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
“孽障!”林逸虹怒喝一声,震得众人耳中嗡嗡作响,提起手掌便要打下来。但瞧见卓南雁执拗闪亮的目光中满是不服愤懑之色,他倒把手掌放下,冷笑道,“好,我便指点你两盘!”林逸虹说着推开林霜月,缓缓坐在卓南雁对面,大咧咧地道:“你布子吧,授四子!”
卓南雁却望着他,慢慢摇了摇头,道:“我要分先!”自来师徒下棋,都是师父让徒弟先布下几子,这叫授子棋。一来是因师徒棋力高下有别,一来也是出于尊师重教之道。直到师父认为弟子棋力已成,可以出师之时,才不再与他下授子棋,而改作“授先”——就是在对局之时改让徒弟先行。宋时最重师道尊严,有时弟子的棋力明明已高过了师傅,但却不敢与师傅平起平坐地分先下棋,未得师父吩咐,永远不得越雷池一步。
这时卓南雁却一下子叫出“分先”,这实是离师叛道的出奇之举。群童嗡然一乱,全以为自己听错了,书堂里响起一阵乱糟糟的私语之声。
卓南雁咬了咬牙,又叮了一句:“南雁斗胆,要分先,跟您下三盘!”林逸虹的脸色白得吓人,紧盯着他,一字字地道:“你这狗才胆大妄为,是要找死么?”众人听他声音咬牙切齿,全吓得心惊肉跳,书堂内又是一阵骇人的静。
“我不是胆大妄为,”卓南雁这时豁了出去,索性大声道,“只要我赢了你,就请你以后不要再为难月牙儿!”林逸虹脸上的肌肉一抖,道:“你若输了,那又如何?”卓南雁愣了一愣,猛一扬眉,道:“是打是罚,你要如何便如何!”
林霜月听他这话,只觉胸口一热,眼圈蓦地红了,抬头道:“你……你何苦如此?”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二节:三阵汹汹 两情依依
事到如此,林逸虹倒笑了起来:“好,便这么着了!”昂头对群童道,“你们都过来瞧瞧!”群童早就心痒难耐,却素来畏惧林逸虹严厉才不敢乱动,这时听了这话,呼拉拉地便围了过来。
天色已晚,纹枰旁便燃起了两根巨烛。几十张默然而又兴奋的少年脸孔给明晃晃的光焰映照着,亮的地方红得耀目,暗的地方都是阴影,书堂的气氛有些让人透不过气来。
卓南雁倒定下心来,他知道林逸虹决不会跟他分先,索性道了声“南雁造次”,便拈起一枚白子拍下,声音又冷又脆。这一子在黑棋星位下方小飞挂角,是规规矩矩的堂堂布阵之着。林逸虹微微寻思了片刻,落子虚夹白棋的挂角之子。卓南雁却似不加思索,随手便打下一子,清脆的棋音引得观战的林霜月芳心微跳。
接连几次,卓南雁都落子奇快,且将旗子打得脆响,似乎林逸虹的每一着都早在他的算度之内。林逸虹终于被激怒了,冷哼声中,一枚黑子直向白棋盘踞的右下角透点。他落子的姿势舒缓闲雅,这一着却是杀气腾腾,显是丝毫没把卓南雁瞧在眼内。众人眼见林逸虹这么快地就剑拔弩张,均是一愣。卓南雁这才微微寻思了一下,紧接着白棋“长”了一子。
数着之后,林逸虹才发觉,对面这个终日病蔫蔫的小子下子虽快,但看似毫不思索的或曲或尖或挺,竟全滴水不漏,占尽先机。林逸虹苦思多时,又一子紧紧压了过来。
林霜月见这一“压”犹如泰山压顶,心里又紧了起来。重压之下,卓南雁不得不应,横跳一子,守中带攻,针锋相对。林逸虹眼中寒光一闪,着法步步进逼。他的棋路竟和他的剑法一样凌厉猛悍,棋盘上的黑子有如一道黑色怒焰,八方飞腾,处处燃起战火。
卓南雁虽是在棋上天生禀赋异常,到底实战经验太少,到此也是下得越来越慢,每一落子都要苦思良久。双方搅杀在一处,棋盘上生出了数处相互纠缠的乱棋,看上去如同枝蔓横生,乱云遮目。群童都看得个个双目放光,心神摇曳。
棋到中局,不知不觉地已到了深夜。那蜡烛接连换了两根,抖颤的烛火下只见那棋形更加紧密纷乱,变中生变,劫中有劫。旁观群童棋力不足,更是看得头晕眼花。二十几张面孔紧紧围在棋盘旁边,个个瞠目张口,作声不得,只听得众人口中呵呵的喘气之声。林霜月这时心慌意乱之下也难以瞧出谁占上风,一颗心绷得紧紧的,不敢再看棋盘,只偷偷瞅着卓南雁的脸。
卓南雁的脸上却见了汗水,虽然他竭尽所能,却还是觉出先手的优势正在混战中慢慢丧失。“这头一局一定不能输!”卓南雁紧咬着牙关,心里一阵阵的发紧,“我是因月牙儿而跟他叫阵的。若是输了,我倒不怕,月牙儿却定要遭殃!”他不错眼珠地死盯着棋盘,使出往日苦悟出来的古怪着法,指南打北,全力腾挪。围棋一道,最重悟性。林逸虹虽然棋力精深,却从未遇到这样每一子都标新立异的对手。他大是恼火之余,也时时被卓南雁那新奇的着法惊得瞠目结舌。
眼瞅着形势又渐渐对卓南雁有利,但卓南雁冥思苦想多时,心中连急带忧,忽觉体内经脉中也有道道热气随着眼前变幻的棋形涌动不已。当下他强力定住心神,要将那热气压下去,哪知不压还好,这一用力,热气忽然反弹上来,竟使他浑身发抖。
“你不成了么,”林逸虹瞧见卓南雁似是旧病发作,不由冷笑起来,他心知这盘棋胜负难明,却不愿占他便宜,“这一盘便算作和棋如何?”这已是给足了卓南雁的面子。哪知卓南雁却缓缓摇头,大喘了几口气,道:“不成,定要……分出胜负!”
林霜月见他满头大汗,仍是如此执拗,心中凄苦,几乎流下泪来,正想说什么,却见卓南雁汗津津的手已抓起一枚白子猛然拍下,这一“点”有如回马一枪,几乎要点透黑棋边上的薄弱之处。林逸虹腮边肌肉一跳,暗道:“这小子当真不识抬举!”恼怒之下,应子急了些,给卓南雁抓住机会,连环攻击之下,竟劫杀了他一片孤棋。这时已下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林逸虹心知不妙,虽然竭力挣扎,却再难争回均衡之势。收官之后,林逸虹竟以两子小负。
“是你赢了!”林逸虹在跳耀的烛火中抬起惨白的一张脸,吐出了几个连他自己都有些不信的字。
这时隐隐听得一声鸡鸣,二人这一局棋竟下了整整一晚。卓南雁大喜之下,忽觉浑身散了架一样的没有半点力气,挣扎着笑道:“承让了!咱们再来下过……”话未说完,蓦地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摇晃,朦胧中听得林霜月似是发出一声娇呼,他眼前一黑,便栽倒在了棋盘上。
再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来,却已是第二日的下午了。林霜月那双星波莹澈的忧郁美眸却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内。“你……你终于醒了,可吓着我了!”卓南雁听她声音关切,不由心内感激,道:“这是我的老病了,一睡就好!”四顾张望,却见自己是躺在藏剑阁的屋中,余孤天也静静地守在榻前。他一骨碌爬起来,道:“棋还没下完,我这就去找你爹再下!”
林霜月听他还要再下第二盘,不由黛眉微颦,道:“你这身子,还是先歇歇!”卓南雁却心知那一盘棋赢得实在侥幸,若不乘着林逸虹心气浮躁一鼓作气地再赢他一盘,便难有胜机。他这时心中烦躁,实在懒得多说,只是执意要去。
余孤天却一把拽住他,作了个吃饭的手势。卓南雁觉得他手上的力量好大,望着余孤天那焦急的目光,心中一暖:“这天小弟不能言语,其实倒一直对我挺好!”当下也是无语地在他肩头一拍,就坐下来吃饭。
卓南雁以三番棋挑战林逸虹,并赢了第一盘,这消息就似长了腿,一上午功夫早传遍了大云岛的五岛七屿。岛中男女教众,会棋的不会棋的,都要来瞧个热闹,书堂外早早地围了大批人群。除了被禁锢在白虹岛上的曲流觞,便是净风四子之中的彭九翁和慕容兄弟,也亲自前来到堂内观战。
步入书堂,卓南雁眼见堂内观棋的人较之昨晚更多,不由微微皱眉。他默默坐在了枰前,才向着对面的林逸虹微微点头,却拈起黑子,道了声:“请”。原来昨晚他那盘执白先行,这一盘说什么也要请林逸虹先行。
林逸虹也不谦让,冷着脸拾起白子,霍地挂在了黑角星下。卓南雁这一回却不再依仗怪着腾挪,而是施出金井栏式,紧紧靠压那下挂来的白子。这金井栏是个千锤百炼的定式,向以复杂多变著称。他也知自己身有热病,不能久战,只盼着乘胜追击,速战速决。片刻之间棋盘上干戈四起,杀气逼人。
堂内观战众人眼见两人上来就锋芒毕露,全不由来了兴致。林逸虹在大云岛上素以善奕出名,便是明着跟他不和的净风四子对他的棋艺也是心服口服。这时眼见卓南雁一个干瘦少年居然跟他以攻对攻,众人觉着新鲜之余,更感紧张有趣,大半人倒是盼着卓南雁能一鼓作气赢了不可一世的林逸虹。
净风四子中的慕容智拈髯不语,慕容行看不懂棋,却是比谁都急,总是扭头问彭九翁:“怎样了,奶奶的,这小子这一着下得如何?”彭九翁好奕而技低,棋艺也不怎么高明,却决不说自己不懂,每次都是含含糊糊地道:“不错不错,你没瞧见林老二一直急得哭丧着脸么?”
这一盘再战,卓南雁忽然发觉更加棘手了。这么强硬的对决正是落入了林逸虹的路数之中,他的飘逸灵动的棋风无从施展,不知不觉之间,林逸虹的白棋已在几处边角的缠绕拼争中占得上风。最要命的却是卓南雁旧病未愈,这时劳神久了,浑身又冒出了腾腾热汗,腹内一股热气四处乱撞。
无奈之下,卓南雁孤注一掷地放出胜负手,强攻中腹白大龙,放手力搏。林逸虹冷笑连连,暗想你自己的棋都没活透,竟先攻起我来,当即针锋相对,狠狠反击,行棋锋芒毕露。
又下了十几子,卓南雁忽觉眼前的棋盘都朦胧地旋转起来。他强自凝定心神,捻住一枚黑子苦思了足足半个时辰,就是不落子。慕容行见他如同老僧入定,急得抓耳挠腮,问彭九翁道:“怎地了,这小子被人点了穴道了么?”彭九翁也是不明所以,兀自嘴硬道:“下棋不是动武,出手越慢越见成效,我老人家当初长考他几天几夜也是常事。你瞧卓南雁这一子落下,必能让林老二乖乖推枰认输。”
话音未落,卓南雁却黑子缓缓丢下,抬起汗水淋漓的一张脸,道:“我输了!”一语出口,心中愤急、忧愁和后怕伴着一股急促的热气猛然涌上来。他身子一软,竟又昏倒在了桌前。
卓南雁被人抬回藏剑阁,一觉昏睡到了晚炊时分,才被余孤天摇醒。他恼恨自己无能,饭也懒得吃,独自一人出了屋子。
外面红阳欲坠,一轮残日正缓缓西沉,远远望去,浩淼无际的洞庭湖上无数水鸟翩翩起舞。这时春日渐长,暖风和煦,大云岛上柳绽鹅黄,翠竹油绿,正是万物欣欣向荣之时。他却是满腹心事,一个人在夕阳之中拖着长长的影子,踽踽独行。
信步走到一根枯树跟前,见那半边干死的树身上这时竟也重又发出了新芽,卓南雁心中却是一阵难过:“春日重回,枯木也能发芽!可是我……我这一辈子终究只是个废物了么?”心中一苦,立时浑身发热,不由扶住了那截枯树浑身发抖。
“卓南雁——”这时遥遥地传来一声娇呼,竟是林霜月正向这里飞步奔来,边跑边叫,“你不在屋内歇息,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卓南雁抬头瞧见林霜月白玉般的额头上挂着细密的汗珠,知她必是满处苦寻自己,不由长长叹了口气:“月牙儿,我是个废物!我……腹热脑胀,根本无法下棋!这第三盘,咱们输定了。”
“其实你何必跟爹爹呕气?”林霜月眼中星泪欲流,幽幽叹道,“你这人呀,有时候心宽得象能跑马行船,打你骂你都不恼。有时候那心又比头发丝还窄,一句话不知惹了你什么地方,说什么也要跟人家干到底。”卓南雁一愣,随即道:“你忘了么,我每次发怒,都是为了你爹骂你罚你!”
林霜月娇躯一颤,在夕阳中抬起头来,明艳绝伦的玉面上闪着一层似怨似愁之色,低声道:“娘不要我了,连爹爹都厌恶我,不拿我当人看待。我……我值得你这样么?”
卓南雁见她明眸欲掩,泪光莹莹,心中立时涌起万千怜惜之情,挺胸叫道:“自然值得!莫说是你爹,就是天王老子、玉皇大帝这般待你,我也会去跟他顶撞,跟他拼命!”
林霜月眼见这个往日嘻笑怒骂的清瘦少年这情真意切的言语,不由愣住了,跟着又想起他几次为了自己顶撞爹爹,跟自己一起挨雨淋、遭风吹,霎时心中柔情百转,勉力咬住樱唇,才没使热泪垂下。
“月牙儿,我只求你变回来!”卓南雁却越说神色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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