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飞残月天
完颜亨却忽地转头望着他道:“南雁,若是有一日,我完颜亨落得跟完颜衮一般的下场,你仍旧会待婷儿很好吗?”完颜衮是金主完颜亮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当年只因有人诬告他谋反,便给完颜亮不分青红皂白地斩了。这事卓南雁早就听叶天候说过,此时陡然听完颜亨提起,心便一沉:“其实在完颜亨心内,也在为前程忧心至极!”他见完颜亨望过来的探询的目光锐利之极,本要说“王爷说笑了”,但眼前倏地晃过完颜婷情深如火的双眸,胸中不由一热,道:“婷儿便是成了一文不名的贫家女儿,我也会好好待她一生!”完颜亨听他说得果决坚毅,眼中也闪过一丝热热的光芒,幽幽道:“我没有看错你!自我知晓你是卓大哥之子的那一刻起,在我心底,便将你当作了我的儿子!”卓南雁心头一震,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完颜亨却没看他,只是长长一叹:“来我府上给婷儿提亲的,多有朝中王公贵胄,嘿嘿,这些人瞧重的,还不是我芮王府与龙骧楼的权势,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靠不住地!”他说着猛然将手一挥,却岔开了话,又说起罗雪亭和仆散腾的武功,口气淡漠平常,压根儿便没把几日后跟这两大高手的惊世决战放在心上似的。
独自回屋之后,卓南雁想到完颜亨那坦荡真诚的目光,心内便有些歉然,但忽地想到:“父亲当日跟完颜亨八拜结交,那是英雄相惜,后来的相约决战,则是大义所趋,大丈夫岂能将私谊与国仇混淆!嘿嘿,既然当日父亲跟完颜亨终是约而未战,这一阵便子代父战!”想到终究有一日要跟完颜亨拼个鱼死网破,他心里倒于两人之间的恩怨释然了许多。
好在自那次之后,完颜亨似乎变得越来越忙,卓南雁便不再找他聊天,独自潜心修炼天衣真气。完颜婷将成新娘,也忙碌起来,这几日难得不来缠他。虽然修习天衣真气凶险之极,但卓南雁知道,这是自己必须抓住的机会!
“走火入魔也是死,来日若是跟完颜亨真刀真枪的对阵,最多也是死,既然大不了是个死,老子怕他作甚?”说来也怪,他这么万事不管、抛开成败的修炼,反而一路顺当,触类旁通之下,对“九宫后天炼真局”等深奥图谱的领悟竟也更上层楼。数日之间,偶一运气,只觉内气鼓荡,犹如怒潮澎湃,浑身劲气充盈之下,举步落足便如风行水上。而他入静的时间,竟也一次比一次长。
日子过得飞快,转过天便是成婚的正日子了。这一天卓南雁午后练功,收功之后,只觉犹如大梦初醒,张眼一瞧,才见日头洒下的昏黄光影已将窗牖染成一片绛红。自己这一坐,竟已到了黄昏时分,想到明日便要和完颜婷大婚,心内竟有些患得患失。成婚之后,自己会和完颜婷去江南,那时自己该怎样面对完颜婷?屈指一算,今日竟也是叶天侯在锦囊之中给自己规定的偷下咒餍的最后时限了。他不知道叶天候如何能让金主完颜亮知晓,但他终究要照着叶天候的遗命试上一试!他信步走到完颜亨的书房前,却有一胖一瘦的两个老仆远远地向他躬身:“姑爷,王爷还在龙吟坛中未归!”二老语音中隐隐透着一股金石之气。卓南雁知道这貌不惊人的两人便是当年江湖上响当当的“无法无天、雕隼双霸”。胖老仆是“雕霸”庞无法,瘦老仆是“隼霸”韩无天,当年两兄弟横行一时,对黑白两道均不买账,正应得上“无法无天”这四字,但自给完颜亨收服之后,却变得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据说他们给完颜亨守护这书房重地,多年来真称得上寸步不离。卓南雁随口笑道:“无妨,我进去等他!”眼见二位老仆毕恭毕敬地冲着自己笑,他忽觉双腿沉重无比。
“南雁兄,”一人自书房内闪出半个身子,望着他怯怯地道,“怎地不进来?”却是余孤天。卓南雁知道完颜亨近日对他器重得紧,便展颜一笑:“天小弟,也在此等候王爷大驾吗?”举步走入书房。
完颜亨的书房古雅而简素,这王府虽然奢华无比,但书房内的陈设看上去却稍显朴陋。桌案椅子全有些陈旧,日光洒在古旧颜色的桌案上,便晕出一种更加古旧的苍黄。虽然书房内堆满了书籍,但还是显得大而空旷。此时只有他跟余孤天两个默言无语的人,就更有些沉闷。两个人对望着,都想说些什么,却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
终究还是卓南雁故作轻松地笑道:“小弟近日好受王爷器重,又有何事来找王爷禀报吗?”余孤天却默然无语,只是满面通红地望着卓南雁,沉了沉,忽地迸出一句:“明儿,你就要跟郡主成婚了吧?”卓南雁点头笑道:“小弟也不必眼红,改日请王爷给你寻个公主!我是郡马,你便作驸马如何?”
余孤天没随着他笑,却压低声音道:“其实你心中丁点儿也不喜欢她!你心里依旧恋着林师姐!”卓南雁双瞳陡缩,却说不出话来,这时跟他紧紧对视,才发觉余孤天的双目已然一片赤红,像是几夜没睡的样子。余孤天踏上一步,语音中透着几分狰狞意味:“你娶她,不过是为了替大宋窃取龙骧楼的机密方便一些,是不是?”卓南雁心中忽地蹿起一股热气,忍不住沉声道:“住口!”喝声不大,却让余孤天浑身抖了抖。余孤天给他利剑般的目光刺得肝胆一缩,不觉退了一步,声音也软了许多:“大哥,我、我心中好生难受……”
卓南雁听他声音蓦地哽咽起来,倒有几分不忍,不由叹一口气,缓缓道:“我若对婷儿无情,又怎能娶她?”话一出口,眼前闪过完颜婷火热却又痴情的眼神,心内不由腾起一股柔柔情愫。余孤天的目光抖了抖,猛地翻掌紧紧揪住卓南雁的臂膀,颤声道:“好!那你……你便要一辈子……好好地待她!”也不待他答话,猛地转身大踏步飞奔而去。卓南雁望着他消瘦的身子倏忽几闪,消逝在沉沉的暮色之中,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时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门外那“雕隼双霸”远远候着,斜阳影子下犹如泥塑木雕一般。书案上那抹橘色的日光愈发昏暗,书房内静得有些肃然。卓南雁探手入怀,才触到那柔柔的锦囊,忽又犹豫了起来:“这咒餍若是一放,我卓南雁便是个诬陷栽赃的奸狡小人了!嘿,完颜亨武功盖世,龙骧楼又如此根深蒂固,若不如此,我又怎能扳倒他们,报了风雷堡的泼天大仇?卓南雁,这是两国交战,你怎地还如此婆婆妈妈?”但要待抽出那锦囊,却总觉手掌重如千钧,硬是抽不出来。眼前走马灯般地闪过完颜亨飘逸超迈的笑声和顾盼自若的眼神,耳中却又响起他那苍凉寂寞的叹息“我完颜亨此心忠耿,不容有二!”
一个声音忽在卓南雁心底大叫起来:“完颜亨是条好汉,我卓南雁又怎能用如此歹毒手段对付他?嘿嘿。便是要为风雷堡报仇,也该真刀真枪地跟他决一死战!老子照旧去苦练天衣真气,待破去这殃及江南的‘龙蛇变’后。再约他一战,便死在他手下,也是痛痛快快!”这么想着,心底登时沉实了许多。
日色昏沉,书房内幽暗一片,卓南雁忽觉心内有些憋闷,大步走出书房,也不理那两个向自己点头哈腰的老仆,只顾大步向前走去。猛一抬头,却见那轮红若凝血的夕阳正沉沉西坠,卓南雁凝望残阳,心中一阵黯然,暗自叹道:“天候兄,请恕小弟不能!”
才走出几步,忽听身侧风声飒然,卓南雁心意一动,鼻端闻得一股熟悉的幽香,跟着双目已被一双柔滑的小手掩住,耳畔响起完颜婷的声音:“浑小子,只顾往爹的书房跑,也不知前去瞧我!”卓南雁笑道:“谁说的,我这不是正要去瞧你?”转过头来,眼见完颜婷脸现忧色,便道,“婷儿有什么事想不开吗?可从来没见我的婷儿心里面还藏着事!”
完颜婷秀眉微蹙,忽地深深一叹:“爹这几日的神情好不古怪,他常常在书房整夜静坐,有时欢畅得像捡了个金元宝,有时却又皱眉念叨什么‘天道……生死……有我无我的’,跟他说话,也总是心不在焉!”卓南雁缓缓点头:“王爷是在修炼一门武功心法,这心法想是极为高深,须得参破生死,直趋天道。他念叨的有我、无我,正是修为中的两种境界?”
“原来如此。”完颜婷脸上忧色不减,道,“想必爹爹苦参的这绝顶心法,与他后日要迎战的两大高手有关!嘿,也不知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连番两场大战,爹爹能不能大获全胜?”卓南雁心头一紧:“是啊,就在我们大婚的转夜,完颜亨便要应战罗雪亭和仆散腾。沧海龙腾以一人之力,挑战狮堂雪冷和天刀门主,这是怎样的一战!”眼见完颜婷忧心忡忡,便笑道:“王爷武功无敌,用不着婷儿替他担心!只盼他能借此一战,突破生死之关,参透天道!”
“这话爹爹也说过。”完颜婷幽幽地道,“天道是什么,能长生不老吗?”卓南雁眼前晃过完颜亨悠远的眼神,忍不住叹道:“道可道,非常道。天道虽未必能让人长生不老,却能突破人生的许多境界。我曾听人说,参破天道之人,武功便进入天元境界,那才是天下无敌的无上武学!”完颜婷伸出一根春葱般的玉指轻点额头,道:“有这么好?可是那也不必如此行险啊!”卓南雁修习高深武学多年,又随易绝邵颖达学易,但对天道之说也是似懂非懂,这时不由昂首望天,想了想才道:“据说天道并非只有武学高手才来参悟,举凡儒、道、释乃至医、武诸家,修学到了绝顶境界,都要飞跃一步,融于‘道’的境界——那也是他们终其一生所要寻觅的至境。但这最后一步飞跃,却是难之又难,非但要自家坚毅不拔地孜孜追寻,更要有诸般机缘的助益,才能使人于刹那间破茧顿悟。王爷一日约战两大高手,要的便是由这二人凑成一大机缘,助他于生死一线之间顿悟天道!”完颜婷“哦”了一声,却仍旧蹙眉沉思。
眼见往日笑闹顽皮的完颜婷这时父女情深,为其父担心不已,卓南雁心内忽地觉得有些新鲜,伸手拍了拍她白里透红的玉面,笑道:“你这样子乖乖的,倒挺可爱!”猛地抱住她的纤腰,略一用劲,便将她轻盈的身子抱在胸前。完颜婷毫无防备,惊得“哎哟”一声,见他脸上又浮出那抹坏坏的笑意,不禁娇哼道:“浑小子,使这么大气力,又要发什么疯!”卓南雁笑道:“我本来挺好,见了你才有些疯!不要胡思乱想啦,我来让你笑上一笑!”揽着她的纤腰,腾身飞跃,直掠上高高的屋顶。
完颜婷吃惊道:“你又发癫了吗?给下人们瞧见,成什么样子!”话虽如此,却是乖乖地伏在他胸前。卓南雁笑道:“不是绝顶高手,可没本事瞧见咱们!婷儿,咱们撒撤欢可好!”口中低笑,身子犹如风驰电掣,倏忽几闪,已自一间屋顶,急掠到另一间屋顶。
适才两人心中各有愁闷,这时在楼顶高檐上迎风狂奔,心绪渐渐开朗。夜风呼呼地白脸庞掠过,两人便如御风而行,完颜婷放眼只见西天落日如醉,几缕红霞给夕照映得如诗如画,远近高低错落的亭台楼阁全在眼皮底下,忍不住轻声欢呼:“哈,便如飞到天上一般!雁哥哥,亏你想得出!以后我要你日日这般抱着我飞!”卓南雁笑道:“一次两次还成,日日如此,王爷知道,可就气死啦!”
两人说笑之间,已自四五间楼阁顶上飞掠而过。蓦地卓南雁似是脚下一空,身子呼呼飞坠,完颜婷吓得一声娇呼,她本来武功不俗,这时倒似小家碧玉般地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忽听卓南雁嗤嗤一笑,单足在假山石上轻轻一点,两个人已飘然射入一间雅阁内,却是不知不觉之间已到了完颜婷的闺阁之中了。完颜婷双足落地,才知他适才故作失足之状吓她,忍不住嗔道:“这浑小子,就知道想法子捉弄我!”
卓南雁道:“婷儿,明日你便嫁给我了!人前人后,可不要再叫我浑小子啦!”完颜婷道:“我偏要叫你浑小子!”忽地凑了上来,在他耳朵上轻轻一咬,“无论何时,你永远是我的浑小子!”卓南雁只觉一股馥郁幽香袭来,心中便是一荡。这时闺阁内再没旁的人,红烛高挑,却见那玉榻锦被,镜台奁具,全布置得喜气洋洋。红烛光晕给闺阁内披上了一片柔媚温馨的异彩,更映得完颜婷眉目如画,美艳不可方物。卓南雁忽想:“不管如何,明日她便是我的妻子了!”伸手便将她抱入怀中。
完颜婷仰头向他唇上吻来,香泽微度,卓南雁心中更如腾云驾雾。完颜婷一吻之后,眉目生春,眼中的波光似要流淌出来,柔声道:“你不让我叫你浑小子,那我当着人便叫你雁哥哥!没人的时候,我还是喜欢叫你浑小子!”说着玉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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