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
卓南雁“嘿”了一声,道:“这老贼也算恶贯满盈了,只恨没有亲手斩他人头。”虞允文伸掌握住他的双肩,慨然道:“全因你一手剿灭龙蛇变,才使这老贼满盘皆输,说来就跟你亲手杀他一般。嘿嘿,据说这老贼死前日夜忧惧,怕万岁治罪,时时在梦中惊悸哭喊,这等忧心如焚的滋味,可比一刀斩了他更加大快人心!”卓南雁淡淡一笑,觉得心底畅快了许多,又问:“胡铨大人……和那些关押在九幽地府中的老臣呢?”虞允文道:“瑞莲舟会一起,罗大先生便率人强攻九幽地府。不知怎地,地府五灵官竟不辞而别,一群鬼卒和格天社留守的虾兵蟹将自然抵挡不住,张浚、胡铨等诸位大人全被安然无恙地救出!”
林霜月忽道:“这么说,赵官家终究没有将秦桧治罪,是吗?”
虞允文道:“秦桧的权势全是圣上给的,若是将其治罪,那便如圣上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一般。反正他人已死了,圣上也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但秦桧一死,圣上便下召,命秦喜、林一飞,连同秦桧的孙子秦损一同致仕(注,古代称官员退休为致仕),连临安都不让他们呆了,让他们阖家远迁,滚回他们的老家去。”
莫愁呵呵笑道:“赵官家这一手做得绝!秦家的权势被一去到底,那滋味必然难受百倍!”众人齐声称快。虞允文却叹道:“秦党中仍有一人依旧得势,那便是格天社的赵祥鹤!这鹤老儿那日曾亲自护送圣上离开险地,让圣上对他更加青睐。事后虽然太子多次据理力争,极言其替秦贼为虎作伥之恶,圣上才以‘御下不力’之名,将他贬官一级,由格天社统领一变而为大内禁宫侍卫统领。”
“御下不力?”唐晚菊苦笑一声,“这四字与其说是罪名,不如说是为这老贼开脱。赵祥鹤明降实升,全因他见风使舵得快,他背着皇帝退出险地,稳稳当当,无惊无险,但在皇帝眼中,却是莫大的功劳。”虞允文道:“圣上经得瑞莲舟会这一闹,对武人愈发忌惮,他留下鹤老儿,想必也是要在身边加一道护身符。”顿了一顿,又道,“太子说,这老贼亲手害死了铁衣兄,这场血债,他来日必会清算。”卓南雁缓缓点头,他这两日不被那些御医灌药折腾,心神反而清明了许多,道:“余孤天怎样了?”
虞允文神色一黯,道:“余孤天瑞莲舟会上侥幸逃脱,回到驿馆换了衣衫,仍旧是大金国的贺寿特使。咱们根本没有抓到他跟扑散腾的罪证实据,朝廷不但不敢治罪,还要派人护送他们回金国。出马护送之人,便是吴山鹤鸣赵祥鹤,据说是让鹤老儿戴罪立功!”
众人一听,不由齐声叹息,莫愁则放声大骂。卓南雁却苦笑道:“欺软怕硬,官官相护,咱大宋朝廷历来就是如此。”
虞允文举头望望日色,道:“时间不早了,朝廷中的事千头万绪,为兄还得即刻赶回。”自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地交到林霜月手中,“这是太子给医王亲笔写的书信,只是……萧虎臣性子偏激,越是王侯将相,他越不买账。只怕太子这封信未必会比狮堂雪冷与禅圣的联名书信管用,但有了它,终究是聊胜于无。”
林霜月连连点头,将书信郑重收好。虞允文又自车外侍立的侍卫手中接过来一方锦盒,揭开盒盖,笑道:“林姑娘曾吩咐我找寻几件物事,那长沙纯金杯盘、建阳兔毫盏等诸般茶具在离京前已给姑娘备齐,这龙团胜雪、玉除清赏和御苑玉芽三味团茶太过珍奇,经太子过问,昨日却才凑齐。”林霜月连连称谢,正要接那锦盒。莫愁早探手抓去,叫道:“寻几块破茶饼,怎地还用惊动太子?给我瞧瞧是什么稀罕物!”虞允文屈指向他脉门一弹,登时将莫愁的腕子荡开,笑道:“我长途赶来,便是给林姑娘送这团茶,你满身酒气,可不能糟蹋了这上好茶饼。”莫愁见林霜月笑盈盈地收起锦盒,不禁撇嘴笑道:“不过几块茶团子,本状元才不稀罕呢!”
卓南雁知道林霜月追随茶隐徐涤尘多年,雅好茶道,听得她竟请虞允文精心备置了多样茶具茶饼,心中一动:“当日那大医王的弟子许广便痴迷茶道,小月儿此举,想来也是为了能让萧虎臣给我疗伤。”眼望林霜月,微微一笑,又向虞允文拱手道:“多谢太子挂怀,有劳允文兄了……”话未说完,虞允文已伸手在他双臂上重重一握,道:“咱们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哪来的这多客套话!但愿老弟这一趟顺顺当当,大医王妙手回春!愚兄在临安焚香祈祝!”拱一拱手,再不多言,下了车打马而去。
唐晚菊目送虞允文纵马驰远,正待吆喝启程,忽见远处又奔来一骑快马,马上少年颇为眼熟。车队后的侍卫见这少年来得突兀,忙上前喝问拦阻,却被那少年挥掌乱搡,推得东倒西歪。
林霜月闻乱探出头来,不由双眸一亮:“是三宝小弟,让他过来!”
“哈哈,天仙姐姐也在这里!”刘三宝汗津津的脸上满是喜色,催马过来,腾地跃上厢车,大嚷大叫道,“我大哥呢?听说他受伤了,不碍事吧?可全好了吗?”
“小声些!”南宫馨却撅起小嘴喝道,“喊声跟打雷一般,卓大哥便没病也会给你惊出病来。”刘三宝才握住卓南雁的双手,闻言瞥见南宫馨,不禁呵呵笑道:“黄毛丫头,原来你也在这里!”
卓南雁笑道:“怎么,你们两个认识?”
原来南宫馨独自赶到临安来看瑞莲舟会的热闹,但舟会早罢,来寻卓南雁,也是失之交臂。她问知卓南雁刚刚启程离京,便又一路打听着辗转寻来。在临安城外的小客栈中,她跟几个酒客打听卓南雁的去向,却引得几个武林人物的注目,当下竟有人看她貌美,便要出手拿她。
南宫馨年纪幼小,武艺平平,自然不是这几个江湖人物的对手。恰好刘三宝正在那酒肆中吃酒,见状拔刀相助。他追随刀霸的时日虽浅,却因禀赋异常,那一身烈火劲已初具规模,几个寻常武夫,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刘三宝将那些武夫杀得四散逃命,便雄赳赳地问起南宫馨的来历。听得南宫馨竟是卓南雁的义妹,不由哈哈大笑:“黄毛丫头,你既是我大哥的妹子,难道不识得我这结拜兄弟刘三宝吗?”南宫馨点头道:“倒是听大哥说过你的名字!”刘三宝更是得意,笑道:“嘿嘿,我却没听大哥说过你这黄毛丫头的名字!”
南宫馨恼他连叫自己黄毛丫头,也反唇相讥地骂他“毛头小子”。两人都是少年心性,不免各逞机锋,互不相让。但刘三宝口拙兴直,如何敌得过南宫馨的伶牙俐齿,跟她口战几句之后,自知远非敌手,只得撇下一句“好男不跟女斗”,退避三舍。
当下两人分道扬镳,南宫馨一路顺当无比地便寻到了卓南雁的车队。但刘三宝启程后,却又在路上遇到了那几个江湖人物约来的帮手,一番纠缠厮杀,虽然他杀退来敌,却也耽搁了不少工夫,较之南宫馨晚到了多时。这些变故,南宫馨却不愿当着众人之面提起,听得卓南雁问起,不由玉面微红,嗔道:“谁认识他这毛头小子!”林霜月瞧她又羞又恼的神色,与刘三宝分明是相识的,不由微微一笑。
“咦?”南宫馨忽地瞥见刘三宝额头上挂着一道血痕,不由惊道,“毛头小子,你受伤了吗?”刘三宝一撇嘴:“路上又遇到一些小蟊贼,不然怎让你这黄毛丫头先赶了来!”卓南雁知道南宫馨的脾气,眼见她秀眉蹙起,怕两人要唇枪舌剑,呵呵一笑:“小弟,天刀门主不是已回归燕京了吗,他怎地……会让你出来?”他声音还有几分虚弱,但一开口,南宫馨和刘三宝便不再斗口。刘三宝老老实实地道:“师父本来不许的,却奈不住我没完没了地磨他,这才答允我在江南多待些时日,来看看大哥。大哥要去医谷求医吗?我护送大哥前去!”南宫馨听得他最后那句话,不禁又扬起娥眉,冷笑道:“大言不惭,自以为是!当你自己是谁?”刘三宝扭头瞪她,南宫馨却“嗤”的一笑,转头向天上瞧去。
林霜月笑道:“好啊,大伙儿一同去,路上凑个热闹。”将唐晚菊和莫愁都跟刘三宝引荐了。莫愁拉住刘三宝的手,笑道:“老弟,认识了你可是大有好处,哪天令师刀霸再要抓你状元哥哥做挑夫,你可得给咱们求情!”众人哈哈大笑。只南宫馨向刘三宝白眼连翻,冷笑连连。
当下唐晚菊吆喝一声,车队稳稳启程。卓南雁说了许多话,又兼得知好友陈铁衣已死,心底愁苦,头脑又昏沉起来,便在软榻上睡去。当晚大队人马便在严州分水县的驿馆内安歇。
一行人为照顾卓南雁,连日间都走得四平八稳。林霜月听得南宫馨说起曾因提到卓南雁而遭人围攻之事,只当不知什么仇家前来寻仇,起初还小心在意,但一路上却没什么风波。她料定那只是小股蟊贼欺负南宫馨这孤身女孩,便也芳心渐安。
路上虽然辛苦,但有林霜月细心照料,卓南雁倒也没什么大碍。只是林霜月日夜操劳忧心,显得愈发憔悴了。有时卓南雁醒来,见她玉容清减,不免心疼,反而笑语连珠,逗她宽心。好在同行的还有莫愁不住地插科打诨,倒多了不少乐子。
南宫馨、刘三宝这对少年男女更是日日少不了斗口拌嘴,惹得热闹连连。林霜月瞧着,便想起几年前自己跟卓南雁南归的情景,对卓南雁道:“瞧你这义妹义弟,倒像极了当年的你我。只怕也跟咱们一样,心里喜欢,嘴上别扭!”卓南雁笑道:“他们可比不得咱们!三宝兄弟论斗口可比馨丫头差得远了,馨丫头是胜之不武,哪里比得了你我当年,那才叫棋逢对手!”眼睛一转,忽地低声道,“小月儿,我才知道,原来你当年跟我斗口时,便已喜欢上我了——心里喜欢,嘴上别扭,这可是你说的。”林霜月横了他一眼,啐道:“喜欢你个大笨雁吧!”但想到少年的温馨时光,心底不禁泛起阵阵柔情。
一路穿州过府,数日之后已进得信州地界,离三清山已经不远了。林霜月想到虞允文的叮嘱,怕那性子古怪的大医王见怪,不敢带着百十号人马大张旗鼓地直趋医谷,便遣众侍卫回京复命。连那几辆厢车也让他们带走,只给他几人留下了马匹,给卓南雁留下了一辆瞧来并不奢华的单马厢车,随行物品都转到了这辆车上。
眼瞅着快到医谷,林霜月的心反而紧了起来。看看天色已晚,那医谷的详细路径却不甚明了,几人便商议着先寻个宿处落脚,明日一早再行进山。催动马车行了多久,便在山脚下寻到七八间茅屋。唐晚菊上前叩门,出来的主人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头子。唐晚菊文绉绉地商议借宿之事,怎奈那老者又是耳背,又是糊涂,任凭唐晚菊作揖打拱,那老者却是弄不明白。莫愁在旁看得不耐,挥手丢出一锭大银,喝道:“借宿一晚,可少不了你的!”那老者看到银子,登时双眼放光,反向莫愁拱手道:“快请快请,草舍寒酸,只怕怠慢了贵客!”跟着转身大开院门,当先带路,欣喜之下,连腰板都直了数分。
唐晚菊看那老者大步前行,不由苦笑道:“莫愁,钱能通神,这道理还是你最明白!”莫愁咧嘴大笑:“太子爷给的银子,不用白不用!”众人嬉笑声中,推了马车进院。
可巧院内还有三间闲房。当下卓南雁和刘三宝便在当中那间大屋安歇,唐晚菊与莫愁、林霜月和南宫馨各自左右两屋相护。这几日间,卓南雁长途跋涉,一路颠簸,反觉精神渐长。他斜倚在床上,跟刘三宝笑道:“只怕大哥是生来的劳碌命,在王府里面有御医伺候,便气息奄奄,出来劳碌奔波,却长了精神。”
林霜月见他有说有笑,心底欢喜,帮他洗漱完毕,才翩然回屋。头脚进屋,唐晚菊后脚便跟了进来,低声道:“这屋子有些古怪!”林霜月一凛,道:“怎么说?”唐晚菊蹙眉到:“那老头子的耳背是装的。适才我走在他身后,故意将两枚铁蒺藜在手中轻撞,那厮立时便听到了。留神看他步法,显是武林中人!这老头儿的浑家是个哑巴婆子,一直披头散发地犹抱琵琶半遮面。但我看她手上,食指、拇指上都有老茧,那是练金钱镖一类的暗器磨的!”
“不错!”林霜月越听越是心惊,低声道,“这僻静山野,却有一对老夫妻,身怀武功,却又装聋作哑。偌大的宅院,偏偏只他二人居住!”唐晚菊吁了口气,道:“我前后查了,这院子,确是寻常民居,但愿是我杯弓蛇影。今晚咱们可都要小心在意!”拱一拱手,转身而出。
林霜月心神不定,才在床沿坐稳,便忽觉一阵头晕目眩。南宫馨见她身子摇晃,忙上前扶住,惊呼道:“林姐姐,你怎么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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