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
劫争从右下方展开,跟着卓南雁又在中央做起生死大劫。黑白棋子如犬牙交错,你来我往,这情形便如两大武林高手对拼内力,掌力一交,便谁也不敢收手。此刻事关大棋死活,两人都全力以赴。
一番惊心动魄的拼死劫争,中腹居然形成罕见的三劫连环,算上右下的大劫,竟成百年难求的四连环劫!若双方都不肯消劫,便只有永无穷尽地打下去,依照常理,只需弈者同意,便该算双方和棋。
汤思退目光一闪,先给赵构施礼:“恭喜圣上,太平棋会居然得此无胜无负的四劫连环,实乃千古不遇的祥瑞之兆,皆因陛下圣德昭昭,四海晏清,上通于天,才降此祥兆啊!”太子也忙起身陪笑:“汤相说得在理。四连环劫实乃我大宋社稷中兴的瑞兆,当算和棋。”
自古帝王都喜符瑞,赵构听了两人的话,更觉满身的毛孔都通透舒泰,捻髯大笑:“想是上天借这两个棋士之手,降此祥瑞。便算和棋,两人都有赏!”
瞬间赏罚翻覆,赵瑗等人都松了口气。卓南雁却猛觉头脑间一阵眩晕,拼力扶住地,才没有栽倒在纹枰前。原来他被重打之后,又经纹枰上一串生死劫争,早已耗尽了心血。
强撑着回到了琅然馆,卓南雁已觉心力交瘁,一下子便趴在了床上。昏睡了许久,忽觉额头上一阵温软,恍惚间他又见到林霜月来到身前,凄然坐在床头,望着自己落泪。那一滴滴的泪水如同珍珠般闪亮,垂落在他脸颊上,带着丝丝的温暖。
“月儿,小月儿……”卓南雁狂喜大叫,伸手向那片朦胧的倩影抓去。
一只柔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又想你的小月儿了吗?”沈丹颜凄然一叹,再摸了摸他的额头,“你身上好热,挨了板子又再纹枰苦战,可别累出病来!”
卓南雁看清了沈丹颜那双脉脉含情的眸子,不由脸上一红,笑道:“我这人脾气倔些,可让你们都忧心啦。不过这点小伤却也算不得什么!”沈丹颜道:“没事便好!明儿还有最最紧要的一战呢。”取出一只药瓶递了过来,道,“这是太子命御药院的太医送来的伤药。你翻身不便,我给你涂吧……”
解开卓南雁的衣襟,却见他脊背上杖痕交错,血迹斑斑,沈丹颜心底一阵痛楚,一边将药膏轻轻揉在他背上,一边幽幽地道:“明儿的棋,你还下得了吗?”
卓南雁只觉后背伤处阵阵清凉,心底一片安稳,笑道:“颜姐给我搽了灵药,便是十盘棋,也下得了!”沈丹颜道:“那就最好,”她抖着手给他拽好衣襟,轻声道:“昨晚赵构临幸了我。早上醒来时,我对他说,我梦见紫芝堂内生出个紫色妖物,身穿金袍,在皇城内四处纵火。”
卓南雁一愣,忽然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赵构一直视紫金芝为祥瑞,若是信了沈丹颜的梦,将之当做妖物,便会弃之如敝屣。”不禁伸手攥住了她的柔荑,道:“好姐姐,多谢你啦。只是你这招棋却有些凶险,若是给赵构那厮窥破,只怕会连累了姐姐!”
“不碍事。”沈丹颜嫣然一笑,“赵官家不知我晓得那紫金芝之事,听后愣了半晌,还赞我颇有灵性呢。”她轻轻抽出手来,盈盈起身,道,“姐姐该走了。明日的棋,你最好全力争胜,只要留在宫中,那紫金芝便多些把握。”
“一定要赢,为了师尊,也为了小月儿!”卓南雁再次坐在凝香亭内的纹枰前,心念起伏,面上却是静如止水。
这一局赵构特召四大棋待诏中的另两人郎瞻民和楚仲秀同来观棋。除了这两人,凝香亭内还多了一道高瘦的身影,竟是吴山鹤呜赵祥鹤。他身为禁宫侍卫统领,可随时出入大内,赵构一时兴起,便也留下他同来观棋。
最后一局事关重大,仍须猜先。路吟风却一摆手,道:“这一局,便请卓老弟先行!”卓南雁笑道:“路兄怎地也要学楚仲秀,奉饶天下棋先?”路吟风正色道:“老弟杖伤未愈,愚兄我不会占你这便宜!”卓南雁双眉一扬,笑道:“那便多谢老哥啦!”
两人对望一笑,目光中皆有惺惺相惜之色。经得三局棋逢对手的激战,两人早将对方当做了挚友,又都是至情至性之人,此时畅意言谈,浑忘了九五至尊、朝廷宰执就在身旁。
啪,卓南雁的棋子稳稳打在棋盘正中,天元!
除了沈丹颜,赵构、赵瑗和汤思退等观棋之人都是一愣。刘贵妃的樱唇动了动,似乎想对赵构说什么,却瞟了一眼卓南雁,终究忍住。
路吟风的浓眉陡然蹙起,太平棋会头一场失利的情形历历在目,那时卓南雁也是上来便投子中腹,这一回他居然落棋在天元。他手拈黑子,入静般定在那里。凝香亭内顿时是一片有些让人心紧的寂静。沉默了好久,路吟风的双目慢慢眯起,才在座子边上挂了一个角。
这最后一局。两人都下得极慢。刘贵妃几次想起身走开,但瞥见赵构等人看得如痴如醉,沈丹颜更是目光摇荡,忽喜忽忧,她也只得耐着性子观弈。
卓南雁初时弈得气定神闲,补天弈内劲源源不绝地显露出来。但路吟风却对他这补天弈苦参已久,其道家魔宗棋风也逐渐显露峥嵘,黑棋步步为营,每一子都是攻守兼备。不知不觉之间,棋枰上的要津已被黑棋占据不少。
弈到五十余手,路吟风抢占实地,卓南雁则有望在中腹形成巨空,盘面略占上风。但也许是杖伤发作,也许是卓南雁更想一举奠定胜局,攻杀边角的黑龙时略为贪功冒进,被路吟风巧妙地扳了一手,三枚白子顿时岌岌可危。
卓南雁只得无奈地长了一手,心却忽地紧了起来,额头上冷汗直冒。路吟风的双目缓缓眯起,不假思索地压了一手。这一扳一压重如千钧,三枚白子不但葬身龙腹,右角的黑棋也稳如磐石,更打通了右方黑棋直指中腹的要道。
“一举三得,真乃妙手!”便连太子都不禁暗自喝彩。卓南雁却觉头脑一阵恍惚,眼前的棋枰也似无限地伸展开来,无边无际,直铺天际。
路吟风后来居上,一张黑脸却毫无表情,妙手再出,竟在卓南雁天元的白子边上飞镇一手。得中腹者得天下,棋痴要在中腹跟他强争天下了。
卓南雁浑身一抖,连日的纹枰激战和奔波操劳早将他的心血快熬干了,更兼昨日挨了一通大板,身心更衰。这时心神剧震之下,猛觉胸口一热,一团血直涌上来,他强咬牙关,却仍有半口热血洒在前襟上。
见他临局呕血,凝香亭内的人都有些慌乱,太子急命内侍传来太医。给他诊病服药。只有赵祥鹤的嘴角浮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卓南雁,”赵构倒还沉着,脸色却有些阴冷,淡淡笑道,“你还成不成?”卓南雁却笑了笑,躬身施礼笑道:“草民能成!”他本是七品棋待诏,但他自昨日被刘贵妃申斥之后,便始终自称“草民”。他白衫上还带着斑斑血迹,但那笑容却依旧冷静自若,别有一股镇定慑人的气魄。
众人一愣,似乎全被他那镇定的笑慑住了。赵构点一点头,举头看看天色已晚,道:“那就先用御膳,少时再下吧。”沈丹颜才舒了口气,看卓南雁时,见他身子摇晃,却将上前搀扶他的内侍一把推开。沈丹颜暗自一叹,心底针扎般得痛。
晚膳后,棋局被移到了灯火辉煌的风华殿内。
卓南雁纹丝不动地默然端坐在棋枰前,如同一座没有生气的石雕,只有插在棋奁里的手,轻轻摩挲着奁内的棋子。那无比熟悉的丝丝清凉又渗入他的心底,恍惚间,他似在倾听那一枚枚棋子的欢笑,又似在聆听浩渺深广的天地闻最精微的妙理。
局面不利,枰前呕血,谁都知道卓南雁撑不了多久。刘贵妃、汤思退和其余两位棋待诏的脸上都嵌着笑意,均想看看这个倔强的小子到底会怎样狼狈地输掉这盘棋。沈丹颜一直偷眼看卓南雁,却见他的脸色在闪耀的烛火下显得苍白,心底阵阵生疼。
纹枰再战,风云突变。卓南雁的脸色愈加苍白,招法却突然强硬起来,连施辣手,处处用强。这种变招,既是争求实地之需,更是补天弈着重磅礴气势的路数。
深广的中腹上破空与反破空的激战四起,烽烟缭绕。旁观的人中刘贵妃懒得细算还好,赵构、赵瑗和汤思退凝眉默算,却都觉头昏脑涨。沈丹颜更是关心则乱,只觉算好了这一块,那一块变故又起,渐渐眼花缭乱,恍然间只觉棋枰上的白子黑子已化作了白云黑烟旋转盘绕。
路吟风一来不想跟他针锋相对,二来对他的刚硬辣手有些措手不及,几手黑棋弈得稍软,气势上反被压住了。
自九十七手起,卓南雁奇招连施,在由边角漫向中腹的黑龙头上一靠一托之后,又在中腹下方一点。这连环三子势道凌厉,一气呵成。特别是中腹下的那一点,犹如九天外飞落的神剑,不但将黑龙的狰狞气势阻住,更与稳居天元的白子遥相呼应。
沈丹颜双眸陡亮,却见这枚白子一落,天元上的白子也气韵陡生,如同破雾而出的旭日,五彩纷披,光芒四射。“妙手!千古妙手!”她芳心一热,几乎要流出泪来,看卓南雁时,却见他仍是苍白着脸稳稳坐着,脸上依旧没有一丝波澜。
“好棋,”观棋的太子赵瑗也忍不住惊呼出声,“妙手天成啊!”赵构和汤思退也看出白棋的妙处,都不禁频频点头。观局的楚仲秀和郎瞻民则在惊叹之余,黯然神伤。只吴山鹤鸣赵祥鹤凝神盯住卓南雁,满是皱纹的脸上不露一丝喜怒之色。
路吟风的黑脸上却已淌了汗。黑棋奋力挣扎,四方奔突,但卓南雁的白子如御风而行,挥洒自如。稳居天元的白子犹如当空红日,光耀八方,既给了黑棋以难言的羁绊牵制,更给了白棋无尽的腾挪之力,呼应得满盘白子气势如虹。
开局时看似漫不经心的天元一手,至此才现出惊人的灵性和凛凛的元气。
卓南雁这时已将补天弈的棋路施展得得心应手,棋棋相济,前呼后应。任是路吟风如何腾挪发力,卓南雁始终稳稳占据三子的优势。
经过一番艰苦卓绝的官子收束,卓南雁终以两子险胜。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十一节:傲气铁骨 冷宫苦雨
太子笑道:“此局双方远虑深谋,招招绝妙,真乃妙局啊!”汤思退也道:“太子殿下说得是。棋会的遮最后一局精湛绝伦。必成传世名局。太平棋会以此妙局圆满收束,实乃我大宋太平万代之福兆!”
赵构哈哈大笑:“赐两大棋待诏蜀锦十匹,玉如意各一柄。”此刻皆大欢喜,赵构的兴致也是极高,拈着斑白的胡须望着卓南雁,笑吟吟地道,“卓南雁,难得你临局呕血,却仍能妙手连出,颇为不易,特擢升你为六品棋待诏。你还想要什么赏赐?”
此言一出,风华殿内的汤思退、楚仲秀等人的睑上都闪过一丝掩不住的妒意。
卓南雁这时身心本就衰疲至极,木偶一般地连连谢恩后更是心神恍惚,骤然听得皇帝的话,他只觉脑子“嗡”地一响,心头涌起一阵狂喜。
“……你还想要什么赏赐?”这声音如同雷鸣般在他心底回响,心旌摇曳之下,他只觉整座金碧辉煌的风华殿都旋转了起来。
“臣什么赏赐也不要。只求陛下……”他挣扎着跪倒在地,大喘了口气,“将那紫金芝赏赐给我……”
此言一出,风华殿上的人均是一怔。“紫金芝?”赵构双目一眯,缓缓地道,“你要它做什么?”
卓南雁只觉浑身发软,整个心魂似已化成一条细线,随时会离开躯壳一样。他瘫在地上一边叩头,一边道:“小月儿病重……只有那紫金芝……救得了她,只有那紫金芝……”嘴里喃喃自语,已是不知所云。
汤思退、刘贵妃等人尽皆愣住。赵瑗慌忙抢上跪倒:“父皇,卓南雁临局对弈耗尽心血,神气不支,狂言失语,请陛下万勿见怪。”
“只是狂言失语?”赵构笑起来,目光却扫向沈丹颜,“你曾说,那紫金芝曾在你梦中化身魔魇,为不祥之物?”昕他笑声阴冷,沈丹颜面色不禁苍白一片,忙也跪倒在旁,低声道:“丹颜……不知那紫金芝为何物,魔魇之语,不过梦中戏言,丹颜早就跟陛下说过不必当真的!依着沈丹颜的算计,本来要借着接近赵构之机,不时进言,让赵构对素来视为祥瑞的紫金芝心生厌恶,再由太子讨要,就多了许多把握。
哪知卓南雁艰辛棋战之后,心力不支,竟莽撞索要,顿时将太子和沈丹颜一起置于险地。
赵构森然一笑,转头望向低眉垂目的赵祥鹤,道:“你曾说,这卓南雁和沈丹颜原是相识的?”赵祥鹤虾着腰上前跪倒,道:“老臣所知不多。只知卓公子和沈……沈姑娘都是由衢州而来,一路上颇多照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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