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惊仙
“姐姐!”她听到小夜的呼喊,身子却飞奔得更快,不觉已然泪流满面。
细雨如丝,空中弥漫着淡淡的雾气。她忽然有了一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丢失小夜的那个噩梦般的日子,自己一边彷徨无助地哭泣着,一边拼命奔回家中,希望能找回失落的小妹。
尔今,尔今……她却是从小妹的身旁逃离,就像个一败涂地的逃兵。
突然,她抱住一株参天古木停了下来,身子剧烈地喘息着,看着泪珠一颗颗滴落在脚下的枯叶上,朝露般的晶莹剔透。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霍然转过身朝着空旷无人的森林里大喊道:“不准你跟着我!”
林木寂寂,却又无数栖鸟惊起,鼓荡着双翅往远方的晦暗天空飞去。
一道青色的身影默然从林木后转出来,看着怒容满面的石颂霜什么话也没说。
他慢慢地走近她,从背后拿出一柄油布伞在她的头顶撑开,淡淡道:“雨下大了。”
在油布伞张开的一霎,石颂霜所有的伤痛、冷漠、悲愤、悔恨,都再也抑制不住地爆发出来,“哇”地一声孩子气地伏倒在厉青原坚削的肩膀上,一任泪水和着内心激动的情绪往外流淌。
厉青原纹丝不动地立着,只是看着她哭泣,脸上隐隐露出一丝欣慰。
“有时候我真想,你能为我哭一次。”他的语音异乎寻常的温柔,“但我想,我可以让你快乐,让你笑——为我而笑。所以,我会让你哭个够,把所有的委屈和忧伤都从泪水里倾泻去,然后重新学会欢笑。”
石颂霜轻轻地啜泣,竟有一丝舍不得离开那温暖坚实的肩头。她缓缓扬起梨花带雨的俏脸,凝视着厉青原嘴唇便罕见的温情微笑,一时意乱。
“跟我回楼兰。我无法让你忘记他,但我可以让你不去想他。”厉青原低低道:“如果你不喜欢大漠苦寒,我就带你去南方,去海外,去天涯海角——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直到有一天你厌了倦了,我们再回来。”
“你好像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那么多话。”石颂霜轻声道。
“凡事都有第一次。”厉青原道:“颂霜,答应我吧。”
“跟你走?”石颂霜的心弦波动,这也是她第一次面对厉青原时产生了犹豫,甚而是一种不知所措的迷茫。
“跟我走。”厉青原重复说,语气坚定得令她无从抗拒。
望着他炯炯闪光的眼睛,石颂霜忽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软弱与疲惫,几乎是令自己也吃惊地轻轻道:“如果那是你想要的,就走吧……”
厉青原伸出左手拥住了石颂霜,油布伞在风中摇晃,有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到他的肩膀上。
石颂霜虚弱地合上双目,像是作出了这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身心俱疲的她,再不想说一句话。
然而她无法阻止自己的思绪纷飞,无法阻止自己此刻不去想他恨他。
即使厉青原近在咫尺,即使她已答应了他的请求,即使有一千一万个理由,也无法教她不去想……
杨恒走在回返留客镇的路上,身边有很多人。但大伙儿好似都被方才别离的氛围感染,一个个默默赶路,谁也不愿开口。
明灯大师走在最前头。从知道小夜的决定那刻开始,他自始至终不曾劝过她改变主意。
他知道所有人都不理解,自己为什么没有留下小夜,哪怕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
然而“父亲”——这两个字恰恰是他心底里最深的痛与伤。
人们无法了解,他能对小夜说什么?或者他能说服自己告诉女儿,食言悔诺不算什么,更不必理睬对蓬莱剑派许下的狗屁承诺?
命运有时候还真会开玩笑。十几年前,当时的蓬莱剑派掌门人秦鹤仙将她的亲生儿子托付给自己抚养照料;十几年后,自己的女儿居然要接掌蓬莱剑派,继承秦鹤仙的衣钵。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再过十几年后还会发生什么?
就当这一切都是老天爷的意愿吧。他突然很想喝酒,想一醉方休。
正当众人意兴索然地走到留客镇口的时候,一名灭照宫的手下疾奔上前,在杨恒身前躬身施礼道:“启禀副宫主,大约一刻钟前令堂留下封书信独自离开客栈。鹧鸪堂主已亲自率人前去寻找,特命我留下等您回来。”
众人大吃一惊,杨恒从那人手中一把抢过书信,撕开信封取出里头的短笺,匆匆扫视道:“阿恒,我决定去个很远地方,去找你的爹爹和你的师傅。答应我好好照顾自己,这样妈妈就可以放心离开。这几十年的路,走得太累太苦。请原谅你满身罪孽的妈妈,她爱你……”
下面还有一段文字,却已教宋雪致的泪水打湿,变得模糊不清。
杨恒如同五雷轰顶,也没心思再仔细辨认底下的文字究竟写的是什么,急声道:“我娘亲是往哪个方向走的?”
那手下朝北一指道:“起初我们也没在意,后来发现令堂留在桌上的书信才觉得有点儿不妥。可那时……”
杨恒哪有工夫听他罗嗦,也顾不得惊世骇俗引来路人的目光,腾起身形往北追去。
明灯大师的伤势未愈,坐在司马病的三角兽上根本动不得真气,忙道:“真禅,阿恒的伤势极重,你快追上去。”
真禅应了声,西门美人自告奋勇地跟了上去。西门望想拦也拦不住,叫道:“走,咱们一块帮忙去找!唉,我说她这些天怎么有点古怪,除了问一问杨兄弟的伤势,什么话也不说,老是一个人坐那儿发呆。敢情是早打好了自尽的主意。都说女人心细如发,你这臭婆娘怎也不提醒老子?”
这话骂的自然是东门颦了。她忙道:“师兄言之有理,这就叫‘大意失尼姑’……”
这时候杨恒早已犹若离弦之箭冲出百多丈。他丹田的真气甫一提气,立刻感到五脏六腑扭曲翻腾,一口口热血拼命往喉咙里涌。
他掠过留客镇,心念急转道:“娘亲会到哪里去?她往北走,自然不是回峨眉山。那会是哪里?”抬头眺望巍峨的长白山连绵起伏,林木幽深,自己又不会空照大师的天眼神通,想要找到母亲比大海捞针还难。
“去找你的爹爹和你的师傅——”一想到这句话,杨恒的心透凉,运起神功向着莽莽山林高呼道:“妈,快回来——”
群山轰鸣,正御风行走在神藏峰间的宋雪致的身形在微微凝滞后,反而加快。她想死,这决定如西门望所猜想的那样,自明月神尼圆寂时便已有了。
只是当时杨恒命悬一线,生死难料,她心有所牵才没有立即了断。
这些天来,她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生恐杨恒会察觉到自己的异常。惟有在无人之际,一颗心却被噬咬得遍体鳞伤。
总算佛祖眷顾,杨恒在司马病的妙手回春之下转危为安。她也终于可以完成自己在这世上需要做的最后一桩事情。
其实此刻才死,已经晚了。当她被杨北楚所掳,她就该死;当她被杨南泰救出灭照宫,她就该死;当她重遇杨北楚,当她清醒之后,当她眼睁睁看着杨南泰与十八卫道士玉石俱焚……她都该死了。
然而每一次死去的居然都不是自己,甚至连明月神尼也为了保护她而丢了性命。
还有双手上沾满的正道弟子的累累血债,即使她被宣告无罪,但内心早给自己判了死刑。
不想再活,就让自己粉身碎骨,去赎去所有罪孽的万一……她踏上了神藏峰顶,脚下是万丈深渊——
第二章 重击
“妈——”杨恒的呼喊声越来越近。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猜到了她会选择神藏峰底作为埋骨的地方。她已无颜重返峨眉,那就在这里陪伴明月师姐吧。
“妈——”杨恒的声音已不到里许远,她的心揪得疼,回首望了一眼,在勇气消失前腾身跃起,投向云霾深深的万丈峭壁之下。
身子变得轻飘飘的,耳畔有风声呼啸而过,她闭上眼睛,却看到了杨南泰、明月神尼……一张张熟悉的脸,在向自己含笑不语。
她强行控制住提气御风的本能反应,感受到身子不断地下坠,下坠,漫长而奇异。
突然坠落之势一缓,她的脚踝被一只强有力的手死死扣住。但是由于下落的势头太快也太猛,即令杨恒竭尽全力往上提升,仍不能阻止两人的下坠之势。
“妈,快提气啊!”杨恒放声大喊,眼见得崖底的树林飞速地变近变大。
他全然忘了司马病的警告,玩命地催动神息,从峭壁中疯长出一条条粗壮的树枝,接二连三地缠绕到他的身上,却无一例外地生生折断,再不能迟滞下坠的身形。
他的正气仙剑业已损毁,也无法施展御剑术托起母亲,更不可能像龚异嵬那样随心所欲地扭曲空间,将宋雪致瞬间移送到崖顶之上。
“上去!”宋雪致蓦然扭转身躯,一缕指风射向杨恒的脉门。
杨恒右腕一麻,急换左手,大吼道:“好,要死我陪你!”
宋雪致听到儿子愤懑的怒吼,看到他扭曲变形的面容,心头颤痛不已。猛然间杨恒身子一弹,双手锁住母亲的腰肢,将自己垫到她的身下,神息运处下方现出层层叠叠的金色丝网,不断延缓着两人坠落的速度。
血丝从他的口鼻中汩汩冒出,黄豆大的冷汗渗满额头,体内撕心裂肺的剧痛着,一团团粗重的呼吸喷到了她的脸上。
三十丈、二十丈……宋雪致已能看清楚雪松上繁茂的针叶。
这时候,杨恒身上的压力遽然一轻,好像有千斤的大石从胸口上被移开。
宋雪致终于提气御风,虽然她的心已像死了一样,却不能教儿子也摔得粉身碎骨。
在最后的关头,母爱再次战胜了一切,但并不包括下方的崖底。
“喀喇喇——”也不知砸断了多少根胳膊粗的枝条,两人抱作一团坠入林中。
杨恒突起扬声,使出北斗神掌,浩荡的掌力轰击在数尺深的皑皑积雪上,激溅起一蓬澎湃的罡风,硬是将两人的身子往上顶起尺许,旋又落下。
杨恒左手抱住母亲,右掌疯狂发力轰出,顿时雪雾滚滚,枝叶横飞,地上赫然被炸出一个深达数丈的大坑。
在行将着地的一瞬,他使劲所有气力将母亲向上抛飞,自己却因此加速下沉,砰然坠入大坑里。
眼前一阵金星乱冒,漫天都是白茫茫的雪雾在卷荡。杨恒直觉得浑身的骨头都碎了,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寒冷从首先着地的背部生出,弹指间吞没了意识,只隐隐约约听到母亲在喊自己“阿恒”……
几天,几月,几年,还是下一个轮回里?杨恒悠悠地苏醒过来,发现自己的身上绑满了夹板,像个木桩子似地躺在床榻上没法动弹。
朦朦胧胧地,他看见一个模糊的少女的倩影在眼前晃动,心中一暖嘶哑地唤道:“颂霜——”但话音甫一出口,就立刻坠入了冰窟之中,却是发现那并非是一道白色的身影。石颂霜,并不在这里。
“杨大哥,你又说梦话了?”耳畔传来蝶幽儿笑吟吟的嗓音,却好像隔了万水千山,听得那样不真切,有如在一个虚幻的梦境里。
“嗯——”含着失落和诧异,杨恒低低地呻吟了声,开始感觉到身体的疼痛。
“你很想她?”蝶幽儿坐在床榻前,笑靥如花,“这十几天里,差不多每天我都听见你在睡梦里喊她的名字。”
杨恒的面颊一热,吃力地问道:“我怎么会在这里,我娘亲呢?”
“令堂毫发无伤,已被明灯大师他们接走。”蝶幽儿道:“你是我抢先一步从雪坑里挖出来的。我可不相信毒郎中的医术能救得活你,便自作主张将你带了回来。你命够大的,人都摔变形了,居然还能活过来。”
“你在自夸医术很高明么?那么说我不用担心自己今后会变成废人?”杨恒听到母亲安然无恙的消息,总算将心情放轻松。
蝶幽儿噗嗤娇笑道:“你还是多谢我手里的奇魔花吧,若不是它帮忙,你再有十条命也不够这么摔。”
杨恒蓦地一凛,想起了蝶幽儿在哈元晟、盛霸禅等人身上施加的种种手段。
蝶幽儿立刻从杨恒微小的神情变化中猜到了其中奥秘。她俏脸一绷,冷冷问道:“杨大哥,你可是在怀疑我在你昏睡的时候做了什么手脚?”
杨恒苦笑了声,道:“我这条命是你帮忙捡回来的,再说我怀疑有用么?”
“口不应心!”蝶幽儿琼鼻轻嗤,脸上玉容解冻,从杨恒的枕头底下抽出一支金色的玉筒道:“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杨恒怔了怔,就听蝶幽儿道:“我知道,这就是惊仙令了。你能有今日的成就,多半都拜它所赐。所以,我要用它证明一件事……”
杨恒头脑里昏沉沉地,下意识地追问道:“什么事?”
蝶幽儿嫣然一笑,将惊仙令重新塞入杨恒的枕下,回答道:“在我的心目中,你比这世上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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