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惊仙
那布衣少女手捧冰龙,见它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芳心好不难受,向着面前一排道士央求道:“两位真人,求你们饶了它吧……它只是头不懂事的畜生。”
半空中一名皓首黄袍的老道一收拂尘,飘落到另一位老道身旁,老脸一沉道:“这孽障伤人无数,贫道焉能容它?姑娘,我劝你还是赶紧从哪里来,回哪里去吧!”
另一老道也道:“两三日内昆仑山中即有大战,此处已成是非之地。小夜姑娘,你是明灯大师的门下,念在仙林一脉同气连枝,贫道也不计较你庇护这孽障的错失。需知就在十几天前,它还伤了敝派三条人命。加上方才被它杀害的四位师侄,那就是七条了。你说敝派如何能饶它?”
说话的这老道正是雪峰五真之一的无缺真人。这雪峰派位列仙林四柱,与灭照宫共居于昆仑山中。但一个在西,一个在东,两者相差足有数千里。
虽说平日里一正一魔水火不容,却也各有所忌井水不犯河水,门下弟子从不轻易踏入对方的势力范围。只是今日无缺真人与师弟无动真人率十数名弟子出山迎迓远道而来的仙林同道,路经此处正遇见在外觅食的冰龙。一番激战下冰龙连伤雪峰派三名门人,逃到了冰窟前。
雪峰二真穷追不舍,终于重创冰龙,眼看就要将它杀死,不想这布衣少女从冰窟里闻声赶出,为冰龙求情。
若是一般人家的女孩儿,雪峰二真自可不理。偏巧这少女乃是瞽目神医端木远的孙女,更与云岩宗有莫大的渊源。故此两人也不便立刻动手驱逐,耐着性子好言相劝要她离开。
说话间又有一名弟子被冰龙透体穿过,当场毙命,怎不让这雪峰二真怒火中烧?
小夜怀抱冰龙,指缝间金蓝色的血液源源不断从它伤口里流淌出来,沾满了胸前衣裳,难过道:“小雪这么做,也是为求自保。”
她口中的“小雪”指的自然是这条冰龙了。大约七八天前,她夜宿冰窟,正巧发现与雪峰派一众弟子大战过后,负伤逃回的冰龙,便取出随身携带的药箱,替它医治。如此一来人龙之间渐生感情,小夜实不愿见它命丧黄泉。
要说这昆仑冰龙,端的是天地一宝,世间魔灵。如小夜怀中的“小雪”,乃是修炼了三百多年的一条幼龙,长不过两尺,通体雪白,若非生有四爪,直与寻常白蛇无异。可便是这幼龙,实乃昆仑山中一霸,平日里素喜以凶禽猛兽的肝胆内脏为食,而且生性好斗,因此山中魔兽远远见它,往往会避而远之,不敢交锋。
十几日前十几个昆仑雪峰派二代弟子出外采药时碰巧遇上冰龙,因贪图冰龙内丹,上前捕捉。结果三死两伤,到底还是让它逃掉。纵使今日有雪峰二真压阵,仍不免又有四个门人战死。因此不管小夜如何哀求,雪峰二真总是不肯答应。
就听无动真人喝道:“丫头,休得再罗嗦!”拂尘一抖卷向小夜怀中的冰龙。
小夜急忙抬手遮挡,拂尘“呼”地卷住胳膊,将她甩飞出去。
无动真人正要上前夺过冰龙,冷不防悬崖上方有人冷冷道:“恬不知耻!”
虽说没有指名道姓,可谁都晓得这话是冲着雪峰众道来的。那干年轻道士闻言纷纷仰面怒喝道:“谁在胡说八道,羞辱本门?”
但见白衣曼舞,一位绝色少女如凌波仙子般顺着冰壁冉冉飘落在小夜身前。
“石颂霜?”无动真人目视白衣少女,惊愕道:“又是你!”
石颂霜淡然道:“你们捉这条冰龙,果真是为门人报仇,还是要取它的内丹?”
一名雪峰派弟子怒斥道:“这与你何干?”掣动仙剑朝着石颂霜咽喉刺去。
冷不丁面前青影一闪,手中仙剑不翼而飞,跟着胸口一麻已被来人抓住。
雪峰二真看得分明,眼见一个青衣年轻人如神兵天降擒住门下弟子,两人近在咫尺竟是不及相救。无缺真人拔剑腾身,低喝道:“厉青原,放下我徒儿!”
厉青原稳稳悬停,瞧着无缺真人刺来的仙剑没有丝毫闪躲的意思。待剑锋距己已不到三尺时,突然拎起手中俘虏往身前一挡。
无缺真人大吃一惊,忙不迭剑往右偏,力往回收,总算没刺中。
厉青原唇角泛起一丝蔑然,掌心运劲一吐,将那弟子掷向无缺真人怀中。无缺真人伸左手接住,没等缓过劲来厉青原拧身欺近,一记长河落日掌石破天惊朝他右肩拍到。
无缺真人左手抱着徒弟,右手仙剑还来不及回防,无奈之下侧身飘飞,勉力踢出左脚斜点厉青原掌心。
“砰!”足掌交击,无缺真人一声闷哼凌空翻滚数圈方自稳住,脸上血色霎那褪尽,放下怀中弟子,嗓音略带暗哑道:“受教了!”
无动真人见师兄吃亏,面上怒色涌现道:“石姑娘,看来一年之约未满,你又要和敝派干上了。就算石剑圣是你外公,凡事也都抬不过一个理字!”
石颂霜摇头道:“我没心情和你们说道理。这位小夜姑娘,你们谁也不准动她。”
无缺真人调顺内息,自忖纯论修为厉青原尽管厉害,亦未必能胜得过自己。只是刚才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才在众人面前丢了老大的一个脸面。如果不将这场子找回来,往后此事传出,难免被仙林同道嘲笑自己居然在两三招间便败给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魔头。
他一摆仙剑亮出门户,说道:“凭你们两个后生,就想在这里指手画脚?”
话音未落,江边遥遥有人声从风雪中送到:“那就再加上咱们夫妻两个如何?”
众人闻声瞧去,远处的江岸上一对中年夫妇同乘着头三角怪兽顶风冒雪迤逦行来。坐在后头的矮驼子相貌奇丑,手持缰绳怀里拥着位国色天香的黑衣美妇,乍看之下还当是踏雪寻梅的官宦人家。
无缺真人微觉凛然道:“这丑驼子来此作甚?”扬声说道:“司马病,你也来多管闲事!”
那三角怪兽在冰窟前停下,矮驼子端坐不动,冷声道:“你可知石仙子是什么人?”
无缺真人愣了愣,笑道:“好啊,闹了半天你是想拍石凤扬和南宫北斗的马屁!”
“你少放屁!”司马病怒道:“老夫只会用毒,不会拍马。石仙子是杨兄弟的未婚妻,那就是我的弟妹。你想跟她动手,得先问过老夫的生不如死针!”
无缺真人一呆,问道:“你说的是云岩宗叛徒杨恒?”
半年前楼兰会盟,杨惟俨、石凤扬、南宫北斗诸多仙林顶尖人物纷纷现身,与厉问鼎、南宫北辰大斗一场,其中便牵涉到杨恒、厉青原和石颂霜这三个小儿女之间的婚事着落。雪峰二真亦尽皆在场,又岂会不知?
无缺真人转念一想道:“是了,这丑驼子受了杨恒的好处,如今报恩来了。”
假如单只司马病夫妻,他也不惧。可如果再加上石颂霜和厉青原,一旦闹僵交手吃亏只怕难免。尤其是这司马病,为人心狠手辣睚眦必报,惹恼了他,难保哪天这丑驼子不会潜上雪峰派下毒放药,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无动真人显也顾虑到此点,传音入密道:“师兄,我们奉命前往迎接神会宗的殷掌门一行,实不宜节外生枝。”
无缺真人点点头,说道:“今日贫道尚有要事在身,不和你们罗嗦了。好在去年与石姑娘定下的战约,也只剩下三两个月。厉公子,司马郎中,就请两位届时一同前往黄山始信峰,新债旧账咱们一并了断!”
厉青原不屑低哼,负手道:“悉听尊便!”那神气显然就没把无缺真人这半带威胁的邀约放在心上。
无缺真人暗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总有一天要让这小魔头知道我雪峰派的厉害!”强忍住气转向司马病道:“不知阁下意下如何?”
司马病搀扶妻子下了坐乘,慢条斯理道:“那很好。”
无缺真人知他也是应下来了,颔首道:“诸位,后会有期!”拂袖起身,与无动真人往正北方向飞去。一众门人救死扶伤,在后跟上。其中有个年轻道士不甘问道:“师傅,咱们就这么轻易算了,还有那条冰龙?”
无缺真人“嘿”了声,道:“即知这孽障藏身之处,还怕它逃上天去不成!”说着话众道飞远,地上的血迹也早被飘落的雪花覆盖得干干净净。
小夜抱着冰龙走上前来,感激道:“石姑娘,多谢你们帮忙。那黄山始信峰……”
石颂霜看也不看她,打断道:“这是我的事,你不用操心。”
小夜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那中年美妇走近道:“小妹妹,你怀里抱的是条昆仑冰龙吧?”
小夜轻轻“嗯”了声,司马病伸手在冰龙的额头虚点一指道:“我来教你如何提取内丹炼制仙丹——在这里开个口子,取出内丹风干保存。回去后将它放入用雄黄、天麻、菟丝子、熟地黄等物制成的药酒里浸泡三十天,待内丹色泽发紫,再加磨碎,配以磁石、石榴黄、曾青、丹砂等八石炼成丹丸,每日子时吞服一颗,三十天后即可大功告成。”
小夜听了连连摇头道:“不、不,我不要小雪死,它再乖不过了。”
那中年美妇微笑道:“小妹妹别害怕,他是故意吓唬你。我帮你一起照料冰龙。”携着小夜走进冰窟,取出司马病秘制的灵丹妙药来救治冰龙。她虽未学过医,可毒郎中妻子的医术又岂是错得了的?
中年美妇边替冰龙疗伤边问道:“小妹妹如何称呼,你独自来昆仑山做什么?”
小夜听她语气温柔,又帮着自己悉心医治小雪,心底下一股亲近之情油然而生。她自幼失孤,可说没有享受过一日的母爱,如今听得中年美妇软语相问,哪里还能按捺得住,想着一路上的风霜苦楚,两行珠泪潸然而下,呜咽道:“我叫小夜,来昆仑山是想找杨恒。”
“杨恒?”中年美妇怔了怔,道:“你也认识杨恒杨兄弟?”
小夜望了眼正在洞口和司马病叙话的石颂霜,幽幽道:“我和他很早便认识,后来又一起在峨眉山法融寺里长大。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中年美妇讶异道:“原来你是云岩宗的弟子?”
“不是的,”小夜道:“我没有亲人,所有一直寄居在法融寺里,由明灯大师抚养长大。”
中年美妇大起怜惜之意,说道:“好孩子,别难过。我姓林,往后你便叫林姨吧。”
“林姨!”小夜望着林婉容慈爱横溢的玉容,心头热乎乎的,略一犹豫轻轻唤道。
林婉容心中也是一暖。她和司马病历经磨难终成眷属,惟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膝下无子。忆及二十余年前的那桩恨事,更是百感交集,注视着小夜梨花带雨的俏脸,不由升起一缕母爱天性,轻抚她的肩头道:“好孩子,好孩子!”念着念着,自己的眼圈竟也是红了。
司马病虽在和石颂霜说话,可妻子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无不尽收眼底,见状亦黯然心道:“要是当年没有发生那事,咱们的孩子也该满二十岁了!”平抑心绪叮咛妻子道:“婉容,小心别累着自己。”
林婉容粲然浅笑,说道:“你总把我当成病人看待。”
石颂霜见他们夫妇尽管外貌上判若云泥,在外人眼中无疑极不般配。可言谈举止间心意相连极尽恩爱,也算苦尽甘来,问司马病道:“尊夫人的病体可有痊愈?”
司马病点点头,感慨道:“全赖杨兄弟舍命向厉问鼎讨来活死人丹的解药,拙荆的病症业已无碍。只是二十年来昏睡不醒,难免体质虚乏,我此来昆仑山,便是为采集几味珍稀药材为她进补。”
听到厉问鼎的名字,石颂霜情不自禁瞧向洞外伫立的厉青原,却没有说话。
司马病又道:“石姑娘,这几个月来你一直在找寻杨兄弟?”
石颂霜芳心一恸,强忍着没有表露出来,说道:“你们……也听说杨恒的事了?”
林婉容轻轻一声叹息道:“杨公子独闯东昆仑,剑撼百丈崖,挑战灭照宫四大护法五方山神,可谓虽败尤荣。此事轰动仙林,愚夫妇早屡有听闻。”
小夜正在为冰龙清理伤口,闻听此言心如刀绞,未干的玉颊又添珠泪,风一吹到底还是滚落下来。她见厉青原还纹丝不动地屹立在洞外,洒落的雪花很快遮掩了他的眉目衣发,只有两缕白茫茫热气若有若无地从鼻孔里间或喷出。看上去就像是一尊冰雕玉琢的塑像挺立在风雪之间,便劝道:“这位公子,你还是进来避一避风雪吧。”
厉青原瞧都不瞧她一眼,拒绝道:“不用。”
司马病看不顺眼,鼻中低哼道:“好心当作驴肝肺,有其父必有其子!”
厉青原霍然扭头,两道冷厉森寒的目光如同利剑一般激射在司马病的丑脸上。
林婉容怕他们二人又起冲突,忙引开话题道:“石姑娘,你可有杨兄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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