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





  “看你这般在意,莫不是伤心了?” 
  姽婳一怔,没想到父亲竟然耍滑,扯了下嘴角: 
  “嘁!里子未伤,颜面无存。”说着,便站起身来,揖别齐侯:“夜深了,孩儿告退。君父早些休息。” 
  齐侯将鹿衾与姽婳穿好,拍拍她的肩: 
  “去吧,身体要紧,别做他想。” 
  “唯。”     
  踩碎一地春月,两条修长的淡影走在回寝宫的路上,万籁俱寂,甚至可以听到草木逢春夜里拔个的滋滋声响。 
  “明日收拾行囊,吩咐众侍,两日后启程回即墨。” 
  姽婳突然打破宁寂,面如冷月,音如清风。 
  扶桑子也不多问,只回了一个“唯”字。 
  姽婳凭栏驻足,居高俯瞰夜幕下的梧宫: 
  “这里真是闷得让人窒息。”     
  时隔一日,辰正过后,日至隅中。 
  也亏当初自即墨来时,便是轻装简从。这下突然要回去,也并不慌乱。除旧有的武卫外,也只是多了四名侍婢,至于齐侯赏赐之物,只消一驾马车,便安排了妥当。 
  扶桑子双手捧着食案,小步趋到后庭,眼前豁然开朗,草香扑鼻。 
  轻烟绿柳下,翠茵流铺里。只见姽婳上着素色窄袖腰襦,下穿金刺飞鸟锦绣大口袴,正舞着一柄镶碧玉琉珠的铜剑,时而气沉神定,时而翩若惊鸿,却都是一样的英姿爽美,衣裾随之飘散,所到之处留下串串金色光晕,如似神鸾振翅翚飞,而那舞剑的纤人儿,更不似在凡间。 
  扶桑子拿好锦袍,在一旁等候。殿下生来体弱,又有固疾缠身,习武的初衷本是强健体魄。兴许是天资优越,也兴许是闲的慌,越到后来,就越是痴迷上了武道。师氏就曾说:看这功夫,别说是健身,就是斗武,不出几年,咱公主也是一等一的好手! 
  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这就是姽婳殿下。 
  但过度劳累,反会弄巧成拙,对殿下来说,健康的身体比一等一的武功,更重要。 
  所以每日晨操,扶桑子总要杵在一旁细细观看,提醒姽婳见好就收。经年累月,也就养成了习惯。 
  当朝食温热刚好入口时,姽婳果然收势调息。扶桑子也一如往常的递上汗巾,为她披上外袍,一根一根的系好丝带。 
  “殿下稍适调息,再用些饭食。” 
  姽婳虚应了声,眼神一转,却愣了。晨练出得一身汗,正是心情大好时,于是绕着扶桑子缓缓踱着,将他从头到脚瞧了几圈。 
  “怎么了?”扶桑子轻问。 
  “这衣裳,好眼熟啊。”姽婳笑吟吟的说。 
  原来扶桑子亦褪去了来时那少年装,衣着更加规整肃洁,俊秀的眉目愈发显得谦稳持重。缁冠黑衣,大带缠身将恚肥锰跆醴置鳎么褂谒厣哑耄绕涫乔敖蟮木亓欤匀皇枪幸焦俚拇虬纭!?br />   扶桑子微微一笑: 
  “是医官服。” 
  姽婳做了个了然的表情,又道: 
  “加冠了。” 
  “嗯。” 
  “还没到年龄不是。” 
  “事且从急。父亲先与我元服,而后放我自己抉择未来。” 
  “所以你就选择去宫刑。” 
  这话听着既不是感叹,也不是责怪,倒像有几分调侃的意思。扶桑子无言以对,有些手足无措。姽婳倒是十分自在,往软席上一靠,用起朝食来。 
  “都这时辰了才用膳,也是个赖床的。” 
  寻声望去,却是太子诸儿、槿和妩颜相携而来,三人面上净是笑意。侍婢备下暖席与三人,槿与诸儿擦肩而坐,妩颜却在院中走来走去,好不欢快。姽婳瞄着三人清一色的玄端装束,有些不明所以。 
  见侍婢收拾着箱箧,槿微微诧异: 
  “妹妹当真要走?这才回来几天,可与君父说了?” 
  “君父忙着处理积压的政事,这般繁琐小事怎好去打扰他。替我与君夫人说便罢了。”姽婳喝一口粥,含糊道。 
  “君父是忙,忙着准备今年春蒐,就在下个月,宗室子女与诸侯公子也在其列,定是十分尽兴。妹妹此时回即墨,可惜要错过了。” 
  齐多美姝,男儿也多风流标致,其中最享誉诸侯的,便是眼前说话的人,姽婳同胞兄长,前君夫人平姬所出,齐太子诸儿。吐气出兰,眉眼如画本是难得,嘻笑随和,温而不腻更是稀罕。身材硕长,肌肤白皙,行走坐卧颇有仪态,这就真真是自然天成的。 
  水土养人,各方不同,若说各诸侯国中,有比君主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只有他们的太子、世子。或谨小慎微,步步为营,或结党朋比,丰实羽翼。偏这诸儿是个鲜例,自有一派洒脱飘逸,淡泊宁远的作风。眼前与槿并肩而坐,真是夺人眼目的一双俊俏人儿,天底下惟此一对……兄妹。 
  “可不是。”槿接过话来:“待到惊蜇后,草木渐浓,风和日丽,正是出游的时节,男儿要打猎,女儿要踏青,好不热闹。妹妹还是晚些走,急什么。” 
  这些姽婳自然是知道,只是…… 
  “所以三位一身玄端,准备恶补弓射?”姽婳一副好笑的样子打量三人。 
  “虽然不会同男子一般弯弓骑马,但总要有个样子!”妩颜一副年少不知愁的模样跳了过来:“尤其见识过你那两箭后……难道姽婳对那郑太子无半点情愫?外面传的可汹呢!” 
  姽婳冷嗤一声。说到这,太子一拍脸门: 
  “妩颜若不说,我倒忘了。”说着,从随侍手里拿过一竹奁递到姽婳面前,笑得好不高兴:“这是曼伯让我转交给你的。快看看是什么!” 
  妩颜最是兴奋,直嚷嚷:“定情信物!定情信物!” 
  食毕,姽婳拭着嘴角,睨着太子,哂谑道: 
  “‘曼伯’?你跟郑太子很熟么?” 
  知她心存芥蒂,诸儿和颜悦色的说道: 
  “妹妹休要将拒婚之事怨怪曼伯,他为人甚好,还望妹妹释然。” 
  都是这般含糊其辞,姽婳听得烦了。 
  扶桑子恭敬的接过竹奁,打开,愣住。 
  看清奁中物什,为郑忽开脱的话,诸儿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郑忽是什么意思?诸儿不知道,他更看不透此时姽婳的神色,猜不透她的心思。 
  姽婳倚在几上,眼睫微垂,瞟着躺在奁中的那个陶纺轮,之前的讪谑,和再之前的愉悦都烟消云散,只是目无表情的沉默了。 
  啪地一声,扶桑子连忙盖上竹奁,十年的朝夕相伴让他知道,姽婳此时,必是怒极的。 
  “纺轮?还是陶制的,这东西也能当成信物?太寒酸!”妩颜摇头,一脸失望。 
  诸儿与槿两两相望,心中都是云山雾罩,无言以对。 
  姽婳飒然一笑,拿过纺轮在眼前晃悠: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太子殿下,你的这位朋友是说我这‘弄瓦’的再金贵,也是土泥儿,不自量呢。” 
  众人讶然。诸儿嗫嚅着,却不知该说什么。见状,槿连忙堆上笑,安抚姽婳: 
  “妹妹想偏了,郑太子……必是借物寓意,规劝妹妹多勤女工,离弓箭凶事远些。” 
  姽婳闻似未闻,唇角含笑,望着纺轮的眼神却愈发阴邃,若那纺轮有灵,怕是要战栗难安的。 
  纺轮是死物,人是活的。诸儿面色凛然,夺过纺轮,气冲冲的就要走: 
  “我去找郑忽,倒要问他是怎么个意思!倘真有意贬辱妹妹,定不饶他!” 
  众人一惊,还是姽婳最眼疾手快,一把拖住诸儿,顺势靠在他身上,顺手又把纺轮拿了回来。笑嘻嘻道: 
  “小事小事,何足挂齿。” 
  诸儿倒糊涂了,好生将姽婳看了又看,这笑逐颜开的模样与方才判若两人,难道是自己眼花?又或者孩子心性,情绪来的快,去的亦快? 
  姽婳却不理会,又回到先前那箕踞斜卧的姿势。直笑道: 
  “方才说到春蒐,究竟如何个蒐法?” 
  到底还是个小妮子,想着玩呢。诸儿松了口气,刚想回答,却被妩颜抢先: 
  “就在是林苑里追着活物跑呗,追着了就射下。姽婳你弓射了得,春蒐就有得玩了,那飞禽走兽岂在话下!” 
  “什么弓射了得,我可不曾习射过。”姽婳甚是奇怪。 
  “可你分明——”妩颜话到一半,就被槿给捂住了嘴。 
  诸儿甚是好奇,问道: 
  “你不曾习射,那你学武时都做什么?” 
  姽婳目光一转,数落起来: 
  “击剑,拳打,脚踢。都是些活络筋骨的,至于弓射,倒是在山里见猎户耍过,他们有一句俗话,知道是什么吗?” 
  众人洗耳恭听。 
  姽婳做拉弓状: 
  “弓箭在手,禽兽我有!” 
  那绘声绘色的模样,引得众人一阵欢声笑语。槿问道: 
  “那妹妹是不走了?” 
  姽婳一摆手: 
  “若寻着乐子,迟些也无妨。既如此,我还要去君父那讨一处长久的住处。” 
  “哦,想是妹妹已有看中的了,不知座落在何处?莫要忒远才好。”槿笑问。 
  姽婳朝诸儿扬了扬下巴: 
  “比东宫更东的去处。” 
  槿与诸儿对视一眼,脱口而出: 
  “汲云台?” 
  姽婳点着头,就要打发三人: 
  “哥哥姐姐们且去恶补功课,姽婳安置好了就来。” 
  好聚好散,待太子公主们行得远了,姽婳脸上的笑容也如朝露般,蒸发的干净。捏着纺轮,信誓旦旦道: 
  “郑忽,有朝一日,我定让你三跪九叩,来求这东西回去!” 
                  朝天子 
  齐姜出英华,守望姜太公。 
  有张有驰度,无法无天心。     
  汲云台 
  与梧宫相比……根本没法比,小的可以,且落拓寂寥。惟胜在地势高阔,因是建在东山之上,枫林之间,红叶楼台婆娑,斑驳广野错落。凭窗远望,触目即是漫山遍野的青柏红枫,层次如梯,栉比壮观。 
  只是春寒料峭之时,青柏红枫皆不当季,姽婳的心思都被最高峰处的铜像夺了去。 
  铜像面东而立,姿态威严而神圣,左执斧钺,右握白旄,顶天立地,俯视苍生,历经风雨侵蚀,依旧弥散出灼灼光辉。他是周首封之臣,齐国始祖——姜太公。 
  “老人家站在这好多年了。”姽婳端详良久,冒出这么一句。山风如吼,乱没个方向,将披风拽的左摇右飘,呼哧哧的直响。 
  又是半晌,瞥了眼进进出出洒扫宫室的侍婢与武卫,姽婳挪着步子就要下山,扶桑子依旧跟着。 
  “你留下,不必跟来。” 
  扶桑子一怔,问道: 
  “殿下,是否要差舆夫、车驾?何时回来?” 
  姽婳迎着铺天盖地的春风,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不必。放三天假与汝等休沐,自便就是。” 
  “三天?”扶桑子忍不住讶然。 
  “怎么?不够?”姽婳一挑眉,颇大度的道:“那就十天好了。” 
  “臣非此意……”扶桑子心下焦急,踌躇着,还是问了:“殿下要去哪?” 
  “一个你去不了的地方!” 
  姽婳抛下话,解了马缰,不带走一片云彩也似绝尘而去。     
  一天 
  两天 
  三天 
  第四日卯初,扶桑子叩响了东宫大门。 
  又是日出时,多少人家还在梦乡里沉吟,但殿下总要亲眼看着太阳从地平线、从海平面升到空中才甘心,今天她也一定正在某处共享这刻的澄明。 
  “这大清早的来聒噪,太子还在睡榻上,容不得打扰。足下等等罢!” 
  舍人不耐烦的嘟囔着,打着哈欠回屋。 
  扶桑子形单影只在院中候着,纵然百般焦急也得按捺住。 
  这时,只听宫门吱呀一声开了,太子诸儿走了进来。两人照面,皆是一惊。扶桑子赶忙行了空首礼: 
  “拜见太子。” 
  太子迟疑少许,笑道: 
  “扶桑子?快起身。怎有空到我东宫来,姽婳不怕你被人拐了去?” 
  扶桑子可没心思打趣,满脑子都是一句话: 
  “殿下三日未归,扶桑走投无路才斗胆打扰东宫!” 
  太子骇然,连忙拉过扶桑子,问个分明。     
  “回禀太子。”寺人作揖道:“小奴等问遍看守的阍人,并无公主出去的记录。” 
  太子点头,挥退寺人,拔腿就往松年殿而去。边走边说: 
  “只要还在宫中便好,随我去见君父,兴许会有眉目。” 
  “嗯!”扶桑子紧跟在太子身后。他们早已从东宫一路找到了内庭,齐侯正寝松年殿就在不远。 
  房廊逶迤,二人走在檐下,松年殿的内门已近在眼前,不自觉的加快脚步。正待此时,忽见一个黄色身影倏得跳入眼帘,同时,七零八落的漆奁竹箧伴随着一声怒吼,卷出门外: 
  “你这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