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微笑我的殇





  自五小时四十分钟前她哭得昏天暗地后,再没哭再没闹,静静陷入自己的世界中,随时都是“思考者”的一号表情。 
  一登机就孩子气地巴着靠窗座不放的合箬此时脸上覆着某种淡定气息。明明人就近躺在侧盖着薄毯闭目养神,召曛却分明感到她离自己一个太平洋之远。 
  让司机送犹还依依不舍的Jane回校,皇寂到公司找上在经理室忙着的滕漠。 
  “你少爷怎么有空过来?”滕漠抬头扫了一眼门口,复又专注回自己的电脑上。 
  “今天出门,碰到一个疯子。” 
  借Jane的话一用。只是骂那个双眼同时充斥绝望与希望的女孩是疯子,怎么心会……蓦地紧了? 
  “疯子?出门没看黄历吗?”他应和地笑笑。 
  皇寂在沙发上坐下,正对他的办公桌,“一个女疯子。知道我的中文和英文名;拉住我的三分钟内一直盯着我的眼没有移开。说了一大堆疯话,还有她好像叫‘合箬’。” 
  真的……有在哪里听过……越是回想,越觉得……她不像认错人;本想绕回去找她的可……说到底还是先来找了滕漠。 
  “你知道什么……吗?”皇寂推推眼镜,瞄向对面已经明显僵硬了的人。 
  果然,那个女孩…… 
  ……你生我的气对不对?气我一直不肯亲口说喜欢你对不对?所以这么多年你都不见我是不是?所以你才骗我的是不是?…… 
  急切的语气中成分多元,愤怒?失望,难过?痛苦……心下一个决定逐渐成型。 
  一、二、三、四,“不知道。你们学校的?还是看你太帅?” 
  四秒;再看他蹩嘴的那个样子…… 
  “我要回中国。” 
  “什么?!”不出所料,他的表情像是挨了一拳。 
  “我要回国。我爸妈那边我负责,你不站在我这边没关系,但不要想拦我。当然,我恳请你陪我回去,毕竟我什么都不记得了;按你们的说法,我离开那里有……十年了。”他刻意用“恳请”这么酸又客套的话对自家表兄说话;并重音强调。 
  “……你这突然唱的哪出?因为刚才那个女孩?” 
  滕漠头疼地捏捏眉心:合箬那个傻丫头,当初就想过她很可能会追来加拿大。 
  “你要去就去好了。我会想办法,请调过去一阵。” 
  说来,自己在那里也留了些东西需要拿回来或者,物归原主。 
  “真的?”皇寂怔忪。 
  这么简单?原本以为是一场持久战的。没想到宣战第一天就大捷,还收获一名战略地位重要的同盟。皇寂微微苦笑。 
  三年前的车祸,他很不免俗地——失忆了;而且是相当不落俗套地选择性失忆——遗忘了初中以后的大部分记忆。 
  四肢复原后,脑海里不被自己了解的过去常让他纠结到不行。 
  家人口径一致地帮他把记忆块拼凑好,于是表面上什么都完美了。 
  可他就是觉得有地方不对。高中三年好像没有爸妈说的那么单纯,不是自己初中毕业就来加拿大这么简单。肯定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但没有人告诉他。事实上,根本没人主动跟他提以前的事,只有他问他们才答。问题是他连自己想问什么都不知道。 
  只有不断地迷惑。 
  医生说这是重大变故后的不安定感以及什么什么一大堆鬼。但是……今天从天而降突然抓住自己的女孩子,叫合箬的女孩…… 
  高佻的身材却显单薄,抓住她的时候都要担心是否再一使劲,就会拧伤她胳膊。而她揪住自己的十指,因用力过度而泛着慑人的白;和她的脸色一样,如死灰。 
  模样算不上惊艳。他只记得她黑色的眸子,还有里面像是炸开来的波绪。 
  ……为什么、会不忍心对她说“不认识你”?……为什么会觉得应该追她回中国,把一切搞清楚? 
  心中有很强烈的感觉,自己的问题一定要回到中国才能解。 
  反正都是康复后一直想回去的地方,M省,那个有海的城市。 
  心里记得,那里有的不仅是海…… 
  遥远对召曛就这副电线杆子尊容杵在自家楼下给八卦人士制造话题颇有微词,“你不用倒时差?” 
  “加拿大现在是早上六点,我还精神着。” 
  “合箬呢?我还想明天再找你们。”遥远避开他□的俩眼不看。 
  “丢回她房子睡觉了。也不肯吃东西,棒棒糖都不吃。我不知道怎么办。”召曛摇头。 
  “棒棒糖也不吃?怎么会?”合箬是再怎么样、有棒棒糖就万事好商量的怪胎啊! 
  “她是不是看错了?那人有说什么吗?” 
  “好像是认错了,因为那人说……不认识她。” 
  以合箬的反应,她不可能认错;而且认错谁也不可能认错想念多年的人吧? 
  那么那人的冷淡反应是怎么回事?冷淡到他以为他真是个陌生人,是合箬幻觉了;还就那么让他离开。 
  “不认识?”遥远低念,“那应该是看走眼了。” 
  “……这么肯定?” 
  遥远来回迈小碎步,“如果真是皇寂,怎么可能这么说?他到死都还想着合箬。” 
  两句话,轻易敲碎召曛本就疲劳的神经。 
  “你这么说……”出口的话也支离破碎。 
  “阿曛,不是我刺激你,”踱着的步子停了下来,“我劝过她,但合箬好像、真的、已经,不会再喜欢任何人了。”一个词一个词地加重语气,遥远砸着牙道,“说她心死了是烂了的台词;我要说的是,合箬她疯了。” 
  “你,不适合说笑话。”……中肯地评价。 
  “……真的,她整个人都疯了;皇寂一死她就跟着疯了。不是……可能更早以前皇寂丢下她移民加拿大后她就不正常了。你以为她为什么想去留学?你以为她自虐、自杀都是为了什么?”遥远狠擦一把眼角。 
  “她自杀……自杀?!”召曛大眼忽地放大—— 
  合箬?自杀? 
  那个永远骄傲得像要自己独活于世的……合箬?会自杀? 
  “高二的暑假,200片安定。几家药店轮着买几片,自己攒了不知道多久……她妈妈有事回家时发现的;送到医院,给她洗胃的医生都说,会把安眠药咬碎了自杀的绝对只见过她一个。” 
  骗鬼……“你该改行当编剧。” 
  “你明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算我拜托你,就让她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好不好?”遥远强忍住不飙泪。 
  “我……没有……”召曛语塞,不明白自己明明只是喜欢她,希望她好过而已,怎么会招惹? 
  ……让她痛苦了吗? 
  “她认识那人时才多大!凭什么十几岁时认识一个人就要把一辈子都赔进去?” 
  “这我也想知道……不过你没见过他们在一起的样子,合拍得好像生来就认识一样,掰都掰不开……” 
  她抓抓头发,烦躁地挥手,“你早点收心,放她一个人好了。我去看看她。” 
  召曛纹丝未动站在已经亮了的路灯下。 
  合箬是准备埋了一辈子,给自己当嫁妆,也给他陪葬的……? 
  想到合箬在睡觉,遥远直接拿钥匙进门。 
  但在卧室没见她人;心下微凛。转身蹿到阳台,万幸,她坐那儿;只是位置玄点——阳台的护栏上,两腿晃荡在外。 
  “来了?” 
  遥远后背涔涔冷汗,不敢妄动。“恩……你下来说话行不行?” 
  “不要。”她回转头,脸上是任性的笑;遥远心一动:有多久没见这笑了?“今晚风很大诶,好舒服。”她又把脸调回去,仰面看天,享受清风抚面,“你看我一回来,连风都欢迎我;我果然跟它们是一体的。HOHO哈哈!”她自恋地疯言疯语。 
  也是很久了,没见她这么娇纵的样子。 
  “你坐稳点……刚才阿曛来找我说你在睡觉。不累吗?”飞机上肯定没睡,现在还这么神采熠熠? 
  合箬摇头,继续微笑吹风。遥远差点以为再一阵风就会把她卷走。 
  “饿吗?给你买吃的?”心里干着急,又不敢露在面上,“棒棒糖?” 
  “不要。诶我没事,遥遥你干嘛?”她回头嗔笑。 
  越这样才越可怕!遥远心念……“那个,阿曛跟我说了;我觉得,你看错了吧?”小心翼翼措辞的结果就是一句话省俭到不行。 
  “遥遥,”合箬看向遥远,面上不再有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都会看错的?” 
  “你都不爱戴眼镜,就你那大近视隔那么远怎么……” 
  “遥远,”她嘴角轻扬,“那个人是刻在我心里的;谁我都可能认错但他怎么可能?” 
  遥远看她没有落泪;甚至可以说面上表情未改变一丝。淡淡的忧伤,犹朦胧月光在她颊边流转。 
  “我是近视,隔了一米我连人五官都看不清;”但他走路的样子,笑起来唇畔勾起的弧度,一辈子不忘。“可是那个人我不会认错。不要说他化没化成灰,就算只剩声音响在这世上我都能认出来。” 
  遥远再不顾忌,气急败坏地吼出声:“可是他死了!” 
  合箬意外地没有发作,“他没死。” 
  “你在犟什么?”遥远快抓狂,“难道滕漠大老远飞过一个太平洋跑来骗你说他弟弟死了!?” 
  “……他没死;但对我而言,跟死了差不多。” 
  遥远愣怔,“什么?” 
  微一低头又抬起,合箬的眼眸泛起薄层水雾……“他说不认识我……他说、不认识我……”猛吸一下鼻子,合箬别过脸去拿手抹了抹;跟着仰头面对漆黑夜空。“他不记得了,车祸后他失去记忆。不记得我了。” 
  “你怎么知道?”遥远疑惑不解。 
  “还用怎么知道?非要别人跟我说?”她冷笑,“跟我没忘记他一样,他不会忘记我;除非意外,肯定就是那时候的车祸了……但我奇怪怎么滕漠会骗我说他死了?” 
  遥远见她面向外坐在五楼阳台的护拦上,竟兀自陷入沉思,口里喃喃自语之余头也慢慢垂低—— 
  意识过来后遥远顶着发凉的后背把她扯下来,“你别发疯了!” 
  合箬落地后脚步不稳,一个踉跄后站定。被遥远吼过的耳膜还在震。她傻笑着掏了掏耳朵:“吼什么?我哪有疯。” 
  “你还没疯!?”遥远几欲暴走:眼前这个女人如果没疯,那她就是傻子! 
  为一个抛下她后一点音讯都没有的男人堕落了五年;为一个死人又疯了三年。一个女孩最能美丽张扬的七年全用在那个叫皇寂的人身上。 
  “我就没疯嘛。”她灿笑若星辰。 
  遥远气到疯!“你还没疯?那你说你现在在干嘛?” 
  “……?我不知道诶!”她耍赖。 
  遥远长叹出气。“那人已经死了。” 
  “没有。他活好好的。你不信没关系;我知道就好。”她笑得阴恻恻—— 
  遥远看了心里直发凉:这女人又要怎么疯了? 
  “好好,他还活着。”先答应了再说,“你以后怎么打算?” 
  合箬刚才还在笑的脸僵住了,双眼透着迷茫,“我不知道诶……”跟着,豆大泪珠落下,她却没有眨一下眼。遥远看得胸内止不住泛酸。 
  “本来当他死了,我知道他死了都还爱着我,在天上也想着我;那我只要一直爱他一个人,为他活着就好了……但现在看到他还活着却不记得我了;我、不知道怎么办……” 
  真的不知道了。以前为了爱他,为了想念他的自己,拼命念书,学钢琴学IELTS,想去留学,去看他生活过的地方,一直努力…… 
  可是现在? 
  知道他还活着,内心的狂喜转瞬被他失忆的现实冲散,直从天堂再入地狱。 
  那年听闻他死讯只想一死了之;现在知道他还活着,为什么还是想一死了之? 
  死就那么好?争先恐后前赴后继。偏偏她就是其中之一。心想如果真的离开,什么都忘了,忘了心里的痛忘了给她留下痛的人,即使自杀不能重生,她也无所谓了。 
  但一念及能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皇寂,她就又怯退了。 
  可是啊,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已不是从前那个眼里口里只有合箬的皇寂了;甚至在他的脑海记忆里,合箬被抹去了。也不知道他的心里是不是偶尔还能忆起她。 
  所以现在的她真不知道该做什么。不知道还要不要继续为了无谓理由进行的学业,不知道还要不要留学加拿大,不知道还能不能弹钢琴,不知道还有没有吃饭的欲望。 
  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闭眼往前走、可能也是一种方法。有人这么说过。 
  “下个月的IELTS我会考,GMAT也会准备。我会开始写申请书。最好能去多伦多大学。” 
  其实,心里有没有期望能再见到他,合箬自己也琢磨不定。或许放手去做,一切随那个爱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