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惊仙
尹自奇的头发在数日前的大战中被任长峡削断,自觉不雅便戴了顶毡帽。瞧着明灯大师和小夜的模样,有些迷惑道:“你们这是唱的哪出戏?”
小夜急忙拭去眼角泪珠,红着脸躲到了明灯大师背后。明灯大师心道:“他们多半是来找杨南泰叙旧的,我在此多有不便。”
不防鹧鸪天抢先道:“老严,听说你酒量不错,咱们今日正好比拼比拼!”
一伙儿人拥进竹庐,在桌边挤得满满当当,将带来的酒肉菜肴摆放妥当。
杨南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几个忙活,摇头道:“挺好的精舍,这下成了酒馆。”
鹧鸪天不以为意道:“咱们哥儿几个早想来了,却怕打扰你养伤,好不容易忍到今天。方才听说小杨恒回来了,我和老尹一商量,叫上一帮老兄弟便直奔这儿。一是恭贺你们父子团圆,二来也是借你老弟的一方宝地热闹热闹。”
杨恒听到“父子团圆”这几个字,不由得悄然向杨南泰看去。
杨南泰黑黝黝的脸膛上沉静逾恒,没有透露出半分内心的变化,只淡然道:“好,我喝!”端起桌上斟满的一碗烈酒,仰脖一饮而尽。
众人哄然喝彩,尹自奇拿起酒碗说道:“南泰,我也得敬你三碗。那晚若不是你们父子俩神兵天降,我老尹只怕要去喝阎王爷的接风酒了。”
杨南泰来者不拒,又和尹自奇等人连干了五六碗,兀自面不改色。
鹧鸪天哈哈一笑,朝明灯大师端起酒道:“老严,那日咱们各为其主,没啥好说的。可兄弟一直没忘,三十多年前咱们在哀牢山并肩血战,从天黑杀到天亮,硬是拔了天南四凶的老巢。最后打开酒窖,又从天亮喝到天黑,害得我十几天里见到酒坛就想吐!来,咱们久别重逢,是不是也该干上一碗?”
明灯大师本也不是拘泥之人,闻言笑道:“碗怎么行,换坛子来!”
鹧鸪天一呆,“咚”地放下酒碗叫道:“好,果然还是那个一剑光寒十四州的严崇山!我还怕你当了和尚学会谦让了——来,咱们换酒坛子喝!”提了两坛酒上桌砰砰拍开封泥,与明灯大师一人一坛对着干了。
屋里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惟独小夜对着一群桀骜不驯的灭照宫首脑人物有些局促,又担心明灯大师真会和这伙儿人拼酒,不醉不休。
杨恒站在杨南泰身后,笑嘻嘻瞧着这群刚从死人堆里打滚回来的灭照宫豪雄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所谓爱屋及乌,恨屋亦及乌。他素来对灭照宫的人没什么好感,可经过雄远峰顶的生死大战之后,心里多少起了些微妙变化。隐隐觉得比起那些整日参禅念经,青灯古佛的老和尚,豪爽率性的鹧鸪天等人反而更合胃口。
他心里不由想道:“二十余年前,我爹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杯酒论交,弹指杀人,纵剑仙林,啸傲五湖。假如不是我娘亲,也许他今日的荣光地位殊不逊色于杨北楚。可他却毅然抛弃了所有,陪着我娘亲隐居山野,耕田采桑,从辉煌回归于平淡。这等胸襟,这等情义,又岂是我能及万一?”
想得正入神之际,忽听司徒照道:“小杨恒,那日你单骑闯关,一剑拍断老夫小腿的招式可妙得紧啊,不愧是老严的得意传人。你不会记恨我那一棒吧?老夫自罚三碗,你也得给我个台阶下啊。”说罢连干三碗,又倒满了酒送到杨恒面前。
杨恒没想到司徒照会找上自己,还当着众人向他敬酒赔罪,哪里还会再记着那点儿芥蒂?抬手将酒干了,一股辛辣的热流从喉咙顺流直下,顿感胃都烧了起来。
众人连声叫好,赫连豪、赫连杰兄弟也端起碗道:“杨贤侄,还有咱们呢!”
小夜见杨恒脸庞泛红,忙劝道:“阿恒,你酒量小,还是少喝些的好。”
鹧鸪天笑道:“小姑娘你这就不懂了。有道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小杨恒是南泰的儿子,这酒量定然错不了。别说一碗,十碗二十碗也不打紧。”
赫连杰凑趣道:“小姑娘,你若担心杨恒,不妨代他喝了这碗酒如何?”
小夜羞红了脸,窘迫地说不出话来。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鹧鸪天的话像是颗钉子般扎进杨恒心里,他一声不响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一股酒气直冲脑际,耳朵嗡嗡发响,但觉胸口豪情满溢,叫道:“还有谁,一块儿来干了!”
杨南泰起身夺过杨恒的酒碗,将他按坐在自己身边道:“我代他喝。”
赫连豪感慨道:“想想人生的际遇真是他奶奶的奇妙。你和明灯大师数日前还在昆仑阁外杀得天昏地暗,两败俱伤;我们兄弟呢,也跟杨贤侄狠斗过一场。如今居然又坐在一张桌子边喝酒吃饭,聊天骂娘。”
马罴劲苦笑了声道:“是啊,说不准这桌上的人哪天又会打起来。”
众人一时沉寂了下来,尹自奇喝了口闷酒道:“这一战咱们灭照宫着实走了不少人啊,还有许多兄弟现如今还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呢。好在经此一劫,三五年里四大名门是不会有闲心卷土重来啦。”
“恐怕他们现在最关切的便是空照大师遇害的公案了。”赫连杰看了眼明灯大师,接着道:“盛霸禅虽被杨贤侄打断了双臂,可云岩宗岂能善罢甘休?”
“未必吧?”马罴劲道:“谁晓得明水那老和尚会不会‘顾全大局’,把这事按下?说不定啊,他们压根不信小夜姑娘所言。”总算顾忌明灯大师就坐在身边,没把“老贼秃”这三个字带出口。
明灯大师徐徐道:“明水师兄已有法旨,在恩师遇害真相未查明之前,暂将遗骸供奉于平山佛堂。明天,我便要带着小夜离开了。”
小夜芳心一颤,情不自禁偷偷地望向杨恒。却见他举碗沉思,并未注意自己,心下黯然低垂螓首道:“他有那么多难事,又岂能总分心顾念着我?况且他对我姐姐情深无悔,而我不过是个义结金兰的妹子罢了。”
杨恒自不晓得小夜心里已动了偌多念头,说道:“大师,你伤势未愈,不如再等上两天。”更想道:“就算云岩宗饶他,我可不饶!”
明灯大师微微一笑道:“我的伤已好了五六成,再待下去骨头也要泡散架了。”
杨恒心下醒悟道:“我也忒糊涂了,大师定是要带着小夜前往黄山寻访颂霜。”
尹自奇和鹧鸪天等人交换了个眼神,问杨南泰道:“等伤好了,你有何打算?”
杨南泰没有回答,只提起酒坛将面前的空碗倒满,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从坛口泻落下的晶莹酒汁,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回来吧!”尹自奇忍不住劝说道:“都是快二十年前的旧事了,何必老梗在心里?打断骨头连着筋,出了这道门儿,你又能去哪里?”
杨南泰放下酒坛,沉声道:“你们来喝酒聊天,我欢迎;要是来说这事儿,便到此为止。”朝尹自奇一举酒碗道:“来,干了!”
尹自奇无可奈何,和杨南泰干了一碗。鹧鸪天叹气道:“南泰,你还在怨恨老宫主?其实他从前对你的欣赏和看重,绝不在北楚之下。所谓爱之深,责之切,那桩事确也惹恼了他,以至于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可你也知道他的脾性,就算心里后悔,也从不肯说出来……”
他滔滔不绝地正要往下说,身旁的马罴劲面带惊慌悄悄在桌下一扯衣袖。
尹自奇正说在兴头上,只当马罴劲担心自己会说恼了杨南泰,径自不理,继续道:“不就认个错,给老宫主一个台阶下嘛。唉,老宫主什么都好,就是这脾气——”突然他终于察觉到众人的神色都已不对劲,正往自己的背后望去。
鹧鸪天愕然回头,不由得一个激灵酒劲醒了大半,起身束手道:“老宫主!”
原来不知何时一身金色袍服的杨惟俨偕着凌红颐已站到了门外,正冷眼旁观,听着鹧鸪天浑然不觉地发表着高谈阔论。
众人也纷纷起身施礼,惟有明灯大师端坐不动,大口大口啃着鸡腿。一旁的杨恒本也打算有样学样,奈何胳膊被杨南泰一把抓住,硬是拽了起来。
杨惟俨闭关五日,体内伤势初愈,从外表已看不出丝毫端倪。一双深幽冷厉的目光缓缓扫过屋里众人,站在门口却不进来,问鹧鸪天道:“老夫的脾气如何?”
鹧鸪天在战阵之上大杀四方神威凛凛,此刻竟不敢与杨惟俨的视线接触,回答道:“属下酒喝多了,可有些话也是不吐不快!”
杨惟俨脸上波澜不惊,漠然注视着鹧鸪天。尹自奇喝道:“鹧鸪,你喝醉了!”
“我没醉!”鹧鸪天把心一横道:“丢你娘的,这压根不是回事嘛!南泰不就是救走了明昙,带走了菩提心?他们夫妻这十几年也受够了苦,儿子都长这么大了。老宫主,就算今天你一怒之下要宰了我,我也要说: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也该有个头了。要不是南泰父子那夜拼尽全力挡住正道联盟的一众高手,后面会发生什么,咱想也不敢想。他图什么?还不是因为知道您在昆仑阁里闭关嘛?!”
他一口气说完,像是嘴巴也干了,随手拿起马罴劲的酒碗仰头喝干,一抹湿漉漉的胡子茬道:“丢你娘的,就当这是断头酒了!”
杨恒听得大感痛快,要不是被杨南泰的眼神制止,早忍不住要大声喝彩了。
屋里的其他人俱都默然,即佩服鹧鸪天的胆气,又担忧他的境遇。
尹自奇赶忙将鹧鸪天挡到身后,防他再胡言乱语,向杨惟俨躬身道:“老宫主,鹧鸪堂主确实醉了。等酒醒了,属下定陪他来向老宫主谢罪。”
“不是有句老话说‘酒后吐真言’吗?”杨惟俨不动声色地走入竹庐,在鹧鸪天腾出的空位上坐下,刚好对着明灯大师。
他拿起酒坛斟满空碗,视线一直不离明灯大师的脸庞。明灯大师恍若不觉,据案大嚼,居然还打了个酒嗝,差点喷在杨惟俨的脸上。
杨惟俨这才开口问道:“你是空照大师的关门弟子?”
明灯大师醉眼惺忪,强将满嘴的东西咽了下去,说道:“贫僧不能不把自己的嘴巴堵上,否则难保不会说出比鹧鸪兄更逆耳的话来。”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杨惟俨出人意料地轻轻一叹道:“空照教了个好徒弟啊。”将酒碗在明灯大师身前的碗上“叮”地一碰,一口饮下道:“故人驾鹤西归,徒留身后寂寞。这一碗酒,是敬空照的。”
明灯大师脸上的醉态渐渐隐没,悠然一笑道:“我代恩师领受了。”把桌上的半碗酒也跟着喝尽,说道:“早先我对杨老宫主是三分敬佩,三分惋惜,三分敌意,还有一分的腹诽。而今喝下这酒,便只剩半分的腹诽。”
屋中群雄闻言均自暗道:“此人好大的胆魄,可一点儿也没喝醉。”
杨惟俨静静听着,若有所思。忽地露出一缕笑意道:“你说出来了,那便不算腹诽。”将酒碗往桌上一推,说道:“南泰和杨恒留下,其他人都散了。”
尹自奇等人没料到杨惟俨竟然会这般轻易放过了鹧鸪天,若有所思地瞧了瞧杨南泰父子,鸦雀无声地退出竹庐。
明灯大师摇摇晃晃站起身,还不忘把一坛酒抱到怀里,走过杨恒身边时拍了拍他的肩膀,传音入密道:“用心听,耳朵会骗人。”
杨恒明白了明灯大师话里的意思,微微地点了点头。
须臾的工夫,所有人都走得一干二净,屋里只剩下这祖孙三人。
第三章 不悔
脚步声渐远,虚掩的房门将正午的冬阳挡在了竹庐外。杨惟俨扫了眼满桌满地的狼藉,最后将视线落在那副围棋上,问道:“你有多少年没陪我下过棋了?”
杨南泰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十七年零两个月吧。”
“那盘棋是我赢了吧?”杨惟俨微合双目,仿佛在回忆,缓缓说道:“拿棋来。”
杨南泰怔了怔,默不作声地转过身将围棋取来。“呼”桌上起了一阵风,碗筷杯碟霎那间无声无息地化为粉末,桌面干净得一尘不染。
“是神息!”杨恒心头微动,见父亲已在杨惟俨的对面落座。杨惟俨拈起一颗白子“啪”地清脆敲击在棋盘中央的天元上。
杨恒对围棋之道并不精通,却也晓得自古便有“金角银边草肚皮”之说。大凡高手对弈,必然先抢占边角摆开阵势,再徐图进取问鼎中腹,像杨惟俨这样一上来就占住天元的下法,还是头一回看到。
起先十几个回合两人均都落子如飞,待进入中盘后,节奏逐渐放缓。
杨惟俨的棋风咄咄逼人,凌厉老辣;杨南泰则是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偶有一两招反击亦是攻敌必救,犀利之极。
父子二人二十年前也不知下过了多少盘棋,于彼此的棋风套路了若指掌,盘面上犬牙交错短兵相接,看得杨恒眼花缭乱,却也知道杨南泰逐渐落了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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