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惊仙





  蝶幽儿回过头来,向他道:“你也来闻闻,这是天意花。当年家母将它移植到黑沙谷,没想到居然还在这儿。”
  望着她笑靥如花的模样,一瞬间杨恒真的产生了幻觉,将她当成了一个纯洁无瑕的小女孩儿,而非那个弹指间斩尽数百魔物,炼化刁冠绝元神的小魔女。
  他的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却远谈不上清香怡人冠绝群芳。
  他忍不住问道:“既然姑娘对花草情有独钟,又为何视人命如草芥?”
  蝶幽儿淡然一笑道:“杨大哥,你有没有想过?假如回到鸿蒙之初,这世上没有人,只是些花草树木,山川河流,该当如何的清净美丽?其实人是最无用的寄生虫,竟还恬不知耻以万灵之首自居,着实可笑可恨。”
  她顿了顿,接着道:“你们云岩宗以佛法立派,一天到晚说什么慈悲为怀渡化世人。但这世上的恶人却越来越多,可见人的贪性根深蒂固,已到了冥顽不灵的地步。可惜我现在的道行太浅,否则啊……”
  她嘿嘿地低笑了两声,口风一转又道:“当然,杨大哥不是恶人。奈何像你这样的人,在这世上已是凤毛麟角,没被人害死已属奇迹。”
  尽管曾经有一段日子,杨恒也算得愤世嫉俗,但觉普天之下除了爹娘几无一个好人。可耳闻蝶幽儿以轻松从容的语气这般说道,他仍不禁悚然而惊,摇头道:“你错了,我也只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只想好好活着,远没你想得那么好。”
  蝶幽儿不置可否地站直身子,杨恒想起一事问道:“龚异嵬曾说,他与令尊这八十年来一直都在筹谋桩大事,姑娘可知是何事?”
  “无非是些痴人妄想吧。”蝶幽儿迈步缓行,轻蔑道:“那老东西也配做我的父亲?不过是龚异嵬的臆断而已。他虽使尽卑劣手段骗得家母以身相许,由此窃取到大量太古道秘学。可说到生下我来,老东西还没这本事!”
  说到这里她又傲然一笑道:“与其说蝶青炎是我的母亲,莫如将她当作我的同胞姐姐来得更加贴切。至于那老东西和我之间,那更谈不上什么骨肉血缘。”
  杨恒越听越觉得离奇,若有所思地瞧了眼奇魔花道:“我或许能明白一点儿了。”
  待将蝶幽儿送至静室门外,杨恒告辞离去,回返东厢房。见娘亲兀自酣睡未醒,他便坐在了凌红颐对面的椅子上,沉声道:“凌姨,我想求你一件事。”
  凌红颐隐约猜到,轻轻叹息一声道:“你这是难为我了。”
  杨恒道:“如果让她知道这些年来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怕会受不了。”
  凌红颐微微蹙起眉头,踌躇道:“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能保证令堂永远不会晓得在这七年里所发生的事情么?”
  杨恒望了一眼榻上的母亲,心境沉重道:“除此之外,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凌红颐沉吟须臾,慨然应允道:“好,我答应你。不过阿恒,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杨恒回答道:“我想过了,我们可以回落雁山去,那儿的老宅应该还在。”
  凌红颐颔首道:“这应该是眼下最好的安排了,料想令堂也不会反对。如此一来,对老宫主何尝不也是一种解脱?”
  提到杨惟俨,杨恒仍然不能完全释怀,淡然道:“你觉得他会就此放过我爹娘么?”
  凌红颐道:“他是一个从不愿意认输的人,但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什么是对和错。”
  杨恒低头沉默半晌,忽然问道:“那杨北楚呢,他肯善罢甘休吗?”
  凌红颐幽然浅笑,说道:“你还是在乎他的,对不对?否则就不会问我。”
  杨恒低哼道:“我只是不想他再来纠缠我爹和我娘。”
  “他不会了。”凌红颐眼中泛起一丝朦胧的光彩,低低一叹道:“阿恒,你没看出来么?令堂的事和秦掌门的死,对他的打击有多大?”
  杨恒徐徐抬起头,凝视着凌红颐问道:“凌姨,你也爱上了杨北楚,是么?”
  凌红颐愣了愣,避而不答道:“你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杨恒笑了笑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如果有你在身边,也许他会少做点错事。”
  凌红颐幽幽道:“阿恒,你太高看我啦。你们杨家的人,都是一副宁折不弯,死不回头的倔脾气。不然的话,祖孙三代人何至于闹到今天这般田地?好在大魔尊的事终于有了了结,希望会是一个好的开始。”
  杨恒若有所思道:“奇怪,为何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再找杨惟俨和杨北楚的麻烦?以前我念念不忘的就是这件事。如今娘亲清醒在望,我却只盼着一切全都过去。”
  凌红颐微笑道:“那是你长大了,有了男子汉的心胸,也懂得了宽恕。”
  杨恒不由自主地想起石颂霜,眼光一阵茫然,近乎自言自语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你说的这样,但一个人长大了,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尝试着面对所有的事情。也许放下,也许解决,又也许……让它去。”
  第五章 回家
  夕阳西下,又是一个黄昏。厢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暗红色的斜阳被虚掩的屋门阻挡在院子里,却又固执地透过窗纸溜了进来,印染在杨恒年轻的脸庞上,将他的身影长长地拖曳到床榻下。
  忽然,榻上的人轻轻一声嘤咛,睁开了一双漆黑清澈的眼眸,却又有些迷茫地打量着屋里的景状,最终将视线落在了那个坐在榻旁,看上去有些陌生,却似在哪儿曾经见过的少年人身上。
  “我这是在哪儿?”她困惑地回忆,宛若做了一个无比漫长的梦,刚刚醒来,一时还记不起睡梦前所发生的事,只觉得身上无比的疲倦慵懒,还伴随着体内伤处的隐隐作疼,和环绕在四周的一个陌生环境。
  “妈——”她听到榻前少年的呼唤,熟稔依稀。只是比起她曾经听惯的那声声童音,这嗓音变得粗哑了些儿,也成熟了些。
  她的心一颤,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少年的脸庞,从他的眉宇间迫切地寻找着往日那一点一滴曾经熟悉的痕迹。终于,她轻轻地,试探问道:“阿恒?”
  “妈!”两滴泪从少年的面颊上滚落而出,他的脸上却现出无比欢愉的笑意,半跪在榻前握起她的双手道:“你终于醒了!”
  “阿恒!”她悲喜难名地抱住少年,眼里也有了泪,“你都长这么大了——我这是在什么地方,你爹爹呢?”
  杨恒忘情地感受着母亲温暖的怀抱,享受着她温柔的爱抚,心中涌动着几许酸楚几许甜蜜,一肚子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什么也说不出来,只知道哭,只知道笑。
  七年了,整整七年。他终于再一次回到了母亲的身边,终于又一次投入了母亲温暖的怀抱。为了这个拥抱,他等得太久太久,久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不再是梦,而是切切实实的重逢。
  他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血,又有多少次站在了生死边缘,命悬一线?
  然而比起眼前的这一刻,那都算得了什么?哪怕再多十倍的苦,再流百倍的血,甚至真的为之付出生命,也是值得。
  过了许久,他竭力平复自己激动的心绪,回答道:“这里是祁连山黑沙谷。你中了杨惟俨的诡计,已昏睡了足足七年。爹爹已经被杨惟俨释放,如今正在灭照宫,很快咱们一家人就要团圆啦。”
  “七年?”明昙一惊,难以想象这七年的光阴自己居然是在昏睡中度过。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怀疑爱子的话,只是疑惑道:“可我为什么会在黑沙谷?这里……不是祁连六妖的巢穴么?”
  杨恒早已编好了说辞,回答道:“数日前仙林四柱攻打雄远峰,祁连六妖趁机将您掳走,妄图窃取轩辕心和聚元珠。我和凌姨赶来相救,又得一位名叫蝶幽儿的姑娘相助,已将祁连六妖连根拔除,这才将您救出。”
  这几句话倒也和真实情况大致相符,只是杨恒笔削春秋,隐瞒了其中最为关键的一点。明昙听了毫不见疑,关切道:“啊,仙林四柱攻打灭照宫……那结果如何?”
  杨恒不愿娘亲醒来就为这些事情操心,便道:“他们已经握手言和啦,双方的伤亡也不算大。妈,你先别着急问这些,好好休息一下,等回头我会慢慢告诉您。”
  明昙闻言稍稍放下心来,回想自己从被杨惟俨所擒到苏醒后见到爱子,这期间竟是一片空白。她隐隐感觉这七年里头,自己好像经历了不少事,可什么也记不起来,就像脑海里的记忆平白短缺了一块。
  可要她此刻静下心神好好休息,却哪里办得到?又迫不及待地问道:“阿恒,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在云岩宗过得还好么?”
  杨恒情知如果娘亲晓得自己反出峨眉的事情必定会伤心,说不定拔出萝卜带出泥,又牵扯到明镜大师遇害的事上,那可不妙之极。于是含糊其辞道:“我过得很开心,老尼姑他们也都待我很好,就是……想你。”
  明昙欣慰一笑,可听着爱子最后那半句话,蓦地胸口又是狠狠一酸,潸然泪落,她百感交集,抚摸着爱子的头顶,含泪微笑道:“明月师姐让你剃发了?”
  杨恒摸摸自己的寸头,想起当年老尼姑逼迫自己削发的故事,忍不住笑道:“是啊,她说我一个大男人住在尼姑庵里不方便。非但逼我剃了光头,还要我搬到法融寺里去住。”
  明昙听儿子说“一个大男人”,不由微笑道:“你那时才九岁多,也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大男人?倒是明月师姐必定会被你这小魔王折腾得头疼脑涨,待日后有机会我需当面向她诚心道谢。”
  杨恒心头凛然道:“娘亲若见着老尼姑,这事可不就穿帮了么?”
  但眼下这事还是不提为妙,否则以娘亲的智慧,难保不会察觉破绽。他转开话题道:“妈,你感觉如何,身上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明昙早已察觉到自己身上有伤,而且就是近几日的事情,心下微感讶异,却不愿爱子担心,便道:“我还好,就是觉得头有点儿晕,好像很多事情记不起来。另外就是功力好像减弱了许多。”
  杨恒心中难受,脸上不敢露出丝毫端倪,轻笑道:“你睡了那么久,这也是正常的。”
  明昙点点头,问道:“阿恒,杨惟俨真的释放了你爹爹,不是在哄我吧?”
  “是真的,我岂会骗您?”杨恒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打小我就不敢骗您。每回撒谎被捉住,总免不了要挨板子。”
  忆及杨恒幼时情景,明昙唇角逸出一缕温馨笑容,说道:“如今你长大了,我可不能再打你板子啦。可杨惟俨为何肯将你爹爹释放?”
  杨恒道:“仙林四柱攻打东昆仑时,爹爹趁乱越狱,相助灭照宫退敌。事后杨惟俨就默认了我爹爹出狱的事。”
  明昙听了点点头,欲言又止道:“那杨北楚呢……他有没有受伤?”
  杨恒心里一痛,低声回答道:“他在大战中受了伤,如今已好了六七成。”
  明昙“嗯”了声,若有所思地静默下来,厢房里的光亮渐渐暗去。
  杨恒思忖再三,鼓足勇气问道:“妈,爹爹说我是杨北楚的儿子,是真的么?”
  其实于他心里,从不怀疑杨南泰的话。但心底仍不甘地抱着一线指望,总期盼着能在母亲的口中听到截然相反的答案,哪怕那是善意的欺骗。
  明昙的面容微一失色,甚而有些意外与慌乱,久久之后才问道:“他为什么跟你说这些?”
  见杨恒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明昙回避开爱子的目光,幽幽道:“这秘密,我本想一生一世不让你知道。”
  杨恒的心凉了下来,连最后一丝指望也随着夕阳一起隐没,紧咬下唇道:“那你会不会去找杨北楚?爹爹可是为了这事,在百丈崖整整幽禁了七年!”
  明昙自然听懂了爱子的心意,怅然叹道:“我怎会去找他?为娘这辈子欠你爹爹太多太多,所以才撇下你带着聚元珠前往东昆仑。本想拼着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出你爹爹,未料终究功亏一篑。”
  杨恒稍稍心安,暗道:“看来这事还不算最糟糕,爹娘应该还有相聚的一天。”
  明昙伸手一摸发上的银钗,道:“阿恒,我钗上的那颗珠子呢,可是你拿走了?”
  杨恒道:“是祁连六妖里的龚老四以妖法搜索您的记忆,将聚元珠劫走。妈,你别担心,我会把聚元珠追回来的。”
  明昙苦笑道:“幸好轩辕心还在杨惟俨手里,不然这两件东西凑到一处,不知又会害了多少仙林高手?”
  杨恒见母亲如此,更不敢说出轩辕心也失窃了的事,顺着她的话意附和道:“是啊,这害人的东西毁了最好。”
  不等明昙开口再问,他又说道:“妈,你有什么打算,不如我们一起回落雁山吧。”
  “回落雁山么?”明昙怔了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