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
许广看那茶具光芒缭绕,形态各异,不由奇道:“这莫不就是长沙茶具?”林霜月点一点头,先拉过一只金盘来,道:“这梅花金盘作五瓣梅花形,以梅花清逸之品与茶品相合,一盘在望,暗香浮动,茗趣平添。”
三人频频点头,她又拾起两只莲花状的带托金杯放在梅花盘上,笑道:“金莲杯的托盘如怒放金莲,莲性‘亭亭净植’,与第一道茶的清和之性相近。故而第一道茶,当用金莲杯。”萧虎臣师徒听得双目放光。林霜月忽地望着萧虎臣一笑:“萧前辈,您瞧,二道茶该用什么杯?”萧虎臣道:“茶隐的讲究当真让人大开眼界。我猜莫非是菊花杯?”
“不错!”林霜月说着取过一对金菊杯,“菊性傲霜斗寒,在花中品质最高,故这味道最醇的第二道茶该用菊花盏。这菊花盏的杯身为重瓣菊花,擎杯在手,如捧盛放之菊,方有含英咀华之妙。”她说着再拈过一对光滑润泽的白玉杯,笑道:“兰性高洁,香淡韵远,正与这第三道茶的茶味相符。”卓南雁听得大奇:“想不到只这茶杯,便有这多道道,待会儿吃起茶来,不知还有什么讲究。”目光一扫,却见许广和萧虎臣手抚金杯玉盏,满面陶然之色。
“林圣女说得妙!”许广见那风炉下的火势将熄,林霜月却慢条斯理地拿汤瓶里的水煨洗茶盏,便先有些迫不及待,“请林姑娘快些点茶。”
“茶性必发于水,十分好茶须得十分好水来烹。”林霜月却悠然一笑,“许先生,你可知道天下第一名泉是哪个?”许广笑道:“这个你可难我不倒,当年唐朝名士刘伯刍品评天下名泉,亲定扬子江中泠泉水为第一。只是那中泠泉位于扬子江心的石弹山下,难以汲取。”
林霜月却嫣然一笑:“谁说难以汲取,我这不是遣人取了来吗?”说着搬过桌上一只石瓮,但听水声汩汩。卓南雁早见了厢车内安放着诸般烹茶物件,其中便有这石瓮,不想其中盛的却是泉水。许广惊道:“那中泠泉水位极低,一直被大江的急涡巨漩掩盖,你却如何取来的?”林霜月道:“旁人取不来,书剑双绝虞公子却有办法。据他说,要乘舟到江心石上,用数丈长绳缀着铜瓶,深入石窟求取。那铜瓶内有特制机括,尺寸拿捏,都要恰到好处,稍不如法,即非中泠泉水的真味。”
众人听得啧啧连声。林霜月又道:“只是这中泠泉水虽佳,但长途跋涉到此,水性已沉,须得洗上一洗!”
“水还能洗?”便连萧虎臣都不由大张双目。
“是啊!”林霜月照旧一副成竹在胸之状,笑道,“以水洗水,不失其味!”让萧虎臣的仆役取了大瓮来,先将中泠泉水倒入,在瓮上划了水痕标记。跟着再让那仆役用水罐盛了本地清新山泉水,一罐罐地倒入瓮中,边倒边搅。过了半晌,大瓮中的水终于清澈宁定。林霜月才让那仆人按着当初的划痕,将大瓮上面的浮水倒出。
“这上面的浮水当真便是中泠泉水?”许广将信将疑,“两水混同一处,哪能再分彼此?”林霜月道:“水以清轻甘洁为美!水质愈轻,其味愈妙。中泠泉水为天下第一泉,水质必轻,自然会浮在水面。”说着将泉水注入汤瓶,在火上煨了。
“说得妙,说得好!”许广连连拍头,犹似醍醐灌顶。萧虎臣细瞧那倒出的中泠泉水,果真清如翡翠,浓似琼浆,不禁拈髯大笑:“妙极妙极,有了这洗水妙法,老夫自可将天下名泉尽数搜罗到此!”
卓南雁眼见林霜月还未烹茶,只是谈论茶道、品杯述水,便让医王师徒衷心折服,不由暗自微笑:“小月儿为了我这伤病,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难得她一般般一件件地算计得如此清楚!”忽地想到当日自己在大云岛病苦缠身时,也是林霜月,为了自己的伤病去给茶隐徐涤尘烹茶。其情其景,恍然便在眼前。这么想着,便觉一阵恍惚,蓦地一缕清而纯,淡而悠的茶香飘了过来,卓南雁精神一振,才知汤瓶中的泉水已沸,却见林霜月左手持汤瓶,右手挥茶筅,正自注水击沸。
屋内忽然寂静下来。卓南雁知道眼下正是七汤点茶法的紧要时刻,他曾多次见过林霜月点茶了,但此时见了,仍觉世间最美丽的舞蹈也不过如此。那茶筅是白玉雕就的,恰跟林霜月白润的玉指、润泽的皓腕交映生辉。随着她的指旋腕绕,玉筅上下搅动,金莲盏中的茶膏随水翻滚,光泽如疏星皎月。林霜月明眸深注,静静端坐,只有一对素手犹如穿花玉蝶般跳动忙碌。那黄金汤瓶纤细的瓶口中钻出的一缕缕热气,在她乌黑的长发、修长的玉颈、兰花般的玉指间缭绕聚散,宛若烟云。在卓南雁的眼中,她整个人恰似一轮明月,如梦如幻,熠熠生辉。
顷刻间缕缕沁人心脾的茶香腾起,林霜月将点好的两杯茶捧到了萧虎臣师徒面前,笑道:“小女子献丑了,请医王品定!”
萧虎臣眼泛异彩,接杯在手,先凝神细瞧,点头道:“汤水咬盏,果然是点茶三味手!”长吸了一口气,再徐徐轻啜,闭目咋舌片刻,才大笑道,“好!龙团胜雪是一绝,中泠泉水是一绝,四仙茶具是一绝,最绝的却是你这茶隐高徒!得此四绝,平生大幸!”
“多谢前辈抬爱!”林霜月皎洁如玉的额上还凝着汗,但见了萧虎臣的陶然之色,心底却觉欢欣无限,更逞起精神,换了金菊盏,接着挑弄茶水。萧虎臣今日初见两人时,睥睨咆哮,架子十足,此刻嗅到茶香,却似变成了孩子,眼中只剩跃跃欲试的惊喜光芒。最后捧起那玉兰杯时,萧虎臣竟有些恋恋难舍,长嗅慢品,意犹未尽。
“宋徽宗这老儿,平生没做几件好事,”萧虎臣放下玉兰杯,脸上如饮醇酒般的陶醉,“但他这七汤点茶法可着实不赖!嘿嘿,赵宋家的皇帝没几个好货,宋徽宗最不是东西,但瞧在他《大观茶论》的面子上,老夫便少骂他几句!”卓南雁听他说来说去,还是大骂宋朝,不禁心底暗笑。萧虎臣却忽地向他望来,道:“小子!听说你当年也曾卧底龙骧楼?”他进屋后,心思全在茶上,卓南雁也一直没搭理他,不想他倒先和卓南雁搭讪。
“不错!”卓南雁点一点头,“先入龙骧楼,后入龙吟坛!”
“连龙吟坛也进了?”萧虎臣虎目电闪,跷起大拇指,“了不起,跟老夫一般的了不起!那《七星秘韫》,你瞧了几部?”卓南雁道:“只看过剑经,还有那画经,燕老鬼也给我瞧过,只是我懒得细看,却跟他学了一套九妙飞天术……”想到燕老鬼后来下落不明,心底不禁怅然。
萧虎臣道:“既然千辛万苦地混进了龙吟坛,便该一股脑儿地全部瞧了。只看那半部剑经,未免得不偿失!”连喊了几声可惜,又道,“嗯,本来呢,老夫懒得给你医治,但你这小子的臭脾气跟你爹有几分神似,老夫便是喜欢这等吃软不吃硬的直肠汉!还有,你这老婆甚好,也不知你这小子修的几辈子,得了这样一个秀外慧中的老婆!”林霜月的发髻服饰,全是未出阁的少女打扮,但萧虎臣生性粗豪,瞧他们两人神态亲密,口不择言地便将林霜月安成了卓南雁的老婆。林霜月听他一说,登时玉颊生晕,连白腻圆润的耳根都红了起来,但此时却又不便辩驳。
“小姑娘羞什么!”萧虎臣看她羞不可抑,不禁哈哈大笑,“呵呵,咱们有言在先,老夫出手给他疗伤,不是看禅圣的佛面,也不是看罗雪亭的金面,更不是看太子的官面,看的只是你小姑娘的玉面!”林霜月妙目溢彩,娇羞之余,心底却又泛起丝丝甜意,不知怎地,这威严乖戾的大医王在心底忽地变得可爱起来。
“吃了人家的茶,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萧虎臣大笑几声,才伸手给卓南雁把脉。手指一搭在卓南雁的腕上,他的整个人便现出一股从容不迫的王者之气。微微一沉,萧虎臣忽然“咦”了一声,跟着眉毛紧蹙,却“啊”的一叫,吁了口气,才“嘿”的一叹。他这“咦、啊、嘿”的三声,全是声出无心,一旁林霜月的芳心却跟着“扑通、扑通”地连跳了三下。
“小子,”萧虎臣望向卓南雁的目光冷了起来,“你竟练了天衣真气?”卓南雁听他一张口便直指病源,不由心底暗赞,只得苦笑道:“确是因此而起。”萧虎臣道:“人身之气分为多种,常留于胸中者为宗气,随阳气分布于肌肤者为卫气,入于血者为营气,卫气入于阴分与营气合并而成真气。你卫气、营气不弱,而真气紊乱如此,必是强练内功所致,天下内劲霸道至此者,惟有天衣真气。”说着拧起眉毛,“嘿嘿,天衣真气只是其一,看你经气弱而疲乱,必是曾遭奇毒入体,好在中毒不深!”
卓南雁笑道:“不错,前辈一语中的。那奇毒便是巫魔的碧莲魔针!”
“碧莲魔针?”萧虎臣的目光忽地一颤,沉声道,“你中此毒针,还能活到今日?”卓南雁道:“晚辈中毒后,恰好唐门掌门唐千手在场,曾予施治。”萧虎臣“嗤嗤”笑道:“唐千手在场,竟给你治愈了?”
林霜月笑道:“是啊,他那时中了毒针,难以凝聚真气,当真吓死人了。亏得唐掌门乱处不惊!”萧虎臣却转头向林霜月盯来,那目光幽幽闪烁,看得林霜月心底发颤。沉了沉,萧虎臣才闭上双眸,缓缓地道:“碧莲魔针的毒性早解了,却还有一味怪毒,看似补药,却又渗入脏腑,扰乱脏气。”卓南雁一凛,沉吟道:“难道是当日在龙骧楼喝的龙涎丹?这龙涎丹晚辈曾服过一次解药,莫非仍有残毒?”
“定是龙涎丹了!”萧虎臣悠悠点头,“嘿嘿,这毒药乃完颜亨配来约束龙须之物,每服一丸,须得连服三年解药才得尽除毒性,眼下残毒盘旋体内,仍会发作。”卓南雁被逼服龙涎丹之事,他一直对林霜月隐瞒不说。林霜月此时听了,芳心愈发紧起来,本就苍白的玉颜更是雪一般得白。
萧虎臣站起身来,喃喃道:“天衣真气倒灌脏腑,浑身经脉俱伤,又有龙涎丹彼此纠缠,嘿嘿……你能保住这条性命,料来还是大慧禅圣、罗雪亭等人的力救之功,但若要复原……”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住,只是满屋子盘桓踱步,一时屋中只有他缓步徘徊的脚步声。
林霜月见他的脸色越来越阴沉,一颗芳心也随着那青缎皂靴的橐橐之声怦怦乱跳。萧虎臣猛然停住步子,眼望窗外那有些昏暗的日色发呆,定了好久,才道:“也只得去通元泉试上一试了!”当下命许广将卓南雁搀出屋来,扶上马车,便往后山赶去。
原来通元泉是后山一处不大的温泉,道道热浪迸珠溅玉,汩汩有声,远望上去云气缭绕。萧虎臣命卓南雁除去上衣,全身浸泡泉中。林霜月探手一摸,觉得那泉水热得烫手,不由暗自称奇。许广道:“这通元泉乃天地珍奇,温热内蕴,大助气血运行。”
正说着,萧虎臣已拈着大把金针,跨入泉中,将金针一根根地刺入卓南雁身上的穴道。许广眼露异彩,叹道:“妙!原来师尊这头八根针,先灸他的八会穴!八会穴乃是脏、腑、筋、脉、气、血、骨、髓八者精气会聚的八处腧穴。你留神看我师尊的运针妙法,他这针法得自《七星秘韫》中的医经,据说乃是道家医脉真髓,名为太素针。太素者,形之始也。在通元泉的温热奇效催动下,配以师尊这路太素针,必然可奏大功。”
说起医道来,许广便滔滔不绝。林霜月听得似懂非懂,一颗心却全系在卓南雁身上。只见萧虎臣循经按穴下针之后搓弹捻转,卓南雁双目微闭,额头上却凝满汗水,也不知是泉水热力所致,还是强忍针扎之痛。他一声不吭,林霜月倒替他阵阵心疼。
萧虎臣忙碌半日,才扶着卓南雁上岸。林霜月上前细问效验如何,萧虎臣却一笑不答。好在卓南雁脸上红彤彤的,身子虽乏,精神却见增长。回屋后,萧虎臣又给卓南雁开了药方,用以滋补元气,拔除残毒。
当晚四人一起用膳,席间林霜月一直留神看萧虎臣的脸色,想瞅出些端倪来。哪知大医王那张不怒自威的脸上始终一副若有所思之状,看不出是喜是忧。倒是卓南雁谈笑风生,不住跟三人插科打趣。林霜月见他竟自己吃了半碗米饭,芳心窃喜。
当晚林霜月便扶着卓南雁回西侧偏房安歇。卓南雁在软榻上躺好,忽一仰头,但见红彤彤的烛火在林霜月的玉靥上映了一层霞色,更增娇艳,不由心中怦然一动,低声道:“小月儿,你过来,让我亲上一亲!”
屋内红烛高烧,一片温馨。林霜月见了他眼中的灼灼之光,忽地有些害怕,芳心怦怦乱跳,道:“才有了些精神,便要胡闹吗?”卓南雁笑道:“我本不想胡闹,经你一说,定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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