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惊仙
几个时辰之前,他还和她一起扬帆出海,欣赏红日西沉,彩霞满天。
此刻,他却和她阴阳两隔。
他劝她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其实他不知道,她心里是多么盼望能够忘却过去种种,重新开始——和他一起。
然而现在,她要做的不是忘记,而是牢记。牢记住他和她在一起的点点滴滴,牢记他留给自己的最后那道身影……
一口微甜的滋味不期而至地涌上喉咙,她的眼前旋转晃动了起来。恍恍惚惚地,她看见四个脸戴银色面具的怪客悄无声息地朝着自己走来。在失去意识前的一刻,她忽然软倒在潮湿的泥地里……
第二章 公议
一灯如豆,昏黄的光线像雾气一样弥漫在不到五丈方圆的密室里。房间里的陈设也异常简单,一张床榻,一张矮桌和两个蒲团。没有窗户,密室的石门也紧紧闭合,矮桌上油灯便是这屋里惟一的光源。
宋雪致盘膝坐在那张用两个石墩和一块木板搭成的简陋床榻上,望着“劈啪”微响的油灯火焰,不晓得自己身在何处。
她醒来已有大约半个多时辰。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人进来,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自己和这间神秘陌生的幽仄密室。
她惊讶地察觉,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两处创伤。一处在背心,火辣辣地疼痛难忍,好似教人击了一掌;另一处是剑伤,就在腰间,创口由下而上险些伤及肺叶,稍一呼吸便觉得锥心刺骨,冷汗涔涔。
但这两处伤口包括先前的伤处都已被敷药包扎妥当,身上的衣衫也已换过。这些事情,应该都发生在自己昏死之后。
令她沮丧愤怒的是,那柄擎天古剑的断刃不见了。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枚红色的贝壳还在自己怀中,还可以继续陪伴自己。
她想运功疗伤,然而经脉也被封住,丹田真气凝固得像一团铅石,毫不听使唤。
“银面人!”她的脑海里闪过昏迷前最后的影像,心头不禁一寒。
在隐居落雁山和东海小渔村的那段日子里,杨恒曾经几次向她提到银面人的故事。因此这伙儿来历诡异行踪飘忽的银面人,对宋雪致而言并非完全陌生。
可这伙人为何要囚禁自己?在他们的背后,究竟又是谁在发号施令?
对此宋雪致一无所知,甚至也不清楚下一刻自己将要面对什么,面对谁。
好在虽然经过了七年多的蹉跎迷离岁月,她潜修多年的佛门禅功仍在,面对眼前诡谲莫测的情形,还不至于惊慌失措,哭天喊地。
然而思绪甫一追溯到那场夜海恶战,她的禅心,她的镇定,就立刻被巨大的悲伤击得粉碎,再也无法保持灵台的清明。
这个男人,为了她抛家舍业叛父背兄,默默无闻地守护了自己整整十七年。
十七年,沧海桑田白了少年头。无论是枯守荒村的寂寞还是南明离火的荼毒,都不曾教他动摇软弱过分毫。到头来,甚至等不到自己付出丝毫回报,他就这样义无反顾地去了。
——“对不起,以后的路要你自己走了。”这催断肝肠的声音再次在她的耳畔响起,让她疼得像是要死去千百回。
“为什么说对不起的人不是我……?”她痛不欲生地想。在祭出元神施展“如日中天诀”荡平卫道士后,他的魂魄也随着裂毁的元神一起消散,从此永远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无法转世,无法轮回,纵然她有心要用生生世世去补报,也成了痴心妄想。
她在心里默默呼唤着杨南泰的名字,任由泪水模糊了双眼。
许久许久之后,石门发出一记轻微的响动,令她飘渺缠绵的思绪回到现实。
石门打开,走进来的是一个宋雪致做梦也猜不到的人——天心池七院总监盛霸禅!在他的身后,还有七院首座中的王霸澹和南霸天。
“银面人竟来自天心池?”宋雪致心头剧震。
“砰!”石门被南霸天关上。盛霸禅站在门里,他的神情木然,并不着急开口,而是先用刀锋一样的目光上上下下扫视过宋雪致,才冷冷道:“我是该称呼你‘明昙师妹’抑或是‘大魔尊’、‘杨夫人’?”
明昙强自抑制心中骇异,也冷冷回答说:“盛总监,我要是你早该无地自容。”
盛霸禅阴冷一笑没说话,他身后的南霸天嘿然道:“妖妇,你还有脸讥笑盛师兄?”
宋雪致坐在床榻上,向盛霸禅伸出双手,从容道:“盛总监,你是要报仇么?”
两个多月前在雄远峰昆仑阁前,盛霸禅当着数以百计的正魔两道高手的面,被杨恒绞断双臂经脉,几乎修为尽废死于非命,实乃平生第一奇耻大辱。
这桩事情宋雪致也曾听杨恒说起过,此刻旧话重提不啻给了盛霸禅一记响亮的耳光。她本是佛门女尼,这样不留情面的挖苦盛霸禅,放在从前根本连念头都不会有。概因杨南泰为了保护她,战死东海,心中悲愤无以复加,眼见对方斩尽杀绝,依旧不肯放过自己,这才反唇相讥。
盛霸禅端的好涵养,面颊上的肌肉微微一抽搐又恢复如常,摇了摇头说道:“看样子你还不知道在过去的几年里,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宋雪致闻言心潮激荡,注视着盛霸禅道:“正要向盛总监请教。”
盛霸禅点点头道:“王师弟,你言辞便给记性也好,此事便由你来说吧。”
王霸澹咳嗽了声,便从宋雪致被炼化成大魔尊讲起,说到她如何助纣为虐襄助杨惟俨扫荡异己,指使苏醒羽统帅排教群妖攻打祝融峰,劫夺太昊鼓;后来又是如何潜入长白山,击杀神会宗长老袁长月;及至联手灭照宫卧底明华大师掳掠杨恒,害死云岩宗方丈明镜大师。
宋雪致脸色渐转雪白,呼吸越来越急促沉重,双手在小腹前紧紧拧作一团,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她的直觉告诉自己,王霸澹所讲的这些事绝非胡编乱造,血口喷人,而是曾经真真切切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的脑海里混乱成一团,以往的种种疑点也终于得到了解释。尽管早有心理防备,可她仍旧禁不住被这血淋淋的真相所深深震撼,几次险欲晕厥。
王霸澹口若悬河,又说到东昆仑之战,她独闯云岩宗营地,搅起腥风血雨杀伤同门无数……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锥子般诛心泣血,令她再也难以承受这残忍的事实,痛苦不堪地低声呻吟,仰面昏死在床榻上。
黑暗里,明镜大师、袁长月,还有无数冤死在她掌下的冤魂,满身血污地朝着自己扑来,将她水泄不通地围在中间,在哀嚎在呼吼……
很快,她就被王霸澹救醒,浑身冰凉地躺在床榻上,没了一丝气力。
寒冷麻木中,她迷迷糊糊地听见盛霸禅说道:“你血债累累,罪孽不轻啊。”
她的眼前,兀自晃动着那些冤魂的身影,神思犹如给抽空了一样,飘浮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邃黑渊中,木然道:“你为何还不杀了我?”
盛霸禅语气生硬,回答道:“以你的罪行,委实罄竹难书、百死莫赎。故而宗掌门才颁下‘正气令’,派遣十八位卫道士前往擒拿问罪。不曾想你们夫妇怙恶不悛,竟又痛下杀手,将我正道志士赶尽杀绝。亏得天意昭彰,杨南泰恶贯满盈,你又自投罗网,为南师弟所擒,老账新债终须一并结算!”
“自投罗网?”宋雪致愣了愣,隐隐觉得盛霸禅此言存疑,莫非是他为隐瞒银面人的秘密,故意把她被捉的功劳算在了南霸天的头上?
疑惑间,就听盛霸禅继续说道:“只是一来你被杨惟俨迷失了本性,这种种罪行也不能完全归咎于你一人;二来你毕竟曾是云岩宗的门人,本门也不便擅自处断。因此宗掌门已决定将你交由仙林四柱的各位掌门、长老公议,名典正刑!”
“公议?”宋雪致乱糟糟的脑海猛然一省,顿时领会到天心池一石四鸟的险恶用心,低低斥骂道:“无耻!”
盛霸禅不为所动,淡淡道:“要知道,你在过去的七年里犯下无数罪孽,不论如何发落都是罪有应得。你应该感激宗掌门的慈悲宽宏,就在这种情况下还给了你当众陈情悔过的机会。我相信你不会畏罪自尽,否则只会让云岩宗愈发蒙羞。”
宋雪致激荡的心绪渐渐宁静下来,晓得此刻任何的反抗辱骂都是徒劳。她的脸上恢复了平静,说道:“烦劳盛总监代转宗掌门,就说我谢谢他的好意!”
盛霸禅当然能听出宋雪致话里的讥讽之意,却佯装不觉地微微颔首,说道:“距离四大门派公议之日还有几天的工夫,你可以一边静心养伤,一边冷静下来反思自己的过错。倘若需要纸笔书写,也尽可向门外的守卫提出。”
宋雪致没有说话,王霸澹叹了口气,微带怜悯道:“明昙,你还有什么请求?”
宋雪致轻轻摇了摇头,听到脚步微响,石门开了又关,盛霸禅三人业已离去。
她像瘫痪了般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终于慢慢地伸手入怀握住那枚红贝壳。
在这冰冷的世界中,那是唯一还能给她带来些许暖意的珍宝。她握着它,银牙深深陷入唇肉,有一缕缕淡淡的咸湿血丝流入口中。
她理解了杨恒的良苦用心,也明白了杨南泰为何宁可与十八名卫道士拼得同归于尽,亦不愿自己落入仙林四柱之手。
想到自己曾杀害过那么多人,其中还包括许多曾朝夕相处的云岩宗同门子弟,她的心不禁滴血成冰。尽管那时自己神志迷失,并不知所犯之罪,但那些个鲜活的生命,却是真真切切葬送在自己的一双手中!
“百死莫赎!”盛霸禅森冷的话语震得她身躯一阵瑟缩战栗。
她已了解到天心池此举的恶毒之处,不仅可以利用自己羞辱师门,还能连消带打化解杀害空照大师的罪嫌;更令她害怕的是,此事一定会传遍仙林,杨恒获悉之后势必来救,一头撞进宗神秀与盛霸禅布下的天罗地网。
另一方面杨南泰惨死,杨惟俨和灭照宫群雄又岂能善罢甘休?继雄远峰大战之后,一场更为血腥狂暴的杀戮又即将呼啸而来。
种种种种,追根溯源皆因自己而起,却绝不会因为她的死而终结。
她的心痛苦得几乎失去知觉,死死地握紧那枚红贝壳,轻轻低问道:“南泰,教教我,我该怎么办……”眼泪却已干了。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月亮升起来了,就挂在清朗的海面上空,像一尊皎洁的圆盘,脉脉散发着玉华,却再没有人能和杨恒共赏。
他一动不动地跪在养父的墓前,失去了思想,没有了感觉,只有许久才吐纳一次的呼吸,显示出他还活着。
面前是一块重新被拼凑起来的碎裂墓碑,上头是母亲用指力刻下的熟悉字体,那么扎眼,那么锥心——以简单的几个字宣告一条生命的长逝,杨恒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会比这件事更残忍,更悲哀。
但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墓碑后的坟冢已经被人粗暴地挖开,墓穴里空空如也。本该长眠于地下的养父遗体,竟也不翼而飞。
他竟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甚至面对的是一个被人掘开的空坟!
可是这样的残忍,仍算不上登峰造极的地步——母亲,他那历经苦痛,九死一生的母亲,又一次失踪了。
他的手上兀自握着一块扁圆的银饼。那是当他满心懊恼从始信峰归来时,从墓前的泥泞中寻找到的惟一物事。
为什么上苍总是一个接一个地和自己开这种残忍而荒谬的玩笑?在他失意归来跨入家门的时候,迎接自己的既不是母亲的温暖,也不是父亲的沉毅,而是一座冷冰冰的坟头,和一块不会说话的银饼。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他疯狂地寻找着母亲的下落,父亲的遗体,得到的却是一次次的失望直至最后的绝望。大海吞噬了所有,甚至村里没有一个渔民晓得自己离开后的那个黄昏,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杨恒沉默了,自始至终他没有流下一滴眼泪。眼泪,感动不了仇人,呼唤不回亲人,这个道理他在九岁的时候即已深深懂得。
然而仇人在哪里,是谁杀害了父亲,劫走了母亲?对此他一无所知。
是的,他恨凶手,但更恨自己。如果不是自己离开渔村去黄山,悲剧也许不会发生。
当一个人伤心到极点,愤怒到极点,剩下的便只有那一具枯骸。
他就是这样的一具枯骸,失魂落魄地跪在养父的坟前,面对那触目惊心的空坟!
手心里的银饼冷了又被捂热,捂热了再次冷却。而他的心始终冰冷,冷得不晓得疼痛的感觉,不晓得时间的流逝,也记不起他曾经想到的疑点。
——那是什么疑点了?是坟前捡起的这块银饼吗?好像是,好像是……
银饼上还留有指痕,那应该是母亲留下的。从外形上判断,它应该是一块被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