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剑惊仙
又听明华大师说道:“此后我们也曾多方寻找明昙师妹的下落,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令堂将你送上峨眉,我们才知道当中发生了那么多事情,因此明镜师兄一直对你关爱有加,甚至破格提携你进入平山佛堂修炼半年,乃至送进藏经楼抄书两月,这些都是有缘由的。”
杨恒静静听着,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蓦地想起道:“那岂不是说早在进入平山佛堂修炼之前,明镜大师即已清楚了我的身世了?不用问,定是老尼姑私下里告诉了他。怪不得那天明镜大师当众宣布此事时,明华大师站在一旁曾多瞧了我一眼——嗯,他也是知情人之一了,可那也不该用如此古怪的眼神瞅着我啊?”
突然杨恒心头一颤,记起杨北楚在平山佛堂里曾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小杨恒,你太年轻太幼稚,很多事现在还不懂。你以为云岩宗收留你真有那么好心……”
当时他只当杨北楚在心怀叵测挑拨离间,而今再与明镜大师的遗言两相映证,才发觉此言并非空穴来风!
刹那间杨恒心中乱作一团,思忖道:“难道云岩宗敢冒触怒杨惟俨的大不韪,收留下我,果真隐含着藉我对付灭照宫的用意?否则明镜大师所说的‘私心’指的又是什么?难怪老尼姑对我的态度忽冷忽热总那么奇怪,敢情这里头另有玄机!”
他的面色阴晴不定,忽喜忽悲,将自入云岩宗山门以来所发生过的种种异事一一想过,心里头犹如掀起滔天巨浪,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突听明华大师在旁关切问道:“真源,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杨恒立时警醒,怅怅地吐了口气,又想道:“无论如何明镜大师是为了避免误伤到我的性命,才被那叛贼偷袭得手惨死当场的。他就算存了利用我之心,仅凭这点已足以一笔勾销,况且这些年我能太太平平地走过来,没受到灭照宫的迫害和挟持,也全赖云岩宗的保护。”
想通了这些,尽管仍然难以完全谅解明镜大师的作法,但杨恒心里也好受了不少,问道:“我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里,回返法融寺?”
没想到明华大师竟是有点迟疑,回答道:“等伤势痊愈后,你暂时不必回法融寺。”
杨恒一愣,问道:“那我该去哪里,总不见得一直待在金顶禅院里吧?”
明华大师道:“明水师兄已颁下法谕,要送你去玄沙佛塔面壁静修。”
杨恒惊愕道:“开什么玩笑,凭什么要送我去玄沙佛塔面壁?”却也晓得明水大师以新任云岩宗宗主之身,亲颁下的法谕那绝不是在开玩笑,而是当真要把自己关进玄沙佛塔去了。
那玄沙佛塔名字起得好听,却是云岩宗历代以来犯下重罪的门人弟子面壁悔过的独有场所,和老尼姑要罚自己面壁一年的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一次所谓的玄沙佛塔面壁静修,实则便是拘禁,从此自己再无自由之身。
果然,明华大师道:“明水师弟的法谕岂会是玩笑?真源,你不可对此抱有怨怼愤懑之心,需知这样的安排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那他怎么不去玄沙佛塔面壁个十年八年?”杨恒惊怒交集,脱口说道:“说到底你们是在怀疑我,不相信本门出了大叛徒!”
明华大师静默了会儿,缓缓道:“你要相信我们,相信云岩宗!”
杨恒恼道:“我相信你们,可你们相信我么?不许我为明镜大师送葬,不许我见同门师兄弟,甚至不许我去大师的坟前祭奠——这和对待杀人犯有何两样?”
明华大师沉声道:“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真是被掌力打的么?那晚在土地庙里,你和明镜师兄究竟遇见的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会去那里?你为何支支吾吾不肯吐实,却教我们如何相信你的话?”
“我——”杨恒一时语塞,颓然靠倒在椅背上,半晌后自嘲地一笑道:“这才像审问嫌犯的样子,就让真凶在一旁偷笑吧!”
明华大师见他如此,长叹一声道:“真源,你好自为之。”站起身来走出屋门,又回头道:“不要难为真方真相,他们也是奉命行事。”
杨恒神思不属,低低一哼道:“只怕你这次来,也是奉命行事吧?”
明华大师去后,临风院外又加强了防卫,对外说是保护杨恒,实则是将他软禁了起来。
又过十余日,杨恒伤势已好了七七八八,这天一早明月神尼来见,面色黯然道:“真源,我是来送你去玄沙佛塔的。”
杨恒知道临风院内外重重戒备,自己已是插翅难飞,况且此刻一走了之更显得做贼心虚,坐实了罪状,于是问道:“你们还没查到斗笠人的线索?”
明月神尼望着自己苦心教诲了六年的弟子,心头百感交集道:“当日我接这孩子入门,却不想今天要亲自将他送进玄沙佛塔!”回答道:“明灯师兄和明华师兄都已仔细查访过,出事的那晚本门的明字辈长老均在山上,且并无一人显出受伤的迹象。这事……还需进一步细查。”
“恐怕你们早已放弃搜索斗笠人了吧?”杨恒察言观色,嘿然道:“师父,你跟我实话,在你心里是否相信我的话,是否相信真有斗笠人的存在?”
话问出口,明月神尼久久不答,只轻叹道:“我们会查清的。”
杨恒明白老尼姑这么说,等于是对自己的问题作出了否定的回答,他胸口充溢一股悲愤之气,说道:“你们以为把我关进玄沙佛塔就能一劳永逸了么?如果找不到斗笠人,云岩宗早晚要大难临头!”
明月神尼注视杨恒的神情,见他不似作伪,不禁踌躇道:“莫非这孩子说的都是实话,是我们错怪了他?可那么多的疑点又作何解释?”
她越想越不得要领,眼见杨恒落得这般田地,更感愧对明昙的托付,苦笑声道:“真源,你……收拾好行李,我们走吧。”
杨恒摇头道:“不用,我家当全都在身上,但进玄沙佛塔前,我还想去明镜大师的坟前祭拜一次,为大师点上一炷清香。”
这回明月神尼没有反对,颔首道:“好,你稍等片刻,我让人取香来。”
过了一会儿三炷香送到,杨恒随明月神尼出了金顶禅院,来到供奉历代云岩宗高僧遗骸的万佛塔林外。
向守护僧人说明了情况,两人方得进入,至始至终,两人的身后都远远跟随着八名身着黄色僧袍的中年和尚,一个个神完气足,气势不俗,自是奉命监视杨恒的云岩宗高手。
杨恒是俗家弟子,往年云岩宗的塔林大祭都没他的份儿,所有这里他是第一次来。
他边走边瞧,但见郁郁葱葱的林木环绕之间,大大小小的藏骨塔错落有致,不下百余座,塔身清一色地由青石筑成,历经千年的沧桑风雨,有不少已显出斑斑驳驳的裂痕纹缝。
行走其间,寂静无声,唯有光影浮动,他的心底油然生出一缕惆怅之意,寻思道:“这些塔里所埋之人,生前无不是世人景仰的大德高僧,身后亦不免只剩下一抔黄土相伴。便似明镜大师,百年之后除了后世弟子偶尔会来祭奠缅怀一番,又有几人还会记得他?”
这时明月神尼将杨恒引到一座七层白塔前站定,低声道:“这里便是明镜师兄埋骨之处。”
杨恒心头一恸,举目望去,但见白塔高约三丈,在周围众多三到五层的石塔里显得鹤立鸡群,晓得是以本门对历代宗主最高的礼仪安葬了他。
但人终究是死了,任身后多少荣耀赞誉,多少哀思怀念,都抵不过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随风远逝。
佛门弟子本讲究四大皆空,然而古往今来,真正能够看破生死爱恨的,只怕寥寥可数。
杨恒将清香燃起,恭恭敬敬插入白塔下的铜鼎里,向着明镜大师的遗骸默默叩首,心中念道:“大师,弟子来了,可惜老尼姑他们并不相信我对斗笠人的指证,令得真凶至今逍遥法外。您地下有知,也当有憾。今日弟子前来拜祭,一为向你谢罪,更是要在你墓前发誓,我杨恒有生之年纵使千难万险,赴汤蹈火,也要寻出真凶绳之以法,为您报仇雪恨!”
默念到这里他又自失地一笑道:“倘若明镜大师果真能听到我说的话,十有八九也未必会赞成杀了那斗笠人替他复仇。他是大德高僧,从来都讲求什么以德报怨,舍身饲鹰,可我杨恒没办法,就是俗人一个,却是一定要以牙还牙的!”
打定念头他缓缓起身,擦了擦被香烟熏得发涩的眼睛,又想道:“那晚娘亲也受了极重的伤,不知如今她的情形怎样。神会宗的袁长老、云岩宗的明镜大师都已先后因此事而亡,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有道是父债子还,无论娘亲做了什么,都该由我来替她担当。”
自然,他并不担心娘亲会泄露真相,料来那斗笠人必定会将自己的表现密报杨惟俨,灭照宫也乐得隐瞒此事,以免激起仙林四柱的公愤,引发血战。
只是自己这么做,绝非为了襄助杨惟俨逃脱罪责,而是不想让娘亲成为众矢之的。
感怀之下,杨恒不由自主轻声念道:“兀兀不修善,腾腾不造恶;寂寂断见闻,荡荡无心着——”心头几多明悟几多感伤,不经意里泪湿星眸。
明月神尼默立一旁,见状亦不由寻思道:“这孩子在明镜师兄的藏骨塔前真情流露,绝非做戏。若他果真犯下恶行,又何至于此?”
正想着的工夫,杨恒朝白塔又是俯身一拜,毅然返身向林外道:“走吧!”
两人默默无语离开万佛塔林,往雷洞坪的方向走去。那些黄衣僧人还是在后头远远地跟着,杨恒也只当不见。
行出一段,明月神尼忍不住道:“真源,你方才在明镜师兄的藏骨塔前,为何要念起六祖慧能的遗偈?”
杨恒也不解释,微微一笑道:“我是在想,一个人要做到荡荡无心着,该有多难?”
明月神尼闻言一凛道:“这孩子果然藏着心事!”竭力保持和缓语气说道:“你这么想,莫非是遇上了极难破解的心障?”
杨恒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笑了笑道:“我吃得下,睡得香,哪有什么心障?”
明月神尼脸上露出失望之色,说道:“明镜师兄去得这样不明不白,你身为当事人,真能吃得下睡得香吗?”
杨恒的心像被钢针狠狠戳了一下,扭过头去望向满山的锦绣春色,徐徐调匀呼吸,回答道:“既然真凶能够若无其事,又是祭奠又是送葬,我为什么不能?”
明月神尼暗叹一声欲待再说,忽听道旁有人唤道:“真源!”
只见真烦、真禅、真菜、真彦、小夜等人从道边奔出,后头还有十几个平日玩得极好的云岩宗小和尚,一时杨恒也叫不出这多法号来,愣道:“你们怎会在这里?”
真烦还是那副笑呵呵的乐天模样,说道:“咱们来给你送行啊。先前到了金顶禅院,才知道晚来半步,你已和明月大师去了万佛塔林。咱们商量着,那是佛门净地,可不能涌进去一大帮人吵吵闹闹,便抢到前头来等你。”
小夜注视杨恒的脸庞,难过道:“阿恒,这些天你可瘦了许多!”
杨恒摸摸自己的面颊,不以为意道:“没关系,瘦点还显得精神。”
真菜挤了进来,递上一个包裹道:“里头是你日常的一些衣物,还有些解馋的小吃,都是小夜和真彦师妹下山去买的。”
杨恒心中温暖,接过包裹打趣道:“你们把我的嘴养刁了,今后在玄沙佛塔里没得吃,没得喝,我找谁要去?”
真禅插不上话,急得“呵呵”叫嚷,拼命比划道:“我们几个会轮流给你送饭,想吃什么只管说好了。”
杨恒一怔,轻笑道:“这倒是意外之喜,我还当进了玄沙佛塔就没人管了。”
真彦望了眼明月神尼,低声道:“真源师弟,你的事我们都听说了,千万不要着急,诸位师父师伯定会找出真凶,替你洗清嫌疑的。”
杨恒晓得明水大师等人在向别人说明明镜大师遇害一案时,定也做了掩饰隐瞒,不可能做到毫无保留,因此真彦他们所知道的,也就更加有限。
他也不去说破,想到真禅、真烦等人入选卫道士主事,往后多要执行极其危险的使命,弄不好还会有性命之忧,于是拍了拍真禅的肩头道:“我在玄沙佛塔权当疗养,你们几个却要多加保重。”
真菜不解杨恒的话意,笑着道:“我们整天待在山上,又能有啥事?”
杨恒晓得自己的话也只能说到这个份上,目光一一扫过众人脸庞,微笑道:“都回去吧,又不是生离死别,别送了!”
小夜再也按捺不住,啜泣道:“阿恒,我……们会时常来看你的!”
杨恒点点头,不欲在人前弄得哭哭啼啼不可开交,含笑道:“要是你们有谁想我想得狠了,不妨也进来陪我住几天。
页面: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