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惊仙





  左边一个矮矮胖胖活似个冬瓜的男子名叫包不平,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乃祁连山大恶谷谷主;右边那个高高瘦瘦,面色晦暗阴沉的男子姓雁名留痕,却是祁连山空离府的府主。站在二人身后的是一个黑衣女子,耳后斜生出两根食指长短的褐色犄角,面孔雪白眉目细长,只称自己姓鹿。
  几个人瞧见杨恒和真禅,也是大感诧异。他们都因开罪祁连六妖而身陷囹圄朝不保夕,对这几个魔头的道行自是深为忌惮。但见这两个少年最多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居然能将祁连六妖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委实觉得不可思议。
  大伙儿聊了一会,其间不免说到祁连六妖的种种恶行,均感黑沙谷这一覆灭大快人心。赤吞霞等人少则被关了三五年,多的几达数十年之久,此刻亦是归心似箭。于是便在鹰扬殿外依依惜别,以期后会。
  当下鹧鸪天领着杨恒兄弟穿过正殿,来到一座幽静的院落里。司马阳站在院中,只向鹧鸪天躬身问候,对杨恒和真禅视若不见。
  杨恒也不以为意,心头微动道:“敢情杨北楚也在这儿。”
  鹧鸪天一指东厢房道:“阿恒,大魔尊便在这间屋里。”
  杨恒谢了,推开东厢房虚掩的屋门。真禅犹豫了下,不知该不该进去。
  就听屋中传来杨北楚的声音道:“真禅,你也进来。”
  杨恒走进屋,只见娘亲正静卧在榻上,昏睡不醒。杨北楚与凌红颐坐在窗边的小桌案旁,屋中再没有别人。
  凌红颐道:“阿恒,令堂的禁制尚未解开,我们正等你回来一起商量。”
  杨恒迈步走到榻前,大魔尊的脸上还戴着那张他熟悉的人皮面具,双目低垂,浑不知自己的爱子就在身畔。
  那边杨北楚目光复杂,望着站在门边闷声不响的真禅,也终于徐徐问道:“你娘亲的事,你都知道了罢?”
  真禅一动不动注视着杨北楚,忽而恨得咬牙切齿,忽而又想扑入这世上惟一亲人的怀中痛哭一场,最终只是木然地点了下头,那幅度小得连自己也感觉不到。
  杨北楚低哑的声音道:“她走得很安详,惟一记挂的便是你。”
  真禅再也按捺不住,一颗颗泪珠劈啪滴落在地毯上。
  杨北楚的眼中缓缓升起雾一样的光芒,默默无语地望着真禅,将一只紫色的绣花香囊送到他的面前。香囊上还用纤细的红色丝线绣着一行童谣:“二尺娃,不回家,想得娘亲泪哗哗”。
  “这是她留给你的,”杨北楚的语音愈加低沉,竭力掩藏起自己的痛楚和歉仄,说道:“她说,早给你想了一个名字,便叫杨楚鹤。因你在楚地出生,却又怕你如黄鹤一去不返,故而一直没有用上。”
  “娘——”真禅接过香囊,终是呼喊出了朝思暮想十七年的那个声音,尽管是那么的含糊不清。
  他将香囊紧紧地握在手中,贴在胸口,心却似被揉碎了一般。
  杨恒和凌红颐的眼眶亦都变得湿热。忽然,真禅发现从香囊口露出了几缕黑黑的发丝。他疑惑地轻轻抽出一段,那发丝且细且短,绝非秦鹤仙所有。
  他恍然明白过来,这香囊中所藏的,正是自己孩提时的头发!这么多年,娘亲始终将它带在身边,直至临终一刻又托杨北楚交还了他。
  睹物思人,真禅的手剧烈颤抖着,将这弥足珍贵的遗物缓缓由胸前贴滑到面颊上,仿佛还能感受到娘亲的一丝余温。
  凌红颐柔声道:“好孩子,别伤心了。”话没说完,自己的鼻子竟也是一酸,险些坠泪。
  “铿!”杨北楚猛然拔出杨恒身后的正气仙剑,手腕一翻三尺青锋倒转,剑尖垂地嗡嗡颤鸣,平静地说道:“杨恒,真禅,你们谁来?”
  凌红颐一惊,却被杨北楚摆手制止,淡然一笑道:“我杨北楚恃才傲物率性而为,从不为做过的事后悔,如今也是一样。可我也敢作敢当,绝不亏欠于人!你们二人便为各自的娘亲拿起此剑,替她们做一了断!”说着先将正气仙剑递向真禅。
  真禅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望着杨北楚手中的仙剑,默然不动。
  杨北楚突喝道:“杨恒,你来!”
  杨恒没有应声,杨北楚神情里掠过一丝落寞,冷笑道:“那日在灭照宫中,你不是要杀我报仇么?而今宝剑在手,为何反而瑟缩了?”
  杨恒一咬牙,跨步接过正气仙剑,一字字道:“你以为用死,就可以抵偿她们所受的这许多苦?”“铿”反手将仙剑还入鞘中,转过头去再不看他。
  杨北楚僵在原地,看看榻上昏迷不醒的大魔尊,想想业已香消玉殒的秦鹤仙,回顾数十年来红尘往事,一颗心起起落落,忽觉十方世界,索然无味,长声吟道:“蝶梦南华方栩栩,斑斑谁跨丰干虎?而今忘却来时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飞鸿去……”“叮”地将随身多年的青玉魔笛抛入院中的池水里,拂袖出门,径自驾起清风吟唱而去。
  凌红颐目视杨北楚的背影欲言又止,好半晌后幽幽轻声一叹道:“寂寞人,寂寞心,何必……”
  第三章 危机
  厢房里陷入了冗长的寂静。真禅站着发呆,凌红颐心事重重地看向窗外。杨恒守在娘亲的榻前,心潮起伏道:“虽然杨北楚口中不肯承认,但他对当年的所作所为终是有了一丝悔意,否则也不会拔剑以求解脱。”念及过往,不由百感交集难言滋味。
  眼看日已过午,凌红颐说道:“阿恒,你和真禅的遭遇,我已听那位幽儿姑娘说了。当务之急,是设法解除龚异嵬对令堂的心神控制。”
  杨恒平复思绪,凝视着娘亲沉睡的面容,暗道:“侥天之幸,我终于找到了娘亲。”
  然而当他的视线扫过大魔尊云鬓时,突然之间手足冰凉,一颗心沉到谷底。
  发间银钗之上,那颗本应有的珍珠竟已不翼而飞!它本是用一根玄金丝穿在钗上,那玄金丝看似与普通的丝线无异,实则坚韧异常刀剑难伤,才保得钗上明珠始终不为剑气掌风所袭,断线掉落。
  这珠子本身自然也不值几钱,奈何杨南泰曾明言,从灭照宫中带出的聚元珠便藏纳此中,如今也随之不见了踪影。只是先前连番激战,杨恒一直没有留意到娘亲发上的银钗,更不会想到有人独独取走了那颗珠子!
  他霍然转身,目光直迫凌红颐道:“凌姨,除你之外,还有谁接触过我娘亲?”
  凌红颐见杨恒的神色陡然变得异常,不由也是一怔,诧异道:“没有旁人。”
  “杨北楚呢?”杨恒目光炯炯,追问道:“他也没有碰过我娘亲?”
  凌红颐摇头道:“至始至终,令堂都是由我在照料,他不曾碰过半根指头。”
  杨恒从凌红颐清澄的眼眸中搜寻不到半分心虚和狡黠,怅怅地吐了口气慢慢冷静下来,寻思道:“这秘密当世只有爹爹、娘亲和我三个人知晓。那日爹爹在南明离火室中对我说出此事时,石门已然关死,外头纵然有人存心偷听,也是不得。那还有谁会清楚聚元珠的秘密呢?难道这只是个巧合?”
  这念头一生,随即又被他断然否定道:“不,不可能是巧合。否则哪有钗在珠去的道理?那人分明就是冲着聚元珠来的!可他会是谁?”
  一时间脑海里千头万绪,纷乱一团,却听凌红颐问道:“阿恒,出了什么事?”
  杨恒的语气和缓下来,说道:“对不起,凌姨。方才我对你失礼了。”心中想到事既至此,已无隐瞒必要,接着道:“藏在我娘亲发钗上的聚元珠不见了。”
  凌红颐大吃一惊,目光落在那支银钗上,问道:“还有谁知道这事?”
  杨恒摇头道:“没有了,我也是数日之前刚从爹爹的口中得知。”
  真禅不知聚元珠为何物,见杨恒和凌红颐神情凝重,便比划道:“会不会丢了?”
  凌红颐看着银钗上留下的空空如也的穿孔,沉声道:“是被人摘走的。”
  杨恒双手在脸上猛力一搓,头脑稍觉清醒了些,说道:“没了聚元珠,加上轩辕心也在日前被盗,即便解开了龚异嵬对娘亲的心神控制,她也仍是大魔尊。”
  凌红颐安慰道:“阿恒,你别着急。咱们先唤醒你娘亲,再设法向她查问。”
  杨恒情知眼下也唯有如此,于是先点了大魔尊的任督二脉,令她体内魔气无法游走,才运掌拍开身上的禁制。
  大魔尊缓缓睁开眼,有些茫然地打量着四周,显然连凌红颐也不认得了。
  凌红颐走近榻前,柔声问道:“大魔尊,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大魔尊毫无反应地望着她,好似一具徒具其形的人偶。凌红颐心下一声叹息,伸手搭向她的脉搏。哪料大魔尊眸中蓦地寒光一闪,右手迸指如刀切向凌红颐左腕。
  “啪!”掌刀劈在凌红颐的腕上,却使不出一丝魔气。凌红颐顺势搭住她的脉门,皱起弯弯的眉宇道:“有一件事情我不明白,龚异嵬名头不小,可从来也没听说他修炼过控人心智的妖法。莫非这是从无相噬元大法中衍化而来?”
  可这事凌红颐不知道,杨恒与真禅就更不清楚了。杨恒猛然想起,龚异嵬在向娘亲下令时,口中呼喝的是“明昙”,显然对大魔尊的真正身份早已知晓。可他为何会将娘亲擒来黑沙谷,又施以控制?除非,他早就知道大魔尊身上的秘密。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霍地一闪,问道:“凌姨,记得你说过,大魔尊的真实来历即便在灭照宫首脑人物中,知道的人亦屈指可数。”
  凌红颐何等睿智,立时明白了杨恒话里的含义,说道:“你怀疑有人串通龚异嵬,盗出轩辕心,并掳走了令堂?”
  杨恒道:“否则龚异嵬再是妖力通神,也没可能无巧不巧赶在雄远峰大战的当口,千里迢迢奔赴灭照宫,将娘亲擒走。”
  凌红颐轻嘘了口气,说道:“内鬼不除,灭照宫永无宁日。”
  杨恒凝望着娘亲冷漠得近乎呆板的脸庞,心里一阵阵地酸楚难过,更对盗走聚元珠之人恨之入骨。猛地想道:“会不会是龚异嵬?他即能控制娘亲神智,说不定也会另有秘法诱她说出聚元珠的下落!”
  这思路一开,更进一步醒悟道:“他用的妖法十有八九是得自太古道的秘术。我何不去问蝶幽儿?依照龚异嵬所说,她已传承了蝶青炎的所有记忆与术法!”
  当下转头道:“凌姨,麻烦你照料我娘亲片刻,小侄很快回来。”
  凌红颐虽不知杨恒突然离去所为何事,但猜来必与大魔尊有关,便颔首答应。
  待杨恒出了东厢房,真禅也比划道:“我要找个地方打坐静修。”
  凌红颐道:“你等等。”从榻后取出了乌龙盾和翻天印,交给真禅道:“这是我们从龙三姑的府里搜出的,应该都是你的东西吧。”
  真禅接过失而复得的一盾一印,双手合十向凌红颐躬身一礼,缓缓退出门外,冗长的背影透着沉重与孤独。
  凌红颐亦是不由自主地感慨道:“他们都是杨北楚的儿子,却均都不愿认父。两人的娘亲也是一个驾鹤西归,一个命运多舛,真不明白这上苍为何要如此安排?”坐回到窗边的小桌前,以手支颐,陷入了沉思。
  过了一会儿,司马阳走进屋禀报道:“凌护法,我已将真禅安置在偏殿后的一间静室里,在外头还安排了两个华山堂高手守护。”
  凌红颐轻轻“嗯”了声,没有回头,只是盯着院子里亭亭如盖的古木出神。
  司马阳迟疑了下,又往上走了两步,俯身道:“凌护法,你还在想聚元珠的事?”
  凌红颐不置可否道:“你在屋外都听见了?聚元珠事关重大,你需把牢自己的嘴。”
  司马阳笑了笑,神秘道:“我刚才在院子里捡到一样东西,或许和凌护法关心的事有关。”说罢探手入袖取出一物握在掌心递给凌红颐。
  凌红颐讶异问道:“哦,是什么?”话音未落,司马阳的五指猛然捏紧,“啵”地脆响从指缝间爆裂开来一团刺眼的紫色强光,直朝凌红颐的面门涌去。
  刹那间凌红颐的双眼被紫芒刺得无法睁开。她花容变色,仰身屏气云袖飞拂,不防左肋下露出空门,被司马阳抬左手一指点中了章门穴。
  凌红颐嘤咛低哼,软倒在座椅中。司马阳知她修为奇高,不敢大意,又一口气连点了十余处要穴,将凌红颐的周身经脉尽数禁制。这才长吐一口浊气,退后半步面露得色。
  “你?”凌红颐恢复平静,注视司马阳道:“原来是你!”忽地身子微微颤动,秀眉亦在不经意里一蹙,自是想强冲经脉禁制未果。
  司马阳立时觉察,嘿然道:“凌护法,你看我这弹指芳华的功夫可还使得?”
  凌红颐坐直身躯,冷笑道:“你的内鬼身份并未暴露,为何要迫不及待自己跳出来?”
  司马阳摇摇头道:“谁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