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
形势不妙,当下便命方残歌先行一步,来下战书。方残歌奉了师命,快马加鞭地一口气赶了此地,才略作修整,打定主意明日进京。才入夜,他一人在镇外闲逛,忽听两个江湖汉子计议着说,有个“绝色女子住在店中,只怕便是大师姐,咱们夜半时分赶去偷偷下手”。方残歌侠义心肠,只当他二人是淫贼采花,便相随赶来相救,不想这“绝色女子”竟是他朝思暮想的林霜月。
方残歌喜不自胜。他武功精强,四五招间便赶走了那两个明教教众,再亲自请来郎中医治。林霜月病本不重,吃了汤药,转天便觉好了许多,谢了方残歌,便要与他分手各自上路。方残歌好不容易觅到这与佳人献殷勤的大好时机,如何肯走,借口她病体初愈,须人照料。便请林霜月随他先折回京师。待他去芮王府下书之后,要亲送林霜月南下。
提起“芮王府”,林霜月便觉心底酸楚无比。本来懒得回京,但听得雄狮堂主即将来京挑战龙骧楼主完颜亨,不由心下一动:“我私自离教这多时日,这么贸然回去,教主必然责怪。若是瞧了罗雪亭和完颜亨这惊世一战,回去后好歹有个话说。”便答应了方残歌,随他进京。方残歌大喜若狂,央求着她再小住了两日,养得痊愈,却才上路。一路上自是小心陪伴。路上却也没得刘三宝的一丝消息,林霜月又想起自己该当登坛正式成为明教圣女之事,心中愈发郁郁寡欢,方残歌跟她说上十句话,她也懒得答上半句。方残歌素来心高气傲,心下不免又是懊恼,又是奇怪。
进了中都,寻了上等店铺住下,林霜月照旧只在后院屋中独坐。方残歌饭后却到前店听食客闲聊,打探金国京师消息。忽听有人说到“龙骧楼的一个叫南雁的龙骧士要娶芮王府的婷郡主”,方残歌忙凝神倾听。卓南雁和完颜婷在鞠会上大显身手,赢得天子钦点婚期之事,一日之间便轰传京师。众食客提起来自然添油加醋,聊得兴味十足。方残歌听后又惊又怒,忙转回客房,跟林霜月细说。林霜月陡然一震,霎时心中诸般念头一起涌来,当真是百味杂陈,但在方残歌跟前,却强忍着没将泪水流下。
翌日一早,二人便即进京,方残歌自去芮王府下战书。林霜月仍旧心事重重,便信步在街上散心。中都的街头照旧热闹万分,但林霜月心下酸楚,自她眼中瞧来,种种热闹繁华都有些模糊缥缈。
她在路上信手买了一只竹制玉箫,为何要买这箫,自己也说不清。一个人独行独坐,心念走马灯般地乱闪,直转到日落黄昏,浑不知瞧见了些什么,听见了些什么。不知不觉地行到一条偏僻小巷前,她才猛然想到前面不远便是当初自己卖灯的小店了,忆起当日自己曾跟卓南雁在那温馨的小店内相亲相拥,更觉芳心酸楚。眼见夜色深沉,她不愿睹物伤情,正要走开,忽听一阵箫声呜咽而来,只是曲音杂乱,全不成韵。
林霜月心下奇怪,信步走去,拐进小巷,却见一人独坐在沉沉的夜色里,拿着一只短玉箫吹弄着,却是卓南雁。林霜月芳心突颤,便待上前,但才要迈步,忽然心中一沉:“他在这里作什么,当真是想我么?哼,他这便要与那美貌郡主成婚,便想起我来,也不过一时之念,我又何必自做多情?”正自柔肠百转,忽见卓南雁放声大哭。
林霜月倒怔住了,自幼见他,便是个要做大丈夫的刚硬男儿,哪里料得到他竟会如此深情痛哭,而且这人一哭起来便旁若无人,两个赶夜路的行人恰巧经过,对他指指点点,他也全然不顾。林霜月芳心一软,不禁自怀中取出那箫,悄然吹起……
这时给他紧紧拥在怀中,林霜月娇躯抖颤,只觉又是羞涩,又是幸福,忽然明白,自己肯随方残歌回京,其实全不是要看什么罗雪亭会战完颜亨,放不下的还是眼前这个人。
过了好久,她才从他怀中挣脱,仰起头来,取出怀中罗帕擦去他脸上泪痕,幽幽道:“我也不知为何要到这里来,想必还是盼着能碰上你,我心中还存着些话没对你说!”卓南雁凝视着她,极力使得声音平静如常,道:“你只管说!”
二人忽地平定下来,各自退开一步,竟都觉着有些不安。“我在道上得了本教兄弟传来的教主密令,”林霜月的明眸在月下如同清泉闪烁,一字字地道:“再过些时日,便是我登坛的日子了,那时……我便是明教圣女了!”
卓南雁自幼在明教大云岛上便听林逸虹说过,将来林霜月要做明教圣女的,虽然他一直不知这“明教圣女”是个什么差使,但这时听了也毫不为异,点头道:“好啊,恭喜你了,你做了圣女,只怕日后更是繁忙得紧了罢?”
林霜月的眼中噙着一泓清波,凄然道:“你在大云岛上这多时日,难道还不知什么是本教圣女么?”卓南雁摇头道:“你忘了么,我在大云岛上,遇到不明白的事从来懒得问人。便是问,也只问你小月儿。既然你不对我说,我自然不知!”忽地瞧见她脸上的凄苦神色,心中一动,道,“怎么,那圣女到底是个什么劳什子玩意儿?”
林霜月听他提起少年往事,心内又是温馨又是惆怅,脸上拼力挣出一丝笑来,道:“谁知那是个什么劳什子东西,反正过不了多久,我便要做那圣女啦!”卓南雁见她强颜欢笑,神色中却掩着说不出的愁怨,忍不住道:“小月儿,你不愿做那圣女么?那便不必回去登坛!”
“我不回去做圣女,”林霜月眼中光芒一闪,望着他道,“却去哪里?”卓南雁的心陡然一沉,才觉出一阵无能为力,暗道:“是啊,不但小月儿要回明教做她不愿做的圣女,便是我也要跟婷儿成婚!自此以后,我们天各一方,今生今世,只怕再难相见!”忽觉一股发自肺腑的空虚,怔怔地竟说不出话来。
她眼中的那泓秋水似要溢出来的样子,却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柔声道:“若是我不去做那圣女,你便能不跟那郡主成婚么?”
卓南雁听她软语相求,明丽的月色下只见她明眸欲掩,当真妩媚如仙,心底猛然一热,只想抱住她大声呼喊“我能!我能!小月儿,咱们一起走,旁的什么事全是狗屁,全不必管了!”但这话直撞到喉头,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又忽地噎住了。他的身子猛地颤了颤,无比虚软地道:“我……我不能!”
两行清泪刷地滑下,林霜月的娇躯已在微微发抖,却终究望着他,幽幽道:“我不管你是真心为了大宋卧底,还是真的瞧上了那金国郡主,我……我只是想问你,你的心里终究有没有我?”
卓南雁心中万分凄苦,蓦地想起:“她违抗明教严令,再赶京师前来寻我,一往情深至此!但我卓南雁却不过是个随时都会丧命的苦命之人,又何必劳她这冰清玉洁的好女儿一辈子为我牵肠挂肚?嘿嘿,这紧要关头,我这么儿女情长,非但难成大事,更会误了霜月的青春。”想到这几日之间若是扳不倒完颜亨,说不得便会丢了性命,心内骤然发紧,猛然顿足,大声道:“小月儿,我对你只是兄妹之情,对完颜婷,才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他适才还是柔情万千,但想到这是割断她痴情牵挂的最后时机,这一句话便说得格外斩钉截铁。
林霜月的眼波骤然一荡,两个人的心瞬间都已碎成千片万片。她却紧咬了下樱唇,忽然笑了起来:“那好啊,我这一辈子有你这个大哥,当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我这便要回大云岛了,自今而后……咱们再见面也就……难得紧了!”她的笑声越来越低,脸上虽是勉力笑着,泪水却扑簌簌地流个不停。
月光下,只见她珠泪涟涟的脸上苍白之极,娇躯轻颤,竟似摇摇欲坠。卓南雁几乎不敢去瞧她的脸,却也强忍着笑道:“既然如此,你且回去做圣女。他日……或能再会!”他害怕再待片刻,便会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怀中,霍地转过身去,道,“天也晚啦,咱们就此别过!”竟不敢稍待,大踏步便行。
林霜月见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苍白的笑容登时凝在脸上,一时只觉心伤欲死。师尊林逸烟冷漠的声音却在心底响起:“自登圣坛,忘却俗情;既成圣女,永离欢爱!当你成了明教圣女,便要以身心祭奉明尊,一辈子离情离欲。若是妄生爱欲,非但你自己会永坠地狱。你恋上的那个男子也会遭逢世间所有的苦痛困厄!”
一念及此,她心中不由柔肠百转,“过了今夜,我们再不相见!或许再相见时,我便是离情离欲的圣女了,若对他稍有爱恋,便会给他带来灾祸!”忍不住脱口颤声叫道:“雁哥哥!”
卓南雁走了几步,乍闻身后传来的这声娇唤。不由想起当时大云岛上的情形:那时他几次让她喊自己“雁哥哥”,林霜月矜着性子,只是不叫,直到自己离岛之前,却才叫过。此时此夜,这深情款款的一呼,却让他全身热血猛然翻起,暗道:“我今夜和她一别,只怕此生再难相见了。卓南雁啊,再看她最后一眼吧……”
身子簌簌发抖。刚转了半截。一个声音忽地响起,“不能回头,你若稍显软弱。便是前功尽弃,便会误她终身!更何况完颜亨是何等样人,若是霜月流连不去,只怕他便会对霜月下手。”当下硬生生止住身形,头也不回地道:“霜月,再过两日,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马啦!请你莫要以我为念,速速南归罢!”他这人也真心狠,话音一落,竟猛然纵起,几个起落,远远掠出。
眼见那刚毅的背影终于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林霜月的身子便如寒风中的落梅,簌簌地抖成一片。滚滚清泪伴着心底深切的痛和怨,滑落白玉般的脸颊,天地间的一切慢慢化成一片模糊……
起风了,残冬冷夜的朔风虎虎地呼啸,听起来犹如万物齐哭。卓南雁在夜风中狂奔,两旁的民居树木飞快地向身后射去。直奔到王府门前。卓南雁却不愿进去,这时只觉浑身热血如沸,只想狂喊狂奔。当下身法展开,快如掣电般直掠出去。疾奔之中,卓南雁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忽地仰头大笑:“哈哈哈,小月儿,请你莫要以我为念,速速南归……莫要以我为念——”冷风抽在泪痕未干的脸上,犹如冰刃刺肤,寒意直透入骨子里。
一口气奔出好远,卓南雁忽觉喉头发甜,猛然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来。适才他一直故作冷硬,但这时口喷鲜血,才知自己心伤之深、情痛之切。抬起头来,只见那轮明月又高又冷,四周脱尽叶子的树影在风中痛苦地摆动着身子。
一瞬间,卓南雁忽地生出一阵恍惚,只当自己跑到了天地尽头来了。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九节:石破天惊 往昔恩怨
正在这冷静异常的当口,忽听耳后有人轻轻一声叹息:“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声音苍冷,带着说不出的一股寂寞之意。
卓南雁大吃一惊,身子斜斜跃开丈余,才见月光下一道沉凝如山的身影立在数丈之外,长须飘拂,衣袂临风,竟是完颜亨。霎时间卓南雁只觉一道冷风自脑顶直透入脚心,暗道:“他跟了我多久啦,是一直跟着,还是刚刚撞见?我跟小月儿说的话,他都见了么?”怔怔地刚叫了一声“王爷”,却听完颜亨冷冷道:“想不到你对那个小月儿用情如此之深!那个女子到底是谁?”
卓南雁又惊又悔,但心念电转之下,却蓦地又腾起一阵怒火。他是不管不顾的脾气,忍不住昂然道:“王爷长夜追踪属下,莫不是信我不过?”完颜亨的脸色冷若冰霜,森然道:“本王何等样人,又岂能长夜跟踪于你!只是有些话要对你说,却寻你不到,忽见你疯子一般地自王府掠过,这才跟来瞧瞧!”卓南雁心中才腾起几分庆幸,苦笑道:“今日喝了些酒,让王爷见笑了!”完颜亨缓缓道:“早听说你曾私下喜好一个什么‘花灯观音’,嘿嘿,大丈夫三妻四妾原也平常得紧!但你若对她如此念念不忘,说不得我便忍不住会对这女子下手!”
卓南雁听他语音森冷,心下一寒,强挣着笑道:“不知王爷寻我何事?”
完颜亨的目光在沉夜中熠熠生辉,缓缓道:“你不是想知道龙蛇变之密么?”卓南雁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但觉他那目光深不可测,似能窥透自己的内心,心中一动,便不再言语。
“这天下最想得知‘龙蛇变’的,不是你,而是罗雪亭!”完颜亨倒背双手,缓步踱来,语调舒缓,却字字重如千钧,直击在卓南雁心头,“但他的心腹死士叶天候被我怀疑之后,数月之间,难以探出‘龙蛇变’的只言片语。罗雪亭迫不得已,便另派一人潜入我龙骧楼。那个人便是你——卓、南、雁!”
这最后三个字不啻石破天惊。
卓南雁惊得浑身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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