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惊仙
凌红颐在他的身边坐下,轻轻道:“你在这儿想呆多久都可以,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
家——我有家吗?真禅悲切地想道:“过去我把云岩宗当家,后来娘亲来了又走了,那个爹爹还不如没有,我哪里有家?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可能有!”
凌红颐在旁默默看着他,语气像母亲一样慈爱柔和,缓缓说道:“真禅,你不是一个人。这里有你的母亲,你的父亲,你的爷爷,还有阿恒和令师……你未来的路很长很长,我们都会陪着你一起走过。”
第四章 闻讯
就这样真禅在母亲的坟冢旁长住了下来。他不去数算日子,时间对于他毫无意义。
每天,他在坟前点香烧纸,拔草扫地,空下来的时候就待在凉棚里全神贯注地参悟《魔真十诫》。惟有如此,他才能拼命填满心里的空虚感觉,才能稍稍减轻失去母亲的痛苦和内心难以磨灭的愧疚。
然而他一直没有见到杨北楚又或是杨惟俨前来扫墓祭拜。凌红颐说,自打那天从黑沙谷里独自离去后,杨北楚就失去了音讯,踪影全无。
不回来也好。真禅心想:也许母亲在九泉之下大彻大悟,再不想见这个男人。
日复一日,雄远峰上的雪越下越少,坟冢外的树林里已能嗅到一缕春的气息。
这一天清晨翠鸟啼鸣,山色空幽,真禅照例在母亲的坟前点燃三炷清香。
忽然真禅感觉到身后有人来了,但绝不是凌红颐——她的身上总有缕清幽宜人的香气。而现在来的这个人,其实自己并没有听到他的步履声,甚至没有听到山风带动起衣袂所发出的那种极轻响动。
他感应到的,是来人身上散发出的一种气势,一种霸气。
那人在他的身后停下,蓦然那股沛然莫御的雄浑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
真禅没有动,他隐隐约约猜到了这人的身份,所以更不愿回头。
“爱妻杨氏鹤仙之墓——”真禅的身后响起了那人的嗓音,低沉而略带沙哑,自有一种威仪,“爱妻杨氏鹤仙之墓……”他沉缓地低念了两遍,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感情,就像坟冢里埋着的人与自己无关。
然后,他跨上半步在真禅的身边蹲下,从地上捡起一叠烧纸,一张张揭开丢进了火盆里“呼”地燃起,跃动的火苗鼓荡着热风扑面而来。
真禅怔了怔,转过头看见了杨惟俨的侧脸。他一袭宽大的金色袍服,不怒自威的脸庞上无喜无怒,双目深邃而幽远,犹如两潭望不到底的寒水,不见波澜。
这是真禅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杨惟俨,那个曾经如雷贯耳,几乎把耳朵也磨出茧子来的盖世魔头,自己的亲爷爷,而今近在咫尺,用他那只号令群雄,呼风唤雨的右手,将一张张的烧纸丢进火堆里。
不知为何,真禅隐隐觉得他有些异常,仿佛正压抑着极大的愤怒与悲伤,将所有情绪都冰封在那双被烟气熏得微微合起的眼眸背面。
“我曾经有两个儿子:一个桀骜张扬,一个木讷坚毅,从小就合不到一处。”
杨惟俨望着慢慢被火苗吞噬,化为灰烬的烧纸,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道:“十七年前,他们为了一个尼姑彻底闹翻。我的小儿子,带走了那个尼姑,一去十年。我的大儿子,便找了他们十年。结果如何呢?”
他的唇角逸出一抹难以言喻的奇异笑容,淡淡道:“儿子、孙子,一个个视我如仇,宁可被外人欺外人杀,也不肯回来!真禅,你说奇不奇怪,好不好笑?”
真禅想不通杨惟俨为什么要心血来潮地对自己说这些话。这和他印象中的那个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为所欲为睥睨四海的灭照宫宫主的形象无疑相差得太远,简直就是南辕北辙。可哪一个才是真实的杨惟俨?他开始有点儿不确定了。
“你恨北楚?”杨惟俨捡起第二叠纸,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道。
真禅的心震了一下,就听他接着问道:“那你恨不恨明昙,恨不恨杨恒?”
真禅默不作声地在地上写道:“真源是我的兄弟,好兄弟。”
“我恨!”杨惟俨甩手将整叠烧纸扔进火里,眼里神采锐利而森冷,“就在昨夜,我见过了杨恒:你的二叔杨南泰为了保护明昙,战死东海。而那个女人也被天心池生擒,囚禁在天下观中,等待四大名门的公议处决。”
真禅大吃一惊,这才晓得为何杨惟俨今天表现得如此反常。而刚才那些烧纸,只怕也不是烧给自己的娘亲,而是他的嫡子杨南泰!
“呼——”一阵风动,杨惟俨蓦然长身站起,沉默的像一座山。但真禅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就在这座高山的深底,正酝酿着一股足以摧毁天地万物的可怖能量。
“真禅,是时候做出你的选择了。”他的声音威严,有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目光像刀锋一样迫在这少年的脸上,徐徐道:“做我的孙子或者——敌人!”
真禅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压得更低,可依然逃不过他无处不在的目光迫视。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拒绝杨惟俨,会有怎样的后果。但是答应——那就意味着从此要与天下正道为敌,要与师门为敌,那是他做梦也不敢想的事。
许久许久之后,他缓缓地用手指在先前那行字下写道:“都不要!”
写完了这三个字,他的浑身肌肉绷紧,丹田真气布满经脉,随时准备迎接杨惟俨暴风骤雨般的愤怒反应。然而出乎意料之外,杨惟俨的脸上即没有怒意,也没有失望,却是深深地不以为然道:“天真!”
在真禅错愕的一霎,他的身影已消失在树林深处,遥遥说道:“想想杨恒——”
杨恒?真禅顿感全身被雷轰电震,寻思道:“养父被杀,生母被擒,真源岂能袖手旁观?也许此刻他已接到消息,正往天心池赶去……”
念及于此,他的心绪再也无法保持平静,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真源!”但是找到真源又能如何,帮他与正道为敌,如同在黑沙谷做的那样,叩关斩将救出明昙么?
一想到黑沙谷,真禅的心头那一缕仅存的疑虑也立即消失。是的,既然杨恒为了搭救自己,不惜赴汤蹈火与祁连六妖为敌。那自己为何不能为了他,为了自己的兄弟,上刀山下火海?哪怕,这样做是要与正道为敌;哪怕,是与全天下为敌!
他抬眼望向母亲的坟冢,默默祷祝道:“妈妈,请您的在天之灵给我勇气……”
于是,在将所有的烧纸放入火盆燃为灰烬之后,真禅背上乌龙神盾离开了雄远峰。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他相信事后杨惟俨和凌红颐一定会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干什么。甚至,他隐约感到自己这么做正是杨惟俨所盼望的。
但他不知道,自己此去长白山是否还能活着回来。那里有三魔四圣之一的道圣宗神秀坐镇,还有盛霸禅、千秋二老,七院首座……数以百计的仙林高手。
可他一定得去,因为那里有他的兄弟。
来到长白山下,真禅并不急于立马上山。他买了顶斗笠戴上,否则寸多长的头发在人群里也依然扎眼,四处留神探听着有关杨恒和明昙的消息。
站在酒馆门里,真禅突然觉得自己一下子从无人搭理的狗不理包子变成了抢手的香饽饽。可惜包子也好,饽饽也罢,都是教人拿来吃的。
听到蝶幽儿招呼自己,他心中诧异道:“这个小姑娘怎地也来了?”视线往后扫动,就看见了哈元晟侍立在她的身后,顿时胸口掀起一股仇恨。
这时西门望已看出真禅和邛崃山君之间很不对劲儿,巴掌大力一拍身旁的空座道:“小和尚,来这儿坐,天塌下来有老子帮你顶着。”
真禅盛情难却,慢慢走到西门望身边落座。邛崃山君怨毒的眼神须臾不离,只是对桐柏双怪亦有几分忌惮,才强忍住没有出手,喉咙里却发出两记嘿嘿阴笑。
东门颦唤来店小二,给真禅添上一副碗筷,将炝虎尾夹到他的碗里,关心道:“小和尚,你还没吃午饭吧?来尝尝这个。”
西门望冲着他老婆一瞪眼,道:“哪有和尚吃荤的?”
真禅却没心情和他们说笑。他注意到,除了邛崃山君恶狠狠的眼神之外,靠墙角一桌的那十来个怪客亦不知何故,正在偷偷打量自己。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和这帮怪人打过交道。好在酒馆里食客满座,又有桐柏双怪和西门美人在,想来这伙儿人还不至于来找自己麻烦。
实际上他眼下的修为只在邛崃山君之上,不在桐柏双怪之下。然而自黑沙谷一战后,他虽日夜勤修魔真十诫,可始终没有和人交手过,对自己如今的修为深浅,殊无信心,看到邛崃山君恶狠狠的模样,已先怯了三分。
就听西门望问道:“小和尚,你也是为了杨恒他妈的事来的吧?”
真禅点点头,想起一事,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上写道:“司马阳死了。”
西门美人望着真禅歪歪扭扭的字迹先是呆了一呆,低下头去没说话。
“砰!”西门望猛拍酒桌,震得碗碟齐齐蹦跳,也吓得真禅一大跳。
但见他老人家咕噜噜一口干尽海碗里的烈酒,袖口一撸嘴巴眉飞色舞道:“死得好,死得妙,死得呱呱叫!这就叫老天有眼,报应不爽!”
“哗——”西门美人抬手掀翻酒桌,汁水热汤飞溅,淋得西门望满身都是。
她不理西门望愕然的表情,也不顾周围酒客惊讶的目光,掩面冲出了门外。
“美美——”东门颦急忙起身去追。西门望也有些懊悔,嘴里却嘟哝道:“儿大不由娘,女大不由爹。他奶奶的,这丫头的脾气越来越爆!”牢骚归牢骚,人却追着老婆女儿去了。
他奔到门口仍不忘回头朝邛崃山君叫道:“周同岸,你要是敢动这小和尚一根毫毛,老子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还有,小和尚,帮忙付一下酒钱,回头还你!”
一边嚷嚷着,一边冲出了门,猛然感觉前方有人走来,就要撞个满怀。
他赶忙往左避让,不料来人也故意往右边迈了半步。“砰”两人还是结结实实撞到了一起。西门望只觉得自己像是撞在了一个鼓足了气的皮囊上,身子斜斜飞出,胸口气血震荡好不难受。
他火冒三丈扭头望去,想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混蛋胆敢挡他老人家的路,却只见到一个青衣老者的背影若无其事地走进酒馆。
西门望心头一凛,晓得此人的修为远在自己之上,又顾念着爱女,便懒得再找对方算账,嘴里忍不住低骂道:“他奶奶的,好狗不挡道!”一溜烟地去了。
那青衣老者撞飞西门望走进酒馆,目光一扫已将里头的情景尽揽眼底,最后将视线投向墙角那桌的五六个怪客身上,尖嗓子呵呵一笑道:“好得很,老夫不必万里迢迢跑去蓬莱,你们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这青衣老者正是月余前被杨恒打得落荒而逃的千年妖狐青天良。他养好了伤,又着力炼化了龙卷丹的药力,自觉功力猛增修为飞升,再遇上杨恒父子也是不惧。
可杨恒早已搬离落雁山去了东海小渔村,青天良报仇夺宝的计划又一次落空。
他百无聊赖地四处兜转,想打听杨恒的下落。这日见一群仙林豪客结伴北上,言语中提及宋雪致为天心池所擒,三月初三便要举行各派公议的事。青天良登时喜出望外,尾随着这干豪客便来到了长白山。
谁知杨恒还没找到,却是冤家路窄先撞上了蓬莱剑派的一众高手,也算意外收获。
去年在泰山时他被秦鹤仙率领的蓬莱剑派群魔逼得九死余生,千年修行险些毁于一旦。亏得杨恒仗义相救,才逃过一劫。
对青天良来说,别人的恩情尽可忘得干干净净;可要是谁招惹过自己,纵使烧成灰了他也不会放过。
那边蓬莱剑派的一众高手隐约识出青天良的来历,纷纷起身掣出魔兵严阵以待。如今秦鹤仙已死,新任掌门尚未确立,这群人里便以勾魂索命、牛头马面四老为尊。此次东来,牛头马面留守山门并未随行,故此勾魂老妪手拄碧磷鬼杖全神戒备道:“大言不惭,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青天良悠然自得地站定,丝毫不把气势汹汹的蓬莱群魔放在眼里,大咧咧地往苏建萍身旁一坐,翘起二郎腿道:“你们想怎么死?”
按照常理,酒馆里有人要打架,众多食客即使不奔出门外,也需尽量靠边站,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可此刻坐在酒馆里的多是身怀绝技的奇人异士,眼见青天良要找蓬莱剑派的麻烦,非但不惊反而隐隐觉得兴奋,一个个佯装进食冷眼旁观,只急坏了酒馆掌柜和店小二。
真禅可能是唯一的例外,他巴不得赶紧溜之大吉。可邛崃山君尽管坐着没动,那双眼睛却仍旧死死盯着自己,显然把西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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