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鹰飞





    慕容长英忽然露出一种绝决的表情,我一愣,看见他嘴一动,我一下了悟,他是要咬舌自杀,我惊惶失措地阻止他,我太惊慌,又太害怕,所以手指伸到他嘴里,被他咬到,那是一种直接刺进我心脏里去的痛,我惨叫一声,就昏过去了。      
    我醒来时,慕容长英坐在一块岩石上,正用脚踢我的腿,他大约踢了许多次了,我的腿痛得像折了一样。慕容长英低下头看我的脸。      
    我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不!”      
    不不不,我不要落到他手里,我不要,上帝啊。      
    我们互相打来打去,而且形势瞬息万变,看来这回轮到苍蝇坐庄,我真是完蛋了。慕容长英只要把他受到的折磨还我一半,我就死定了。      
    所以,我在慕容长英面无表情的注视下收起惊惶失措,镇静地微笑:“我本来也打算半夜放你走,你逃出来,那太好了。”      
    慕容长英沉默不语,不知他在想什么。      
    我只得说下去:“你被围城中,没有援兵是不行的,我想,假装俘虏你,半夜将你从营中放走,不是一条妙计吗?可惜,你没给我机会说出这条妙计来。”      
    慕容长英站起来,解开我脚上的绳子。      
    我先是一喜,然后又觉得有点不对,慕容长英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打动的人。      
    我挣扎着坐起来,慕容长英又将我推倒,他开始把那条绳子打成一个活结。      
    我说:“我说的那些都是吓你的,我那样做,是为了让他们相信我!”      
    慕容长英问:“你对汉人说你是慕容菲?”      
    我说:“不,我说我姓穆,名容飞。”      
    慕容长英松口气,然后叹息:“那就好。”他将绳结套在我脖子上,现在再蠢,我也看明白这绳子是干什么用的了!      
    我尖叫:“不!”      
    慕容长英很温柔地向我解释:“你昏倒在地,我找到你的刀,割开了绳子,当时我想,带一颗人头走,当然比带一个活人走要方便。”他说到这儿,看着我的头,虽然知道他最后是将我整个人带出了汉营,但他现在看着我,我仍能想像到他当时用刀在我脖子上比划的情景,我身上的汗毛,一根接一根,从头顶直到脚底板的全部竖了起来。      
    慕容长英接着说:“但是,你毕竟是慕容家的女儿,我不想把你的身体留在汉人那儿。而且,我也不想让人知道慕容将军的女儿,居然做了汉人的军官!”      
    他沉默地看着我,好像等我说:“谢谢,谢谢,多谢你没当场把我杀掉,现在才杀,让我多活了十几分钟,天真蓝风真暖,世界真美好,多活十分钟,我真幸福!”      
    我哭了。      
    是,我怕死。      
    我哽咽着说:“我让人将铁镣换成绳子,是为了让人相信你是自己挣脱绳子逃走。”      
    慕容长英温柔但严肃地说:“菲儿,不用编造谎言了,我不会信。不过,你放心,我不会折磨你,我只是要吊死你。”      
    原来,只是要吊死我,这下我可放心。      
    啊~~!!!      
    不!不!不!不!不!      
    :“慕容长英!你听我说!”      
    慕容长英静静地:“说吧!”      
    我泪流满面,不,我知道他不会信,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让他相信,我说的是真的。      
    慕容长英说:“那么,我说几句吧。”      
    我能拒绝吗?      
    慕容长英说:“我知道你恨我,是我导致你离家出走,误入歧途。我打了你,我很抱歉。我不是针对你,我只是代我母亲不平!”      
    我愣了,什么?我听见了什么?      
    慕容长英道:“十几年了,父亲没在我母亲处度过一夜,我看见我母亲如何度过一个个孤独寂寞的夜晚,我恨你和你母亲!”      
    什么?我说:“什么?”      
    那么慕容越,这些年是在哪过的夜呢?      
    我说:“可是父亲也并没有在我们那儿啊!”      
    慕容长英笑了,他眼中又有那种轻蔑的神气,这么多年,我竟没见过不带这种轻蔑之意的笑,慕容长英正常的微笑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慕容长英道:“但,现在我要做的,同那一切无关。慕容菲,你一直深受父母宠爱,你被宠坏了,终于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你背叛了国家背叛了民族,背叛了生养你的父母,我不得不杀死你。”      
    我看着他,终于点点头:“好,十几年了,我在你眼中一直不是好人。你不会信我。杀了我吧!慕容长英,希望你永远不会发现真相!你会后悔!”      
    绳索收紧,我的挣扎一定无力而可笑。                
第一卷《大漠鹰飞》(6)    
    我再有知觉时喉咙痛得火烧一般,睁开眼来,看见低矮狭小的空间,愣了一会儿,才醒悟是躺在马车里。      
    勉强抬头,慕容长英坐在入口处,夕阳划进来,在他脸侧镀了个金边。慕容长英长得真好,就像他母亲。慕容夫人是我们大宛第一美女,这样大年纪,只像一朵盛开的玫瑰,颜色越见深浓,却不凋谢。我父亲虽是大将军,不算配不上,但慕容夫人却还有更好的选择。可是,她选择嫁给我父亲。      
    这样一个女人会受冷落?开玩笑!      
    我忍不住呻吟:“水!”      
    低下头来看我的又是慕容长英那张大脸,我呻吟着叹息一声:“咱们是黄泉路上又相见了?”哎哟,我的舌头也痛。      
    慕容长英道:“即使你说的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我冒不起这个险。慕容家只你一个女儿。”      
    我试图笑,却只“唔唔”两声。      
    慕容长英问:“到这个地步,你还笑得出来?”      
    我?我笑:“因为你长得好,武功高,人见人爱,所以我嫉妒你,为了让你不好过,时时嘲笑你。”      
    慕容长英轻声:“那么,不是因为我不姓慕容。”      
    我呆住,然后半支起身子:“你刚才说什么?”      
    慕容长英避而不答:“你为什么到汉营去?”      
    我说:“混饭吃。你呢,你还没回答我。”      
    慕容长英问:“你长这么大,有没有做过一件动脑子的事?”      
    我说:“有,我不是活捉了慕容少将军?你刚刚说什么?不姓慕容?”      
    慕容长英问:“为什么设计抓我?”      
    我怒了:“问问问,十万个为什么啊?我回答你一百句了,你还没回我一句!”      
    慕容长英说:“现在,你在我手里。”      
    我怒道:“你在我手里时也没回答一句啊!”      
    慕容长英终于笑了:“为什么设计抓我?真的是要解郁城之围吗?”      
    我半晌终于回答:“不是,我是想救一城的百姓。”      
    慕容长英扬眉看我。      
    我说:“我用你的命,换来可以处置郁城百姓的权利。我打算用你的命来换他们的命。”      
    慕容长英看着我:“你是说……”      
    我的舌头痛得很,但我还是告诉慕容长英:“如果你能逃掉,我不会特别追捕你,我不是改用绳子捆你了吗?如果你逃不掉,我不打算放你,拿你的命救人还行,拿我自己的命救人,那是大丈夫所为,不是小女子应该做的。”      
    慕容长英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吃瓜子吃出个臭虫,又把臭虫咽下肚一样的表情,那表情真是趣致,我哈哈哈大笑,结果发现自己声音变得似只鸭子,笑得“嘎嘎”地。      
    我愣了愣,又笑起来:“我的声音!哈哈哈。”      
    慕容长英叹了口气:“菲儿,你莫非真的是个笨蛋吗?”      
    嗤,我是笨蛋?      
    慕容长英又给我水。      
    我喝完,躺下又睡。      
    慕容长英问:“你又在想怎么逃脱吧?”      
    我迷迷糊糊地:“算了,我已经认输了,你一向比我强。”      
    黄昏后,我们到葱城。      
    葱城的守卫是谁,或者怎么出来迎接慕容长英的我一概不知,我大约被慕容长英打坏了头,一直渴睡得很,后来,我才想起来,大约慕容长英在水里放了什么东西,这个王八蛋。      
    慕容长英把一身黑衣服扔进车里要我换上,我乱七八糟地换上,居然还有一块黑色的手帕,慕容长英准备得够仔细的。我把手帕放到怀里,跳出车,慕容长英看了我一眼,就把我又扔回车里,他说:“手帕呢?”      
    我从怀里掏出来。      
    他说:“蒙在脸上!你以为是给你擦嘴的?”      
    我也火了:“我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慕容长英道:“你要是现在就想见父亲,那也随你。”      
    我不想,多活一天好一天。我蒙上脸。      
    不知慕容长英怎么交待的,也没人问我是什么人,我就坐在角落听他们讨论怎么击退来犯的敌兵。      
    我打了个呵欠。      
    慕容长英忽然问我:“你说呢?”      
    我闭上嘴:“什么?”声音粗哑;被吊死的时候伤了喉咙。      
    慕容长英问:“你说怎么办最好。”      
    我说:“不知道。试试烧他们的粮草吧。”      
    慕容长英的眼睛一闪。      
    我耸耸肩:“错了吗?当我没说。”      
    慕容长英问:“你知道粮草在哪?”      
    我笑:“告诉你有什么好处?”      
    慕容长英不说话,看着我。我当然知道有什么好处,大约是我又可以多活一天,我无法抗拒这样大的好处,只好道:“在酒泉。”      
    慕容长英问:“酒泉守卫多少?”      
    我抬头望天,然后道:“六万吧?”      
    慕容长英倒吸一口气:“六万?”      
    我说:“是民夫啊,老大,不是士兵。”      
    慕容长英依旧说:“六万!”      
    我说:“他们没有武器!”      
    慕容长英还是说:“六万!”      
    一个长得白白瘦瘦的老头忽然叹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派六万民夫走这么远路来攻打别的国家,只为几匹马。”      
    我说:“是呀,不过是几匹马,给他们就得了吧。”      
    老头和慕容长英忽然沉默,屋子里很静。      
    一定是我又说错了,这回大约是关系到民族气节之类的事情,大家觉得我不可救药,想用沉默来压我。哼,我这个人,才不信那个邪,我把手帕向下拉拉,给大家露个大点的笑脸。      
    老头半晌道:“也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      
    我父亲站起来:“缔结城下之盟,奇耻大辱,兵临城下立刻投降,还要我们这些人干什么?”      
    我不敢说话了,再多说,别让我老父亲认出我来,不过,我爹爹平时也不太看我,只怕要认出我来也不容易。      
    他不看我,也不看我娘,也不在夫人处,他这些年,净干些什么呢?这个老头,好生奇怪。                
第一卷《大漠鹰飞》(7)    
    慕容长英同我睡一个房间,他不放心别人看守我,我问他:“那我的名誉怎么办?”      
    慕容道:“你的名誉早丢在汉营了。”      
    他妈的!      
    慕容问:“这么些年,同那些臭汉人拉拉扯扯的还少?”      
    他还想把我绑起来呢,第二天早上起来,手足身体全麻了,痛得我泪流满面,慕容长英一边帮我揉,一边不耐烦地:“怎么不见别人痛成这样?”然后第二天晚上,他只是把我的手同他的手绑到一起了事。我问:“不怕我杀你?”      
    慕容长英看着我:“你这么笨!”      
    呵,明明刚被我活捉过,要不是他自杀时,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救他一命,他这会已经“墓木拱矣”(坟上种的树长得有一抱那么大了,高中课本上的,学了那么多都记不得,只记得骂人话,还有一句是“竖子不足与谋”)。      
    慕容问我:“你怎么知道是六万?”      
    我说:“我猜的。”      
    慕容本来已经躺下,这下子又坐了起来:“什么?你说什么?你猜的?你说得那肯定,好像你数过一样,怎么?是你猜的?”      
    我用无辜的眼神望着他:“我怎么会去数呢?老大,我,堂堂副将,去数有多少个民夫,我有病?”      
    慕容搓着手,要不是手同我绑在一起,这下子他该下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