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
,猛一挥手,将棋盘上的棋子尽数打落在地,冷着脸转身出屋。卓南雁见他直向绝顶奔去,才知自己今日沉迷棋道,竟将练功的时辰都耽搁了,急忙飞步追出。
施屠龙却神色苍冷,到得崖顶,忽然问道:“你可知我当初为何退出明教么?”卓南雁摇了摇头。施屠龙道:“便是因嗜棋误事!”说着狠狠地一顿足,才道,“当年我曾接连两次因了下棋,耽误了抗金大事。你爹卓藏锋劝过我两回,每一回我都是追悔莫及地发誓改过,但没几日又依然故我。更有一回,岳元帅的一位重要谋士去两淮一带探察敌情,我奉命暗中随护。哪知我在道上遇上一位棋道好友,欣喜之下昼夜搏杀,竟失了那先生的踪迹。那先生独自在道上被金狗细作发觉,孤立无援,终于遭了毒手!”
他越说越是心痛,蓦地铁掌一挥,重重击在身前的一块山岩上,登时打得石崩岩裂,喝道:“出了这等大事,我还有什么脸面去见本教兄弟,心灰意冷之下,只有退出明教!”卓南雁见他目红脸赤,不由也垂下了头,低声道:“徒儿知错了!”自这一日之后,卓南雁便也暗自发狠,从此不再摸棋。
施屠龙的功法出自道家。道家修炼,讲究法、地、财、侣,缺一不可。这门《九宫先天炼气局》的要旨主张收积虚空中清灵之气于身中,再与自身真元打成一片,贯通诸脉,正是上乘之“法”。卓南雁每日得明师看护指点,传道之“侣”和修道之“财”都不必萦怀。而庐山为天下奇秀宝“地”,山间的天风、怒云、清泉、佳木,莫不是仙家眼中的钟灵之物。
卓南雁在此潜心修炼,真可谓得天独厚,再加上他练起功夫来刻苦坚忍,过不了多日,便将八势《九宫先天炼气局》修习纯熟。每次上峰,他都照着师父所授的使力运气的窍诀,奋力攀爬,十几日后,便能独自直趋峰顶。一月之间,他内功便已大进,体内龙虎二气初步调和,略一运气,便觉真气游走,浑身似有使不完的气力。
这一日草草吃过了晚饭,施屠龙却神色悒郁,对卓南雁道:“晚上你独自上山练功,不必等我!”说罢走回自己的屋中,倒头便睡。卓南雁觉得奇怪,跟进屋中问道:“师父,您哪里不舒服么?”施屠龙也不张眼,冷哼道:“没事,去吧!”卓南雁应了一声,正要转身出屋,忽见师父额头上滚满了豆大的汗珠,登时一惊,问道:“师父,您头上出了这多汗!”
“是老病,”施屠龙忽将双手按住额头太阳穴,似是痛苦不堪,语气却愈发严厉,“教你出去,怎地还赖着不走?”卓南雁忽然明白:“师父素来好强,不愿我见到他这病痛之状!”当下给他沏上一碗热水,才转身而出。
关上屋门,仍能听到施屠龙的呵呵低喘之声,卓南雁心中一痛:“师父看似冷漠,其实对我却是关怀倍至!只是我对他却知之甚少。他这么高的功夫,左掌却是怎么断的,腿是怎么跛的,为何又有这头痛恶疾?”越想越觉绕在师父身上的谜团越多,层层迷雾真象庐山的烟云,迷蒙难辨。
春去暑来,日子一天天热起来,好在庐山云飘雾绕,四季清凉,而卓南雁的内功小成,已渐能容纳那股上清真气,徐涤尘所说的真气灼脉之苦,倒还能耐得。
施屠龙眼见卓南雁内功有成,便择了个微风拂煦的黄昏,开始传他龙虎玄机掌法。这路掌法与施屠龙师门所传的风虎云龙功一脉相承,二十四势变化繁复,招法意境皆出自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那第一势“饮之太和,独鹤与飞”,临敌之际稍加变化,便能衍出“荏苒在衣”、“阅音修篁”、“握手已违”等另五种变化来,招式虽异,却皆取《诗品》中“冲淡品”的意境。
饶是卓南雁天资聪慧,最擅强闻博记,学这一招也是从昏至夜,直到夕阳落山明月东升,方始完全领悟。他生怕忘记,又将这一招的六种变化从头演练一番,收势之后,便觉身上内劲游走,舒畅无比,忽然想起:“这是我生平以来学会的第一招武功,我卓南雁终于能习武啦!”
抬起头来,眼见月上中天,清辉四溢,霎时间心中的欢喜难以言喻,忍不住奔到崖边,纵声高呼:“我能习武啦——”
这二十四势龙虎玄机掌法静动相宜,一招一式都与内劲运转相承,卓南雁每练一趟,对体内那股真气的驾驭运使,就又多了一层体悟。
卓南雁练功之余,自是不免时时想起林霜月来。尤其是夜深人静之时,他一人躺在床上,林霜月那纯纯的忽嗔忽喜的眼神,黑黑的随风轻舞的长发,还有她身上那幽幽的若有若无的馨香,便春水样地在他心间眼底流过。
有时想得多了,便会一阵子心神不宁。好在他年纪虽幼,却是个性子刚硬之人,转念想起父母之亡、风雷堡之难和深陷龙骧楼的厉大个子,便会狠狠抽打自己耳光,强逼着自己将那倩影从心头暂时驱走。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十五节:泣血残棋 忘忧神剑
一年时光,倏忽而过。卓南雁已将八势炼气局的内功和二十四势龙虎玄机掌法习练得纯属无比,功力既增,眼光见识也是突飞猛进。这一年之中,施屠龙的头风恶疾又发作过两次,每次发作之时,都要将卓南雁赶出屋去。卓南雁脸上假装不知,心下却甚是着急,便私下里问那清虚道长:“我师父这是什么病,为什么他那么大的本事,却治不好自己?”
清虚叹道:“人有身体,便会有疾病烦恼。老石猴这头疾,据说跟他青年之时用脑过力有关。听说灵芝能补脑,却终究去不了他的病根。”说着连连摇头,“他那炼气功夫如此精深,仍是对这怪疾束手无策,我瞧天下能治好他这伤痛的,也只有风云八修中的医王了!”
卓南雁已不止一次听人说起风云八修,却一直不得其详,这时忍不住问:“这医王住在哪里,他既跟师父一样位列风云八修之中,那不就是朋友了么?何不请他前来医治!”
清虚笑道:“谁说这风云八修是朋友了?这八人是‘禅圣易绝,剑狂刀霸,棋仙茶隐,医王巫魔’,八人各自精通禅功、易学、剑法、刀法、棋道、茶道、医道和巫术,呵呵,其实个个都是脾气古怪之辈。依老道瞧,该叫他们风云八怪才对!”
卓南雁的父亲卓藏锋便是风云八修之中的剑狂,他倒颇想听听这风云八修的逸事,但转念想起师父的怪病,心头如同堵了一块大石,默然施礼告退。
这日黄昏,又到采气练功之时,施屠龙却在观内寻不到卓南雁的踪影,无奈之下,只得独自来到峰顶。他一个人伫望斜阳,等了许久,才见卓南雁气喘吁吁地爬上峰来。
“师父,”卓南雁不等他问,便满面欢喜地捧出一丛团扇大小的红灿灿的灵芝,笑道,“清虚道长说,灵芝能疗头风。弟子寻了一整天,好歹寻到这一颗大的!”见他满头满身的泥和汗,裤脚也挂破数处,显是大费周折,施屠龙脸上的冰霜之色稍见舒缓,嗯了一声,伸出满是老茧的右掌,接过灵芝,缓缓摸索。
卓南雁见师父久久不语,心下微觉害怕,道:“师父,徒儿这便练功!”施屠龙却一摆手,道:“不必练了。你奔波一日,体乏气虚,强练反而无益!”说着挥袖擦了擦卓南雁满是汗水的额头,道:“南雁,你可长大了,今日咱师徒聊聊天!”卓南雁与他相处一年,却从未见他有这兴致,当下忽闪着黑漆漆的大眼睛点了点头。
师徒二人并肩坐在崖顶,施屠龙缓缓伸出漆黑的铁手,道:“今日跟你说说这断手的事!”卓南雁浑身一震,脸色在夕阳中立时紧了起来。
只听施屠龙叹道:“二十多年前,我还在道门学艺,教我武功的师父乃是世间一大奇人,非但剑法通神,兵法、数术、诗词、棋道,无不精通。我的性子也甚是杂博,勤习武功剑法之余,最是痴迷棋道。恩师曾经劝过我不要因棋误武,我却全没在意。师父眼见拗不过我,便将道家棋术倾囊相授。
“数年之后,我仗剑出山,以棋会友,居然横扫江南棋坛。却终因赢了一盘不该赢的棋,得罪了一位厉害之极的江湖人物,给那人打得手废腿残,险些丧命!”施屠龙平时沉默寡言,这时述说往事,依然言简意赅。卓南雁忍不住啊了一声,问道:“什么是不该赢的棋,什么人又如此蛮横?”
“金人!”施屠龙的声音冷冷的,穿透了数十年时光的苦痛,依然没有消弭分毫,“那是个金朝来的使者,生性好棋,听了我的名声,指名了要来会我。一群护送金使的宋朝鹰犬便暗中叮嘱我,只准败不准胜!呵呵,那盘棋我下得酣畅淋漓,将那金使的白棋零零碎碎地割成了七块,让那厮颜面随地。那宋朝鹰爪子中领头的一个,姓钱名厚,说我藐视大金使者,罪不容诛,便向我痛下杀手,拗断我的左掌,打折了我的右腿,又将我乘黑抛在了大江之中。也是我命不该绝,顺水漂流,却给个好心的渔翁救下。我受伤甚重,将养数日,虽缓过些精神来,但左手终于废了,右腿也从此跛了。”
卓南雁气得说不出话来,暗道:“官府暗弱,谄媚金人,竟到这等地步!师父年纪轻轻,便落得手足残废,岂不比我还要命苦!”忽然想起什么,不禁轻声问:“师父,若是老天爷让您再下一次,你还会不会冒着手足之痛,赢那金使?”
施屠龙嘿了一声:“哪怕钱厚那狗贼事后斩去我的双手双足,我也会狠狠赢那金使!若是你呢,又当如何?”卓南雁眼中精芒一闪,道:“跟您一般,拼了性命也要赢这金狗!”
施屠龙眼露嘉许之色,赞道:“好小子!”又接着道,“我跛着腿逃回师门,从此矢志报仇,跟着本门恩师苦练武功。但钱厚那厮是崆峒派掌门紫星道人的师弟,功力精深。我虽将师门剑法练到炉火纯青之境,终因手废腿残,功力又浅,三年间连着三次找他报仇,都是艺不如人,每次若非都仗着机智逃出来,只怕早就丧在他手里。我连着大败三次,羞愤欲死,再回师门时,师父却已重病垂危,临终前将本派镇山绝技龙虎玄机掌法传授给我。我又发愤苦练了三年,这才去找钱厚那厮!”
卓南雁扬眉道:“师尊这一回武功大成,自要先将那狗好好教训贼一番,再将他碎尸万断!”施屠龙却苦笑一声:“那时钱厚却到了这江州做官。我寻到这里,便在这庐山脚下跟他拼死苦战,终究还是因手足不便,又败在他掌下。”卓南雁听他语音萧索,暗想:“师尊苦练多年,仍旧屡战屡败,也怪不得事隔多年,提起来仍是黯然神伤。”
“那晚大败之后,虽又逃得性命,但我屡挫之下,想到自己这辈子终究是废人一个,霎时间万念俱灰,只想一死了之。只是我素来心高气傲,便是死,也要寻个旁人找不到看不到的地方,眼见前面那山峰直插苍穹,便想到那峰顶跳崖。”
卓南雁听到这里,虽知他必然无恙,却也不禁啊的叫了一声,暗道:“师父那时的性子就如此刚硬!”
施屠龙道:“到了峰下,才知这山峰陡如利剑,我受伤之后,决难徒手攀上。好在我师门中还有一路飞抓功夫,身上一直带着丈长飞抓,那时激愤之下,用短剑边凿边登,凭着飞抓利剑,费尽气力,终于攀上了峰顶。”卓南雁这时终于忍不住道:“原来这山峰上的孔洞全是师父以利刃凿成的!那时您大败之下,仍能攀上这绝顶峰头,真是厉害!”
“厉害的还在后头,”施屠龙淡淡一笑,“到得峰顶,意气萧沉,正要纵身跃下,忽听有人哈哈大笑,比武不胜,便要自尽,天下竟有这等无用之人!这笑声豪迈无比。我回头一看,却是个高大汉子,笑吟吟地坐在峰顶。他何时上的这绝顶高峰,我竟全然不知,当下唬得我一惊。虽然我死意已决,却也不愿受他讥讽,当下反唇相讥。三言两语不和,便动起手来。大汉手中擎着一把长剑,也不出鞘,连鞘挥动,十几招间,便将我打翻在地,更踏上了一只脚来,喝问我,服是不服?
“我自然说不服!那大汉忽见我背后背着一副镔铁棋盘,便问,你会下棋?我说,谈不上会,却比你下得好些。大汉哈哈一笑,那咱们比划比划!我也自知武功跟他相差太远,纹枰对阵,自然竭尽所能。这大汉的棋艺也是极高的了,终究还是逊我半筹,以二子惜败。这一来,我二人倒动了惺惺相惜之念,互通了姓名。他听了施屠龙之名,更是改容相敬,说道,原来是拼死大胜金使的施先生,卓藏锋这回倒是莽撞了!”卓南雁静静听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叫道:“什么,原来这人……竟是我爹爹?”头回听得师父说起爹爹,他登时心中一热,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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