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
这时沿岸金鼓骤然一停,巡湖虎头舟上的校尉大声吆喝,提醒众人赛会将开,众划手各安其位。方残歌见卓南雁衣着不对,忙让一名弟子脱下白袍给他换上。那弟子则乘虎头舟上岸。
这瑞莲舟会上规则繁复,除了力拼舟速,更要在最后关头力夺龙莲才算得胜,是以在龙首外挥旗的“旗手”都是一舟中武功最高之人。方残歌将怀中白龙旗郑重交给卓南雁。卓南雁也不推辞,持旗卓立于舟头。
片刻后,金鼓再响,鼓声密集紧凑。巡湖虎头舟上锦衣校尉的火红大旗已高高擎起。观战百姓登时喧嚣再起,沿岸的天武官也齐齐挥旗呐喊,霎时彩旗招展,人声鼎沸。众划手均是鼓气凝神,攥紧船桨深插水中,豹子般紧盯前方。蓄势待发的龙舟随着平静的湖波微微起伏,荡起一股股白色的泡沫。
忽然间鼓声齐停,虎头舟上锣声劲响,那锦衣校尉掌中的大旗似一道红霞般疾挥而落。群豪爆一声喊,百桨齐挥,八艘龙舟一起抢出。霎时间浪花激射,棹影翻飞,众龙舟劈波斩浪,向着孤山方向奋勇争先,在湖面上犁出八道白线。
建王府、丐帮、雄狮堂的三艘龙舟昂首振尾,率先脱颖而出。紫、黑、白三色龙舟如龙翔碧波般破浪疾驰,一时竟是并驾齐驱,格天社的黄龙舟在后衔尾疾追。
鼓声震天价响起来。玉坛上的百官照旧矜着礼数,木偶般地端坐微笑。沿岸的百姓却无论老少男女都一起振声呐喊,数万人一起嘶喊,浑若山呼海啸。
因这瑞莲舟会要先“跃龙门”,后“夺龙莲”,众舟为了争先穿越那锦缎装点的高大“龙门”,各自都将航向调整,登时水面给八条蛟龙搅得碧波激飞。忽听砰然震响,却是格天社那摇头摆尾的黄龙舟竟撞在了疾驰而来的南宫世家青龙舟上。
南宫堡为了这瑞莲舟会曾苦练多时,鼓足了劲儿要一鸣惊人的,适才越驶越快,本要后来居上,超越格天社,不想却给万秀峰看似无心、实则有意地来了一下“黄龙摆尾”。黄龙舟的龙尾斜顶在青龙舟高翘的龙头上,轰然巨响声中,猝不及防的青龙舟剧烈摇晃,两个划手登时摔入水中。舟上二当家的南宫禹拼力运起千斤坠,手挥青旗,高声吆喝门人稳住龙舟。
但这一撞却将青龙舟撞得横了过来。霹雳门的赤龙舟正气势汹汹地自后边飞速而至,躲闪不及,“咣”的一声巨响,拦腰撞在青龙舟上。赤龙舟颠簸剧震,青龙舟则整船翻倒,一片嘶喊声中,南宫禹跟一众门人乱糟糟地翻身落水。
格天社的黄龙舟却借着青龙舟的奋力一顶,前蹿数丈,众铁卫挥棹如飞,竟堪堪赶上了雄狮堂的白龙舟。万秀峰手挥黄龙旗,满面歉然,大叫道:“哎哟,南宫二爷,这可得罪啦!”南宫禹在水中落汤鸡一般冒出头来,眼望万秀峰,忍不住破口大骂。
玉坛上的赵构瞧见满身青衣的南宫堡弟子在湖面上扑通扑通地瞎刨急挣,形状滑稽,不由拈髯微笑。众官瞧见天子发笑,也跟着放声大笑。赵构笑道:“这几个孩儿有趣,看赏!”在他眼中,众舟竞渡,百桨劲挥,实不如这一船落水狗看着有趣。在旁伺候的内侍领旨后如飞而去。南宫堡翻船出丑,却因祸得福,受了天子赏赐,倒是出乎意料了。
这时雄狮堂的白龙舟跟建王府的紫龙舟却仍抢出黄龙舟数丈,齐头并进,抢先冲入“龙门”。龙门宽仅丈余,两舟划手贴得极近,各自劈棹激出的浪花都飞溅到邻舟划手身上。卓南雁眼见陈铁衣挺立如剑,目光紧锁前方,忙大声喝道:“铁衣兄,你不可行险!”
陈铁衣甩脸向他望来,目光森冷,更有几分僵直死板,全无往昔的奋发坚毅之气。“灵巫印!”卓南雁陡地想到当日林霜月身中邪法后的目光,登时大惊,“不错,铁衣兄心雄如铁,未必真会背叛太子,林逸烟必是暗中对他施了‘灵巫印’这邪法!”想到林霜月在擂台上挥剑狂攻之状,心底一阵战栗,但这时众舸争流,又怎能为陈铁衣施法疗伤?
“你……都知道?”陈铁衣忽地迸出一句话来,森森的目光中也闪出些许痛楚之色。卓南雁见他竟能开口说话,心头一喜,忽地想起:“灵巫印只有几个时辰的效验,林逸烟昨晚在洗兵阁大败亏输后狼狈远窜,莫非此时铁衣兄巫力将解?”忙点头叫道:“铁衣兄,你中了奸人的邪法,快快收束心神,不可胡思乱想!”
“邪法?”陈铁衣蓦地一声惊呼,略显呆滞的眼神里尽是困惑震惊。卓南雁知他“尚未尽复,但当此紧迫之刻,实在想不到什么话来点醒他,情急之下,陡地提气高叫:”大丈夫该当杰然自立志气,充塞乎天地,临大事而不可夺!铁衣兄,你可还记得这几句话?“
当日两人囚身在粮船之上,陈铁衣曾给卓南雁背诵这几句话,其时豪气凛然,气吞河山,让卓南雁过耳不忘。
陈铁衣双肩一颤,眼内闪过迷茫、悔痛之色,喃喃道:“临大事而不可夺……临大事而不可夺……”卓南雁大声喝道:“这些话你曾念给小弟听过,难道你都忘了不成……有道德足以替时,有事业足以拨乱,进退自得,风不能靡,波不能流……”这几句辞语慷慨激昂,透过山呼般的喧嚣呐喊和密集鼓声,清晰无比地穿入陈铁衣耳内。
陈铁衣剑眉倒竖,满面痛楚之色,蓦地双手捧脑,大声怒喝。怒喝声中,两舟如双龙出海,激波踏浪,穿过红绸飘飞的龙门,直向数十丈外的莲池驶去。
原来陈铁衣跟云潇潇倾心相恋,早自云潇潇口中得知了她自受龙涎丹之苦却又难以自拔。他虽贵为太子亲随,却也无能为力。数月前,京师龙须便以云潇潇为饵,对他狠下苦功进行利诱。陈铁衣进不能为太子锄奸,退不能为佳人拔苦,万般无奈,只得向太子借口探访龙须之秘,远离京师。
他邂逅卓南雁后,得知卓南雁“知晓”龙涎丹解药,曾经欣喜万分,但随即知道那不过是卓南雁信口放出的幌子,沮丧之余,却又为卓南雁的风骨折服,将他当做了肝胆相照的朋友。同时,陈铁衣心底更隐隐觉得卓南雁的特殊经历,或许更能助他将云潇潇救出苦海。他灵机一动,请卓南雁给云潇潇传信,实是暗示云潇潇,他不死铁捕决不会背主弃义。
后来卓南雁跟他中了“判官尿”,被龙须中的“老头子”捉住,因龙须早知他这条大鱼“身负重任”,当即便将他远远逐走。陈铁衣心灰意冷,索性借机远游不归,直到瑞莲舟会在即,挂念太子安危,才不得不赶回京师复命。
哪知余孤天早命龙须对他严加布控。陈铁衣一回京师,便被余孤天派来的龙须威逼利诱,命他在瑞莲舟会上刺杀赵构。后来余孤天和林逸烟为坚其念,索性囚禁了云潇潇。
佳人被擒,命悬一发。为了云潇潇不受龙涎丹之苦,陈铁衣自不能将此讯上奏太子;而要让他谋刺皇帝,则又会置太子于死地。爱侣的生似与太子的安危,全系于他的一念之间,不死铁捕这几日实是六神无主、心如油煎。林逸烟看出陈铁衣虽然痴情,却未必会真为云潇潇去背弃太子,当机立断,便在昨日将他擒住,下了灵巫印。
但林逸烟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自己会在洗兵阁中功败垂成。林逸烟当场负伤远遁,无暇对陈铁衣再行施法。陈铁衣这时已经神志渐轻。他是少林嫡传弟子,苦修三舍心法多年,心念坚毅,远胜林霜月,虽被林逸烟的巫力操控多时,但坚愈铁石的信念一直在跟侵入心魂深处的巫力相抗,这时巫力将解未解,竟已生出几丝理智。
此刻听得卓南雁念出这几句浩气弥漫的词句,陈铁衣只觉盘旋脑中的块垒阴霾豁然迸裂,一时间头疼如裂,忍不住振声长啸。
便在此时,忽听有人振声大喝道:“陈铁衣,你且看看此人是谁?”声如巨雷,在湖面上滚滚传来。
陈铁衣心神剧震,猛一转头,却见罗雪亭昂然伫立玉带般的白堤上,身旁俏立一人,正是云潇潇。为防百姓惊驾,这连接西湖北岸和孤山西麓的白堤禁止寻常百姓踏上,每隔数丈便有一名天武官持戟伫立。纤腰约素、丰神楚楚的云潇潇立在数丈一隔的持戟侍卫间,甚是显眼。
……
原来那晚罗雪亭等人随卓南雁和林霜月退入天遁宫,合拢石壁后,在深洞内静静将养,运功疗毒。卓南雁虽暗自疑惑那石壁上被刮去的神魔功法法本,却也无暇深究。
林霜月忽地想到余孤天等人只怕还会以云潇潇来操控陈铁衣,灵机一动,想出一条釜底抽薪之计。当下她先和卓南雁循着天遁宫的暗道,悄然摸回九幽地府的拘魂殿内去救云潇潇。
其时方当拂晓,众鬼卒昏睡无备,况且那九曲遁天谷素来号称有进无出,谁也不会去想还会有人从中悄然掩出。两人乘着更深人静,竟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救出了云潇潇。本来卓南雁还要连胡铨一并救出,但胡铨怕自己年老伤重,累及二人,坚辞不出。卓南雁无奈,只得带着云潇潇穿过天遁宫,原路返回。
依着云潇潇之请,卓南雁仍未告诉罗雪亭她与陈铁衣之恋的详情,只说她是陈铁衣之妹,被龙须囚禁后胁迫陈铁衣。罗雪亭想到如此一来,倒是让龙须失去了要挟陈铁衣的筹码,也是暗自欢喜。他挂念瑞莲舟会上余孤天和赵祥鹤仍会兴风作浪,想到自己与大慧急切间内伤难愈,便将罗大所给的太子金牌转交给卓南雁,让他持金牌先行一步。
当时唐千手、莫复疆等人运功半日,残毒尽解。卓南雁单刀赴会不久,罗雪亭便强抖精神,带着群豪和云潇潇、林霜月二女自后赶来……
……
这时听得罗雪亭的喝声,龙舟上的众划手一起转头望去,却见一艘虎头舟已载着大慧上人、唐千手、莫复疆等人飘飘摇摇地向孤山西麓的群豪坐席驶去。舟上众弟子见了本门首脑,齐声欢呼,愈发拼命挥棹,破浪争先。
挺立在玉阑干旁的赵祥鹤瞧见罗雪亭等人忽然间大摇大摆地联袂现身,却是心底骤沉。今日圣驾亲临,西湖四周已是禁军密布,再不像往昔一样由格天社一手遮天。禁军中的天武官归太子亲掌,罗雪亭身为太子嫡系,自可一路平安抵达。
云潇潇双手拢口,立在长堤上全力嘶喊,但被潮水般的人嘶鼓响淹没了,丝毫传不过来。罗雪亭又振声喝道:“铁衣,她劝你万不可糊涂,定要爱惜自己!在乎自己!”
陈铁衣遥见云潇潇拼力点头,翠袖连挥,更觉心内火热,猛然间一片浪花飞起,兜头劈到脸上,霎时浑身血脉俱缩,忍不住仰天其锵然悲啸。两船快如离弦之箭般穿过龙门,四十根飞棹搅起的浪花碎玉似的四下激射。
清凉的水花如疾雨一般狠狠扑打在陈铁衣的脸上。甘苦掺杂的往事盘桓脑际,越来越清晰真切,陈铁衣蓦地鼓气长啸,接着卓南雁的言语朗声吟道:“……身虽死矣,而凛凛然长有生气如在人间者,是真可谓大丈夫!”这一喝间已是中气充沛,目光闪亮,转头对卓南雁大笑道,“老弟,且看咱们兄弟谁先摘得龙莲。”
“铁衣兄,”卓南雁见他回复了往昔豪迈刚劲的神采,心底欢喜,昂然笑道,“小弟仍会当仁不让!”
两船并行如飞,直向孤山方向插来。数丈外便是孤山脚下的“莲池”。所谓莲池,便是在湖水中竖起数道木桩,围出十丈方圆的水域。水域当中又以青砖砌出三丈高一丈宽的柱状圆台,造型别致,外涂金漆,台身雕有水纹,远望上去便似一股向天怒放的金色水浪。
金台当中精雕一条五爪玉龙,鳞甲镏金,舞爪昂头,龙口中衔着一朵金叶子打就的莲花,那便是本次瑞莲舟会的龙莲。
只是几道木桩之间,全以缠着彩缎的铁索横拦,龙舟无法穿越。格天社定下的规矩是舟上划手运起轻功,跃上高台采莲,采下龙莲的划手,可亲到孤山祈安坛下敬献,是为“龙莲献瑞”。但以这莲池之阔,金台之高,轻功不佳之辈只有望莲兴叹的份儿。格天社最后设下的这一关,正是有意要让身怀绝技的各派高手大显神通。
此刻赵祥鹤正在祈安坛上持旗静立,面上波澜不惊,心底却如乱鼓齐震。
在他跟“风满楼”最初的算计中,第一步便是让心魂受制的陈铁衣摘得龙莲——这一步并不麻烦,格天社准备的龙舟看似形制相同,实则建王府和格天社的两舟更加轻捷,何况赛会开始后,还有格天社的黄龙舟不择手段地为建王府清除夺冠的障碍。
第二步便是由采得龙莲的陈铁衣到孤山玉坛下敬献龙莲,再乘机跃起行刺皇帝。然后他再一掌将这胆大妄为的狂徒当场击毙。到了这时,太子赵瑗谋逆的大罪已成,百口莫辩。哪知此时瑞莲舟会一起,赵祥鹤却遇到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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