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





  香树也是自争闲气,看不得外人欺负扶桑子,更讨厌偏将那副粗莽的脸嘴,也顾不上男女之防,紧抓着鹿衾跟他们吵了上来。 
  以多欺少,恃强凌弱。眼看偏将咄咄相逼,二人脱身不得,子元这才慢悠悠踱步过去,搭手抚在药箱上,笑颜浅浅,言语晏晏:“扶桑子好不小气,将士千辛万苦悬师远伐,你要体谅才是,不就是要些草根草叶,宝贝个甚?” 
  说着,轻轻一推,辎车便从扶桑子手里滑到偏将面前,毫不费力。扶桑子将要发作,却见偏将竟生了怯意,东西到手却不敢动,于是按捺下,静观其变。 
  果然,子元又风轻云淡地道:“话说这一车花花草草倒有些来头,都是齐侯吩咐宫中百草苑精心拣选,特意给女儿……啊,也就是司马那个‘丫头’养身御体的,品质极是优良,尔等放心食用。” 
  在场之人耳聪目明的,谁听不出这话绵里藏针极是阴险!先是遂了人意,又强调是齐侯御赐,最后还点名“丫头”分明是指桑骂槐,一个不敬公族罪便足以教偏将人头落地。偏将甚怵子元,知他城府深沉笑里藏刀,自己是万万招架不来的,四目才一相接便丢盔解甲败下阵来,慌慌张张拱手道一声“不敢挪用”就要走,却被个清亮的声音给叫住。 
  “偏将留步。”姽婳领着羽卫捧着夜幕而来,到跟前驻足,笑吟吟的:“鲁公子犒劳三军,赐下许多美酒,快快禀知将军来我宿宫里布筵畅饮,莫教良宵空付。” 
  偏将唯唯诺诺躬身作揖,落荒而逃。 
  扶桑子默默收拾草药,见姽婳领了众人飒飒然离去,忍不住要叮咛:“殿下……” 
  “我知道。”姽婳轻声回应,只留给他一个背影被火焰熏得黢黑。     
  子元、孟阳连同一干羽卫都随着公主在筵席上,那厢里喧闹还是沉闷都被远远隔开。香树也是仗义,见扶桑子一人拾掇着药草,也净了手来搭把帮忙。何奈不识本草,不通歧黄,只被吩咐个鼓弄药灶的活儿,好不汗颜。 
  逮着空偷眼瞄着扶桑子,香树不禁纳闷:想他从前虽然言笑鲜淡,却也不似这般苦大愁深的,整日沉默已然成了寻常,笑脸更是久久不见。要么捣弄汤药,要么钻研医书,焚膏继昼孜孜不倦那都是想当然,连服侍公主也不似以前那般殷勤,如此执着刻苦,真是看得旁人也替他累得慌! 
  “公主不能饮酒是因为刀伤么?”香树寻思着找些话来聊。 
  “嗯。”扶桑子专注在药材上,又是闻又是看,有时还要割下一块来尝尝味儿。 
  倍受冷落,香树却不气馁,堆上笑脸:“话说自打你回来后,公主身体愈发健朗,不似那半年间时常发作了。哈哈,有扶桑子在,必能百病消退,公主不日定然痊愈。到时公主骑着‘逝’带我等去周游四方……对了,你可知,公主志向大着哩,汲云台可关不住她!”说着,兀自沉浸在憧憬中,好不欢喜。 
  扶桑子却是越听越觉沉重,微烛燎不开的夜露深厚浓浓压上肩头,手不自觉地慢了下来。 
  香树察觉不对,慌了神:“怎、怎么?你倒是说呀。” 
  恍然回神,扶桑子捏着眉心,轻轻摇头:“谁也关不住她,殿下本性如此。” 
  “哦……”香树拍着胸松了口气,不是看不出他有所隐瞒,但也知道问也不出不所以然来。于是俏生生一笑,又畅想起来:“时常听公主提起即墨,能让她这般留恋,那里定是美妙非常的。诶,扶桑子打小跟随公主,你一定知道,快说来听听。” 
  扶桑子从冷水罐里捞出个黑乎乎的东西置在铜盆中,放在文火上烤,那黑块渐渐化成糊状,好不恕!?br />   “即墨温汤有益舒筋活骨。” 
  “没别的?” 
  “有山有海,方便活动。” 
  “还有呢?” 
  见扶桑子摇头,香树很是失望,却又在脑中勾勒起秀丽山河来。一会儿又忍不住担忧:“公主也真是,连日不得安歇,这又趁夜去摆筵席,她身体可吃得消?” 
  扶桑子却不闲着,趁着药油熔得滑润温和,又往里面加了几味药末,细细搅均后用竹签涂在锦布上。稍适思忖,眉头更是皱得紧促: 
  “怕是明日便要移师,才在今夜抽空给将军布置军务,没时间休息。”凝睇深望手中黑乎乎的竹签,一下一下抹满薄贴,沉甸甸地压在心田上。也是天寒地冻,药油凉得快,他又剪开细丝铺在油面上,一针针缝合做成了里子,这样制成的薄贴缠在腿上才不会粘得难受。 
  “扶桑子,据闻你原是太子侍读,将来要入朝为官的,为何退而求其次,学起医术来?”良久,香树看得入了神,恍幽幽地问道。 
  扶桑子穿针走线,心思专注。只淡淡回了句:“初见殿下时,便决心从医,我也不知为何。” 
  香树见自己激起的微澜如似风雾,来不及弥散便已被黑夜浸染,顿觉力不从心,也只得怏怏收了声。却见孟阳慌慌张张闯进来,拽起扶桑子便往外走。 
  “殿下怎么了?”心知有事,扶桑子挣扎着拿了药箱,也走地疾快。 
  孟阳沉着声音,焦急万分:“似乎是伤口裂开,流了许多血!” 
  此后再无人言语,寒夜拌着湿雾催着三人错着脚步,朝姽婳宿馆奔去。 
                  除华士 
作者有话要说:阴谋篇暂时结束…… 
感情线呐,你来的好迟!  戌夜的宿馆早已是宴尽人散,杯盘狼籍。姽婳侧身伏在案上,浑身打着寒颤,血液顺着耷拉的左手将竹席染红了大片。子元亦是着急,想要察看她的伤势却被躲开,只得搂着她的肩膀,望眼欲穿地等着医师。众羽卫也是束手无策,一眼瞅见扶桑子匆匆赶来,连忙让出空催他过去。 
  “都传呢?”姽婳沉闷的声音低流而出,气息浮若游丝却字字铿锵很是坚强。 
  “他招一干牙将回了宿馆,想是吩咐军事去。”子元轻声回答,神情姿态也很是柔软:“殿下是待人走后才体力不支倒在案上的,他并未察觉。” 
  听罢,姽婳放心地点点头。扶桑子来到身边也不说话,一把将人横抱起来,举步就向内室走。 
  “香树,拿把剪刀,再烧些热水!” 
  香树是见惯了,倒也镇定,依言去忙活。羽卫虽然焦虑,却不敢越雷池半步,目送着扶桑子抱着公主入了内室,一干人等只得茫然无措的杵在堂上,无所适从。孟阳是首领,毕竟有些主张,心想不可教旁人瞧出异端,于是声色俱厉的斥退羽卫,各归职守。     
  姽婳躺在六尺簟上,这才解下浑身戒备,顿觉酸胀巨痛铺天盖地而来,朦胧之间眯见闪烁的火炉却觉不得温暖,身体似被冰封了也似,冷硬沉坠全凭不得人意。突地抓住摸上腰间的手,刚要斥责那人无礼行径,就闻见熟悉的声音响在耳畔: 
  “殿下,是扶桑。” 
  才一低头,腥浓的酒气扑鼻而来,扶桑子眉眼紧蹙,愠怒犹似海底泥沙,被暗流翻搅渐浮于波涛之上,与切心的担忧掺拌沉浮,把他的脸色映得阴郁难测。 
  解开大带,除去蔽腰绅绶,纯黄均服的里层已然染上血迹,再来是润湿的黑袍,下面又是一层粘污的红衣。殿下着得是四重衣,十分厚实,纵然如此喷涌的血也力透三层。最后只剩白色亵服印着大半襟血红赫然眼前,扶桑子愈发的小心,指间轻轻挑开衣襟,就听唏的一声姽婳痛得缩了下身子。 
  这下可与皮肉粘连得结实! 
  “想是驾车牵动了伤口,殿下为何不早点医治,拖到现在受苦!”扶桑子再好的心性也被逼出了怒气,愈气愈是自责,语气也重了几分。 
  姽婳也觉委屈:“没察觉。” 
  扶桑子按捺着情绪不再问,拿块白巾叠好按在伤口上,又拉过貂衾好好给她盖住。 
  “扶桑子,热水,热水来了。”香树拎来一大壶热水,推门而入。 
  扶桑子闻言回头,便是一惊,侧身挡住姽婳,含怒道:“足下在此处做甚,速速回避!” 
  香树亦是惊异,原来子元竟站在门旁,这里是内室,他怎能擅入! 
  “居然在行军中旧疾复发,你这医师是怎么当的!”子元却无视二人驱赶,浑身散发着腾腾杀气,阴兀地喝道:“若因此伤了她的元气,误了军机,我惟你是问!” 
  一双锐目摄人心魂,说起话来更是疾颜邃色,这盛气凌人的姿态竟比齐侯和太子更加严厉,直把殿下当成他自己的一般。香树噤若寒蝉,躲子元远远的。 
  扶桑子也是冷颜相对,只一眼便不再看他,专心照料起姽婳。 
  “子元,出去。” 
  能支得动子元的,除了姽婳怕再无他人。子元别开脸,拂袖离去。 
  “扶桑要把粘住的衣襟掀开,会有些疼,殿下忍着。”说话间,已剪开衣襟,惟余巴掌大小的残布贴在伤口周围。帨巾冒着热气,小心翼翼地敷在上面,一点一点化开凝结。这倒还好,只是揭到皮开肉绽的疮口时,就不管用了。 
  扶桑子沉了口气,拿过剪刀。香树惊叫不及,眼睁睁看他五指轻开轻握,推着利刃顺着疮口游走,未几,碎布连着些许皮肉终于被剥离下来。之后清理血污,敷药包扎更加从容了许多。 
  不知是疲惫还是逞强,姽婳从头至尾全无哀怜吟痛,双目紧闭,默默等待苦痛消退。 
  扶桑子拭去额际的汗,抱着姽婳轻揽轻放,香树将被褥铺在六尺簟上,再给她罩上两层新被,确信暖和了才稍稍放心。 
  姽婳微眯双眸,染血的袍服乍现眼帘,倦意满腔地呢喃了句:“不要耽误明日行军呐。” 
  袍服被香树一把拾起,又收好杂物躬身退下。一道酒香血腥杂揉的污气滑逸而过,让扶桑子忍无可忍,痛心疾首地道:“饮酒伤身,殿下不爱惜自己,即便打了胜仗又如何!” 
  姽婳侧目,瞥见他一脸愁颜怒容,也懒得解释,垂下眼睑沉沉睡去。 
  扶桑子连咽几口闷气,自药箱拿书过来,展卷苦读,一夜无话。     
  翌日,刚到卯正,姽婳飒然转醒,未及得起身便听门外一阵脚步逼近,人未至,声已起: 
  “殿下,事有不妙!”障子拉开条缝,露出子元半边身影。 
  他虽然不动声色,却难抑浮躁的气流蹿入门来,姽婳怎能捕捉不到。懒绵绵地道一声“讲。” 
  “都传不经命令,领着旅贲潜师而走,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扶桑子再是不谙军政,也听出事态危急。再看姽婳,苍弱脸孔静如死水,幽黑瞳孔波澜不惊,就在一瞬间,惨白诡异的笑靥蓦然乍见,笑声几分幽逸,几分冰凉,似乎难以自抑,直到咳喘连连。 
  “更衣。” 
  扶桑子暗自垂叹,无可奈何地端出黑色袍服,一件一件给她穿上。     
  “司马尚未收服将士谈什么领兵出征,你难道不知这是拿命犯险!”本来就是犯冲的性子,此时更加口不择言:“若非我军觉出异常,你是否还沉浸在得意忘形里,做你的春秋大梦!” 
  姽婳缓踱步子,看着满目飘展的异国旗号,错生出一股败军投敌的幻觉。 
  可悲,可笑。 
  大战在际,列队等待她的竟不是齐国旅贲,而是郑国太子亲卫军! 
  “急个甚。”姽婳在郑忽面前驻足,见他终日冷似千仞寒壁的脸上满是嗔怒,竟然忍俊不禁:“我之战术,自有奇计妙策密而不宣,将军不过是奉命行事,倒劳驾太子来兴师问罪。” 
  待她走到眼前看得分明,郑忽本来的问罪之心也动摇了。才一夜不见,她怎衰弱得如此厉害! 
  “什么奇计妙策,你这司马少玩弄这些诡谲手段,扎实练兵才是正事。”碍于亲疏礼仪,郑忽不便开口询问,只得强忍疑惑。口中虽然句句是教训,语气却温和了许多:“所谓君有喜恶,民多附之。你总这般暗埋阴谋,处心积虑地谋求什么以逸待劳,又教属下军士如何熟谙兵戈,开疆拓土?威名毕竟要用血肉铸就,你莫要固步自封才是。” 
  听到这语重心长循循善诱的,姽婳一时间竟恍了神。郑忽虽然冷嘲热讽,揣的却是坦荡荡的胸怀,从不暗使阴招。对自己指摘针砭也向来直言不讳,往往教人受益匪浅。反躬自省,她也确是剑走偏锋忽略了正道,才致如今百般受阻。 
  郑忽却不知她心中曲回的心思,只是越看她越觉弱不经风,忍不住说道:“伐夷并不难,鲁郑足矣,换做郑军绕到夷军后方也无妨。” 
  姽婳回神,兴许是鲜血流失了锐气,也收敛起弄嘲,难得本着真心,和颜相待:“太子方才还说‘君有喜恶,民多附之’,我又怎敢偷懒,捧着司马印绶尸位素餐?一切照旧便是,太子多虑也。” 
  郑忽更是懊恼,恼她这般逞勇,更恼自己几时也变得温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