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鹰飞





    我再上城墙里,就没再看见有人发抖,或尿裤子,虽然每天都有人死去,但大家都相信,会有人活下去的。至少,我们的兄弟姐妹会活下去,我们正在保护的一些人,一些对我们来说十分重要的人,我们爱的亲人们会活下去,至于我们自己,也许会死,也许不会,那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汉军停止攻城了。      
    尽管他们每天不惜用人血来染红我们的城墙,尽管他们的弓箭手在后面侍候着后退的士兵,尽管他们在两军阵前已经砍了几员大将的脑袋,尽管他们把白天攻城改为晚上偷袭,又把晚上偷袭改为白天强攻,他们就是无法踏上城头一步。      
    就像我父亲说的那样,这是我们的城,我们要与它共存亡。      
    我是我父亲的女儿,如果我什么也不是,我当然会逃之夭夭,但,我是大将军,我在这个位子上,愿不愿意我都只有与城共存亡,如果我作为大宛的大将军竟然逃了,我还配做晴川的女主角吗?                
第三卷《大漠鹰飞》(35)    
    闲时,毋志在城上组织大家唱歌:“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所向无空阔,真堪托生死。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狗屁,汉军可不是横行万里来抢我们的马了吗。      
    不过毋志这小子真有一手,有他在,气氛好得多。那首我听不明白的歌,什么“胡麻大碗,风冷古城”的,我大哥听了居然点点头,说:“好湿啊好湿。”搞什么搞,又没下雨,怎么会好湿呢?这些会念湿的人,真让我崇拜呀!      
    我们是过了七天的太平日子,才觉出不对的。      
    那天,张大力跑来告诉我:“将军,将军,大事不好!”      
    我条件反射地跳起来:“又攻城了?”      
    张大力喘息:“不是,不是。”      
    我急得想踢他:“快说,出什么事了?”      
    张大力道:“渭河的水,断流了!”      
    我看着他:“然后呢?”      
    张大力道:“断流了!”      
    我问:“然后呢?断流了又怎么样?我又不是河工,你跟我说这个说得着吗?”      
    张大力想不到我这么笨,他张了几次嘴才说:“我们没有水了!”      
    我这才明白:“你是说,是……可,怎么会呢?怎么会没水的呢?”      
    张大力道:“听说,是毋成半夜偷跑出城,向汉军献计,说城中无水源,切断水源,大宛必降。”      
    我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太可怕了,我怎么没想到呢?一个城市没有水,挺不过三天!除非天降雨,可我们这个鬼地方,一年不下雨的时候也有。      
    完蛋了。      
    我终于又抬起头问:“毋成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大力道:“听说,是皇上要砍他的头。”      
    我问:“皇上为什么要砍他的头?”      
    张大力摇头:“不知道。”      
    活见鬼的毋寡,为什么我们在这里不断地流血,他在后面不断地制造麻烦呢?      
    我同慕容长英一起在帐中转圈子。      
    以前看见他转圈子,我笑死了,现在事到临头,才知道有时候那事情急得就像在你屁股后面烧了一把火,让你坐不下,非得不停地走不可。      
    慕容长英忽然站住,我以为他有办法,结果他问我:“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我胡乱说:“皇上的后花园有游泳池。”      
    慕容长英道:“那只够皇宫几天用。”      
    我说:“反正,在全城都渴死之前,我母亲,你母亲不会渴死了。”      
    慕容长英气得一甩袖子:“屁话!”      
    我去见毋寡:“城里水源被切断了。”      
    毋寡皱眉:“我知道了。”      
    我问:“我们在前面拼命,你后面不断地杀我们的人!你分不清轻重啊?”      
    毋寡道:“怪我下手晚了!”      
    我气昏了:“你不该下手!干什么要杀毋成?”      
    毋寡道:“我有非杀他不可的原因!”      
    我说:“好!你说你的原因!如果你说的原因我不认为够做一原因的话,你最好不要再发布任何命令,也不要迈出宫门一步!”      
    毋寡道:“女人就是这样,说话不留余地。你凭什么威胁我呢?不过,我还是告诉你吧。我认识你母亲!不,是认识那个你现在称为母亲的那个人。”      
    我真讨厌他说话的口气,但我还是听下去。      
    毋寡说:“你可知道二十年前,我为什么急于发动一场政变,而不是用和平的手段吗?”      
    他说:“因为一个阴谋!你的母亲,可不是一个应该做妾室的人,她本来的身份,是大宛国的郡主,她是毋成的妹妹。是她在我父皇面前指证我强奸她,迫使我不得用非常手段保护自己!”      
    我妈妈——是公主?      
    我的,可怜的,被我父亲冷落的妈妈,竟是个公主?      
    毋寡问:“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已经傻了:“什么?”      
    毋寡道:“你母亲指证我,是因为她当时已有孕在身。事发后,我派人在一个夜里放火烧死她,想不到,她还活着。毋成竟把她送到你父亲身边做一个妾婢!”      
    我的耳朵嗡嗡作响,我!竟不是我父亲的女儿?!      
    毋寡道:“事到如今,只有你母亲才知道事实真相,但她是不会同我说任何事的了。”      
    难怪我父亲不喜欢我,他一定认为我是毋寡一样的天生坏种吧?      
    不不不!:“我要见我母亲!”      
    毋寡点头,我相信,他也一样想知道事实真相。      
    慢着:“这些,同你杀毋成有什么关系?”      
    毋寡道:“如果你母亲当初生的那个孩子,真是我的骨肉,而慕容夫人生下的是个女婴,那么,被换掉的那个婴儿,慕容长英,就是我的儿子,而你!才是毋孤的女儿!”      
    轰!又一道巨雷打在我头上!不!我呻吟着,天啊!太乱了!不!胡说!不可能!      
    毋寡道:“如果真是那样,慕容长英现在是太子,这个事实不需要改变,我也不允许有别的人改变这人事实!我不认为毋成对这件事会存有善意,他一定另有打算,他的目的,不是推翻我,让我的儿子继承王位,不管他有什么阴谋,我决定杀掉他!”      
    毋寡说:“不能让他有机会把这件事公布于众!”      
    乱了!      
    :“我,我要见我母亲!”                
第三卷《大漠鹰飞》(36)    
    我妈妈坐在摇椅上,凝视远方。      
    那么舒适悠闲的摇椅,让她坐得紧张僵直。      
    我过去,叫一声:“妈。”      
    我妈妈回过头来看我,然后握住我手,默默无语。      
    我问:“妈妈,你是毋成的妹妹吗?”      
    我的母亲,忽然扭开头,半晌才又回头微笑:“是啊。”      
    真让我发冷,我接着问:“那么,我是你女儿吗?”      
    我妈妈诧异地:“你不是我女儿,是谁女儿?”      
    我松口气:“毋寡那混蛋,说我出生时,同慕容长英调换了,他说,慕容长英才是你同他的孩子!”      
    我妈妈冷笑:“我同他的孩子?他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我复述一遍,恳求:“妈妈,告诉我,他在说谎。”      
    我妈妈说:“他倒不一定是说谎,不过,这一切都是他的猜测,同事实有相当差距。”      
    我吐出一口气:“感谢主,妈妈,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我妈妈说:“我的身份确是郡主。当时也怀了他的孩子,不过,那一夜他放火烧无尽宫时,孩子已经死了。至于孩子被调换,那更是胡扯,有些人联想就是丰富。毋寡那人,是披着人皮的狼,千万不要信他!”      
    毋寡站在门口,冷笑:“我是狼?谢谢,不敢当。你是纯洁的羔羊吧?为什么出卖我?”      
    我妈妈说:“出卖你?毋寡,你当年太热衷于皇位,根本没注意过别的人别的事,我同毋孤毋成从小到大一起玩,我怎么是出卖你呢?只有朋友同党才谈得上出卖,我对你,谈不上出卖。”      
    毋寡道:“毋孤用这种卑鄙手段!”      
    我母亲道:“毋孤根本不知道这种事。”      
    毋寡诧异:“毋孤四处留情,他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你竟受他蒙蔽,为他牺牲!”      
    我母亲道:“毋孤一早托我照顾常蛾,我知道毋孤的为人比你清楚。”      
    毋寡呆住了:“你这么做,是为什么?”      
    我母亲道:“你这种人是不会明白的,天底下你自己最重要,你怎么会明白我们之间的友情。”      
    毋寡重复:“友情?!”见鬼一样,友情?那是毋寡所不知道不了解不明白的东西。      
    我母亲说:“毋孤单纯善良,脾气有一点燥,为人有点轻浮,但他是好人,是好兄弟。”      
    毋寡目瞪口呆:“毋孤单纯善良?”      
    有一种物体,从正面看是圆的,侧面看是方的,请问,这是什么物体?      
    一个人是什么样的人,连盖棺定论都不容易,因为从敌人那边看,和从朋友这边看,风景完全不同。      
    正面是圆的,侧面是方的,是横过来放的圆柱体,千万别往复杂了想。      
    那么简单一个圆柱尚有如此戏剧的效果,复杂如万物之灵的人类该有多少个面啊,多少风景啊,拍成全息图,连40G硬盘都装不下。      
    我脑子里一片糨糊,忽然间灵光一现,我跳起来,扯远了扯远了!我跑到这儿是来干什么的?可不是为了追问自己的身世:“这些,以后再说,兵临城下,若是大家都死了,我是谁你是谁他是谁都不用管了,要是大家都活下来,到时,咱们再好好查一查。陛下,城里水源断了,怎么办?”      
    毋寡向我母亲道:“你的好兄弟,把大宛出卖给汉人了。这一次,可是货真价实的出卖。”      
    我母亲沉默了。      
    我气道:“陛下,现在不是嘲讽别人的时候!我们没有水,撑不过三天!”      
    毋寡回过头:“没有水,打井!”      
    井!我要努力回想才能想起在汉地看到的,地上一眼眼圆形的地窖般的东西,里面会冒出水来,叫做井。      
    可是,井怎么打?我们还有时间吗?      
    毋寡道:“我宫中正有个会打井的人,汉人切断我们的水源,这几天想必不会攻城,把城上的士兵减下一半来打井。”      
    我点点头:“是。”毋寡这个人,品德是没法说,但他确实是一个合格的君王,杀戕决断,从容自若。      
    打井,我一直在想毋寡的假设,他的假设天衣无缝,只是没证据。      
    我母亲的说法,不是不可能的,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认为我母亲有骗人的动机。如果真如毋寡所说,慕容长英才是她儿子,她儿子现在是太子,一旦她说实话,慕容长英立刻什么也不是,我是她,我也不会说实话。      
    我为什么会这样想我的母亲呢?她从小爱护我,待我如亲生!呸,根本就是亲生,我真是中了毋寡的毒了。      
    我们这个鬼地方,同汉人的地方一定是有点不同,要不就是井本来就是很难打的东西,两天了,没有水。      
    老百姓将河道上的烂泥都挖走了,希望能借点湿气也好。      
    我渴得看见孩子哭就想扑上去舔干他的眼泪。已经有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我一天回答十次:“陛下,还没有水。”      
    毋寡沉默一阵子,吩咐:“把后宫池子里的水,施给平民一半。”      
    我呆了:“什么?”      
    毋寡道:“池子里的水要分得公平。”      
    我简直不相信毋寡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毋寡说:“去吧,如果城里因水荒起了暴乱,我们就真的应付不了了。”      
    我几乎要崇拜毋寡了,他是真情也好,假意也好,为了什么也罢,至少,他这个举动是伟大的。      
    第三天,还是有人渴死了。      
    渴极了人们,开始喝自己的尿,城里凡是有水分的植物,都被剥皮捋叶掘根,果实更不要提。谁要是有只苹果,大约可以换十个那么大的金苹果。      
    我去毋寡宫中,顺路看我母亲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