题目,群童眼见先生这题出得万分古怪,都道这回卓南雁又是必挨板子的,不少人嘻笑着回头瞅着他。卓南雁却给范同文那两道嘲弄的目光看得心中着恼,咬着唇,木僵僵地立在那里一言不发。
“答不出来了么?”范同文的眼神倏地冷了起来。群童眼见范同文又拈起了那毛竹板子,不由一阵交头接耳,书堂里已窜起四五道嗤嗤冷笑。“不会,便老实说不会,”范同文怒冲冲走到卓南雁身前,一把攥住了他的手,“你到底要挨多少板子才明白‘不知为不知’的道理?”
那板子刚要落下,卓南雁忽道:“有贱丈夫焉,必求龙断而登之,以左右望而罔市利。”这正是一句《孟子》中带‘丈夫’二字的。范同文一愣,卓南雁口中已经连珠箭般地道:“征商自此贱丈夫始矣!予岂若是小丈夫然哉!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一口气将书中所有带“丈夫”二字的句子全背了出来。
范同文一怔之下又不禁大是得意,以为这小子能有今日的聪慧明白,全是自己日日狠抽毛竹板子的功效。当下更扳起严师面孔,阴阳怪气地道:“凑巧答对了也不必这么得意,什么时候你读书的功夫赶上林霜月的一成,再得意不迟。‘闻志广博而色不伐’,这圣人之言难道只是口里念念的么?坐下!”
这二十多个学童中,论起读书作诗,却仍是以林霜月一个女孩最好。范同文常感叹,他大半辈子阅人无数,论聪慧才智,能承其衣钵者,却只有林霜月。只可惜她却是个女娃子,学问再好也不能去应试夺魁。众少年无论文武,素来都服膺林霜月,听了之后都深以为然。
卓南雁遭训惯了,也不放在心上,当下也板着脸坐下了,心内却暗自感激林霜月:“若不是月牙儿昨夜带了我念了大半夜的书,今日这板子照旧要挨的!”
他回头看她时,见林霜月正目不转瞬地盯着书,好像浑没听到这句话似的。卓南雁蓦地想:“今晚,她还会不会再来教我念书?”抬头看看那日头,高高的还刺目耀眼,他心内忽然盼望起快些天黑来了。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一节:霜娥断肠 知己忧心
黄昏时吃过了晚饭,卓南雁便在屋里徘徊不安,眼见那夕阳蹒跚落山了,却还不见林霜月的踪迹。他心内焦急,走到院外来回张望,正自望眼欲穿,忽觉颈后一凉,他一惊回头,才见身后站着一人,白衣飘飘,浅笑盈盈,正是林霜月。原来她一时兴起,展开轻功从墙后跃入,悄没声息地自后掩来,在他颈后吹了一口气。
“月牙儿,”卓南雁有些落寞地笑了一笑,道,“你的功夫都这么高了,过不了几年,只怕便能赶上那号称‘九步登天’的彭九翁了。”林霜月笑道:“你也不用忙,待大伯出了关,以他的通天手眼,必然会医好你的病。你这么聪明,若来习武,半年功夫便会赶上我。”
卓南雁给她说中心思,长长叹了口气,沉沉道:“但盼着那一天越早越好!”正要再说什么,只听身旁有人一声咳嗽,却是余孤天自屋内缓步转了出来。
卓南雁笑道:“余小弟,出去练功么?”余孤天向二人挤出一丝笑,自院中兵器架子上拔出一杆花枪,冲他们晃了晃,笑吟吟地出去了。林霜月觉着余孤天这一笑里藏着万千言语,不由玉面微红,转过头装作不见。
“这小子笑什么?”卓南雁却有些不解,瞅着他的背影喃喃道,“对了,他练武怎样?”林霜月听了他愣愣的发问,才一惊抬头,唔了一声,轻声道:“你这小弟虽哑,其实却是个极聪明的人,爹一个劲夸他悟性奇高呢!”
二人对视一笑,忽然间都有些不好意思,便又入内屋读书。卓南雁得了林霜月的指点,读书进境奇快。他禀性沉默,却是个凡事都要争先的坚毅之人,终日废寝忘食地刻苦攻读,几日功夫就让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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