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





  愣怔的看着城外原野,悄然静寂,刚才那一幕,莫不是梦魇?宋军打了个寒战,急忙上报军情。     
  “殿下感觉如何?”郑忽拂去衣角尘埃,倾身问道。 
  姽婳一脸惨白,直楞楞的站着,良久,才干巴巴吐出一句:“四匹马,果然比两匹跑得快。” 
  看那仓惶的样子,郑忽这才幡悟她纵然能力退刺客,还恃才傲物,也只是个十五岁的小丫头而已,哪见过这阵仗。方才也是气令智昏,如今冷静下来,心下泛起一丝懊恼,自己这不是欺负弱小么! 
  郑忽这一招,吓坏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绶带已然松开,姽婳却纹丝不动,正要催她下车,就见扶桑子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惊惧,焦急,愠怒交织在一处,那脸色绝不比姽婳好到哪去。 
  “殿下?”扶桑子轻声唤着,伸出双手覆上姽婳的,眉头更是蹙得凝遽。 
  郑忽就这样看着,扶桑子轻轻地揉摸着姽婳苍白僵硬的十指,再一根根从车轼剥离,搀扶她下了车。 
  一瞬间,露宿雪宫那一夜的情形蹿入脑海。太子诸儿当时未能说完的话,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第二日近午时,郑忽终是有些担忧,来到帐前意欲探望,侍卫却说公子季正在熟识军事。按着指引,一路走到营寨外围一片空旷草原。汲云卫半数在此处,面上困倦的神色,像是一宿未眠,二三十双眼睛只盯着一处瞧。 
  雪云碧空,苍茫原野,一个金黄身影驾着战车,追逐着云朵投在草坪上的荫影。那一双纤手摆划辔绳灵巧优雅如百蝶穿花,随心所欲的驱驶战马悠转疾冲,自由驰骋。 
  就在昨日,自己还用这手法捉弄了那人。今日,那人竟如法炮制,将一手绝活用的纯熟! 
  眼前匪夷所思的情景并未教郑忽吃惊太久,诚如齐太子所言,这妹妹确是个慧人儿。他更加疑惑的看着那张穿梭云影,张扬放肆的笑脸,那般意气风发,天真明快,与旧日眼波叵测,笑里藏刀的姽婳简直判若两人。 
  一明一暗两张脸,究竟哪个是真相。 
  扶桑子袖手肃立,目光一刻也不曾离开那个奔驰的身影。沉默依旧,愁惨更深。 
  日至正午,挥汗似雨的战马终于喷喘着停在眼前,姽婳要双脚蹬在车板上才将它们勒住。拂尘,拭汗,递水,扶桑子又是一番殷勤的伺候。 
  郑忽视线被那一双绷带紧缠的手夺了去,剑眉立刻拧成了疙瘩: 
  “你又何苦这般作贱自己!” 
  “作贱?”姽婳直觉好笑,解下绷带露出丝毫未伤的手,讪道:“乘你的车,那才叫作贱。” 
  何等逞勇好强的丫头! 
  郑忽长出一口气,强按心中烦躁: 
  “殿下如此刻苦,难不成是想久居军营?” 
  姽婳不以为然的摇头:“说过按兵五日,总不能游手好闲,聊以解闷而已。” 
  正说话间,一报吏急匆匆跑来,在郑忽耳边说了什么。郑忽随即拱手告别。 
  姽婳看着蹊跷,抻了个懒腰,道:“回营,补眠去。” 
                  风波起 
作者有话要说:折腾姽婳的人物,出现了~~~~~ 
  瞿塘嘈嘈十二滩, 人言道路古来难。长恨人心不如水, 等闲平地起波澜。  
  ——刘禹锡 《竹枝词》     
  郑太子帐门紧闭,守卫森严,多少有了些“身在他营”的觉悟。     
  掀开帐帘,一去三天的腾终于现身,比姽婳预料的早了些。他装扮的像个樵夫,眼角的细纹里却透着凌厉。 
  “公主,事情有变。”也不等姽婳垂问,腾一口气说了明白:“臣等依照吩咐将青鸾龠之事广布商丘,宋廷果真为之震动。本来华父督觊觎孔父妻美色,才借‘国家多兵难’之名妄杀司马孔父。宋侯自是大怒,却被其献宝谄媚给糊弄住。青鸾之事一出,宋侯强取,华父不从,君臣势如水火,绝不相容。 
  昨夜,华父已备下甲士,欲行篡逆。可不知为何,又派出密使,通于郑太子。” 
  前面都在意料之中,只是最后一句,拧人眉头。姽婳凭几斜倚,拂额闭目,通宵御驾透支体力不说,彻夜未眠更使神志迷离。偏又在此时,出了岔子。 
  “他既私通郑太子,便说明其无意归还青鸾龠。呵,若郑太子有意助他,便与我意相抵,生出许多麻烦来。”而且,他必定也只青鸾龠之事,那‘乱中取胜’的伎俩自然随之曝光。姽婳心里懊恼,说出话来却是自嘲。 
  “依殿下之意,是要发兵助宋侯?” 
  “发兵?”姽婳笑的轻蔑:“定平华父督本就是个借口,要留下太子而已,君父并不愿因此而劳师动众。且这满营兵将眼中无我,哪支使得动!” 
  “可郑太子,若是……” 
  这正是她所忧之事,不知那华父督又使出什么手段诱郑,竟敢在齐军眼前暗通郑军。 
  穷兵黩武的宋侯,大逆不道的华父督,深藏不露的郑太子,还有自己,不断在脑中交错盘旋。姽婳双眼紧闭,苦苦思索,将来龙去脉细细梳理: 
  “当初,雪宫春蒐,意在结诸侯之兵,以伐宋之不敬。巧在偏在此时遇袭,我索性将计就计,以青鸾为饵,倒要看看那个胆敢刺探雪宫的人是何等人物。 
  始作俑者浮出水面时,恰巧宋侯兵败,此时司马孔父早已被杀,华父督趁机夺取兵权,孔父族人只得借周天子之威,报仇雪耻。周天子又转移与齐,君父正好借此拖延太子班师。然,宋侯与华父督之可恶不相仲伯,不论周天子,抑或诸侯,都无意插足。 
  我本是想将劫青鸾意不轨一事宣著于世,以此离间宋侯与华父督,逼其速速对决,待宋侯诛灭华父后,迫他物归原主。若他有异意,齐再行动武,也是师出有名。 
  如今看来,事情并不如意,二人是翻了脸没错,可势头不对。” 
  思忖半晌,姽婳叹了口气,忽然眼前一亮,笑意立即漾在唇角。拿过笔墨羊皮,伏案疾书。书罢,卷折,系带,粘一撮封泥,拿出东宫太子印,重重烙下。 
  “华父督昨夜起事,此时怕已尘埃落定。他在郑太子处做了什么功夫,暂且不论,我只要寻回青鸾龠,顺便教训那罪魁祸首,其他与我无关。” 
  说着,随手将封函抛给腾: 
  “若要你趁夜潜入华父宅寝,悄悄将此物置于其榻前,可行?” 
  腾犯了难: 
  “臣等潜入商丘以来,诸多刺探也只得在外围,那华父督十分谨慎,周身守备滴水不露。” 
  姽婳挑眉一笑:“如果,能托信于孔父之妻呢?” 
  腾一怔,随旋大悟:“臣明白!” 
  “切记叮嘱孔父妻,万不可教华父识破,小心行事。”姽婳疲惫的闭上双眼,吩咐完毕,人已沉沉睡去。 
  扶桑子与她盖上薄毯,叹了口气,悄悄退出帐外。     
  姽婳因华父督通郑之事殚精竭虑,那郑太子却再未出现,直到五日之约后。 
  第四日,宋国发丧。 
  第五日,三军将领一字排开,华父督拜于盟军帐前,倾宗室之宝抚慰盟军。 
  扶桑子接过华父督献上的青鸾龠,转身步至鼎前,抛入沸腾的水中。 
  “殿下浑水摸鱼果然凑效。” 
  郑忽与姽婳坐得老远,二人神态掬和,说话时却谁都不看对方,只是旷野的风浪将话音吹的飘摇起落,仿佛暗示此间的诡谲叵测。 
  “哪里,多谢殿下一言九鼎,予我这五日时光。”姽婳依旧是那恹然散漫的姿势,笑容更是如释重负后,难得的明快。 
  “殿下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教那华父督归还青鸾不说,还倾其所有,散财诸侯?” 
  “雕虫小技。我只是给他写了封信,问他:物皆有价。宋侯值几何,青鸾值几何,你华父又值几何?” 
  郑忽蹙眉,显然是不信。 
  姽婳瞥他一眼,洋洋得意道:“信中内容倒在其次,真正教他就范的,是送信的手段。” 
  “哦?” 
  “我手下暗访孔父之妻,就是华父抢回来的那位绝代红颜。请她假意迎和,悄悄将此信置于华父枕边。她本就对华父怀恨在心,自然一口应承。那华父与人结怨,对自家性命宝贝的紧。一觉醒来,惊见齐太子封函竟神不知鬼不觉的摆在枕边,吓得魂飞魄散,恨不能倾家荡产,只求全其狗命!”姽婳越说越得意,笑得前仰后合。 
  郑忽极是个严肃磊落的人,哪曾想过这般巧诈的手段,偏还就胜过千万雄师。顿时想气又想笑: 
  “华父督一定以为,既然封函能凭空而来,那么自家性命亦能不翼而飞,全在齐太子一念之间。”难怪那华父督归还青鸾时面色如土,忐忑不安。此一劫,他倾尽所有,寝食难安,也算受了教训。 
  姽婳自沸水中夹出剔透似冰的青鸾,又在华父督贡上的漆箱竹奁间踱着闲步,无比轻快的道:“虽然耽搁了数日,却也满载而归。珍宝无数,盟书一封,君父当是满意的。” 
  掠过连称面前时,左右瞄着他,戏道: 
  “将军好生威风,班师之事,想必也无需在下插手。” 
  连称局促不安道:“岂、岂敢。君上托师于公子,臣不敢……” 
  姽婳却已骑上高马,迎着碧空晴日浓云轻风,不屑道:“事已至此,你谦虚个甚!” 
  见她要走,郑忽问道:“难道殿下不问华父督通郑,意欲何为?” 
  “与我无关。”说罢,姽婳便领着汲云卫飒然离去。     
  途经句渎之丘,不久之前,齐鲁郑三军与宋侯激战于此。时过多日,这里尸横遍野,恶臭熏天。秃鹫盘旋于尸气里,鬣狗流窜在残肉间,俨然一幅阴间景象。 
  “他们那是在做甚?”姽婳失了神,指着在尸骨堆里挑挑拣拣的人。 
  孟阳回道:“在收尸骨。” 
  姽婳愣怔住,眼神逐渐黯淡,呢喃道:“人死了,就是这样罢。” 
  众人无言叹息,只有扶桑子知道,姽婳话里的哀凉,也深深的笼罩着她自己。 
  那些为国捐躯的英士,此时成了鸟兽的口中餐。姽婳眉头紧蹙,拿出青鸾龠,斜在唇边,龠声幽幽响起,空灵而悲怆,一时间云重风沉,杀气游走。刚才还沉浸在尸骨间的飞禽走兽,如临大敌,逃命也似,溃散而去。     
  华父督之乱,虽然结局不似初衷,却比初衷更加大快人心。 
  在位十年十一战的宋殇公被弑,其堂弟公子冯,结束在郑国做人质,回国继位,迎立他的正是太宰华父督,这也是当初他暗通郑太子的用意所在。盟军刮尽宋室之宝,凯旋班师。宋君易主,示好于诸侯,结束了连年兴师的兵戈之苦。 
  只是没人知道,公子冯的继位,并非郑太子授意。     
  宋殇公驾薨的丧讯传遍诸侯,在新郑宫里,有一人,自缢殉国。她是宋国大夫雍氏嫁给郑侯的女儿,郑侯一个儿子的母亲。 
  失去母亲的孩子痛不欲生,拥着那具冰凉的躯体,暗暗起誓。 
  母亲,孩儿定教他们付出代价!     
  临淄 
  姽婳征宋,在齐宫不胫而走,这本是件极好的谈资,却被另一事硬生生压住了风头。一时间,宫帏之间云谲波异,正不知有多少非份之人,蠢蠢欲动,篝火,狐鸣。     
  游外归来,姽婳悠哉游哉的漫步于宫中。时至四月末,脚踩春泥土,头顶夏云烟。她依旧裹着鲜黄泛金的纯色外袍,缘里出一截镶细黑边儿的绯赤锦绣曲裾,曲裾领袖又露出中单雪压枫冠头似的洁白绉縠,三重衣叠比似鳞,偏她穿出些俊爽飘逸来。 
  扶桑子,医官缁服依旧,如影随形依旧。 
  一入内庭,迎面便见八名鲜衣脚夫抬着锦帐板舆,如风也似的来了。 
  姽婳直觉好笑:“这太子,却学起了摆场面来。” 
  刚要举步上前,那舆呼的停住,步下个人来,姽婳顿时怔住。 
  居然不是太子! 
  那人衣似百花争春,佩似锦羽冰鳞,宝剑堆金砌玉,皮履描章纹云,总之是浑身珠光宝气,满脸春风得意。 
  “姽婳妹妹。久违也!”那人来到面前,夸张的打了个深揖。 
  姽婳一阵莫名,那浮佻的样子,只看一眼,也觉得厌烦:“你是何人?” 
  那人微怔,眼里闪出一丝轻屑,笑意却浓似熏风。 
  “公孙无知!”妩颜蓦的喝道,把那人将要出口的话给断了去:“你来做甚!敢来招惹我妹妹,看不打得你再起不能!” 
  公孙无知笑意冷落,讪讪道:“赴宴,赴宴。”说着,连礼也懒得给个,大摇大摆的走了。 
  妩颜转过头来,在姽婳臂上又是一掐:“你这妮子,老一个人出去溜达,忒没义气!”一副凶巴巴的样子,全然没了方才那舍命袒护的大义凛然。 
  姽婳唉哟一叫,辩解道:“你忙着与心上人日夜相思,我怎好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