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





  “哦,还有太子诸儿,也是。”姽婳意有所指。 
  槿一抬头,正对上她洞穿一切的眼神,言语尽失。两人就这么盯着彼此,心潮汹涌,晦莫难测。未几,槿低低笑了起来,言语间尽是无奈: 
  “想是流言蜚语打扰妹妹了,我这姐姐,真是失职。” 
  姽婳冷哼:“流言蜚语?姽婳不是那庸俗寡陋之人,我信的是自己。你俩真是深藏不露,如此身先士卒,树立楷模,难怪乎君父对儿女婚事殚精竭虑!他老人家不容易!” 
  妩颜闻声望了过来:“你才知道?所以君父说得对,聪颖早慧有嘛用,不解风情!” 
  姽婳从不会理屈而词穷,惟此情事,她摸不准,并不与之纠缠。 
  言至于此,槿如解倒悬,飒然轻松了起来。情路坎坷,受尽煎熬,当此漫漫荒野,正是倾吐心事之时。三人如同寻常姊妹般,拉起了家常,拉起了闺中秘密。 
  “万事洞穿,情字最难。”槿颇为自嘲地轻叹着,往事悠悠,辗转而来。     
  犹记儿时,两小无猜 
  槿离开乳母,第一次坐在席榻上,与诸公室子女共食时。看着碟里的鱼,秀眉儿皱出了褶子 
  ——咦,你的鱼掉了 
  ——不、不是我的 
  ——那你的鱼呢 
  ——……在你碗里     
  后来,诸儿端着食案哒哒哒地跑来,指着两个小碟子说: 
  ——看,这是我钓上来的第一条鱼,在济水钓得哦!费好大劲才从中间劈成两半,我与槿一人一半,刚刚好! 
  ——我不喜欢吃鱼,你自己吃吧。 
  ——君父说男女七岁不同席。从今以后,诸儿就不能陪槿一起用膳了,槿以后再挑食,就没人替你吃掉了……     
  稍长,诸儿入学宫读书习艺,更加聚少离多。 
  ——槿在看什么 
  ——木槿花,看它是否当真“朝开暮落” 
  ——我陪你一起看 
  良久…… 
  ——诸儿看着我做甚 
  ——槿比花好看 
  槿永远盛开,不会落     
  槿十五岁及笄时,诸儿的母亲,君夫人去世了。 
  ——这是什么 
  ——发笄,是我母亲嫁给君父时带来的。给你 
  ——我不要,我不能要 
  ——我给你戴上。槿,不准让别的男子与你梳鬓,除非有一天,我也死了 
  ……     
  回忆朦胧而厚重,爱恋似洪水,是进是退,不由得人。槿从发髻上取下那支玉笄,水眸儿柔得像初融的冰雪,纤长的指尖摩挲着笄上的八个小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妩颜亦感同身受,沉醉其中。 
  只有姽婳恹恹无力:“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 
  “你不懂!”槿与妩颜异口同声。 
  抚桑子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不许笑!” 
  “是。” 
  “我记得槿及笄不久,太子便被入质去了京畿,闹得满城风雨呢!”妩颜打开了话匣子。 
  槿点点头,思及此事,净是一脸的柔情和无奈:“因为他打了鲁侯。” 
  “呀?”姽婳着实吃了一惊,和风细雨般的太子会与人动手?咄咄怪事! 
  “当时鲁侯还年少力薄,由其兄隐公摄政。他便随大夫来齐国商定边界停战之事。” 
  “结果撞着了槿,一见倾心,就说要谈婚论嫁!” 
  “这正中君父心思,当然乐见其成。诸儿听闻后,便约鲁侯比试礼射。结果箭耙被射成了蜂窝,两人撑了整整一天,直到筋疲力竭,也没分出个高下。” 
  “好像鲁侯说过‘我没输,所以孟姜我娶定了!你是哥哥,倒与我争什么!’于是,俩人拼了最后的力气,一顿乱打。最后鲁侯被隐公拖走时还高呼三声‘我就娶她,偏娶她,非她不娶!’”当年景况,历历在目,妩颜都被自己逗笑了:“都说鲁是周天子礼之重邑,不曾想打斗起来,也是不服输的!” 
  槿叹了口气,最后说道:“与鲁国联姻之事搁浅,君父一怒之下将诸儿出质于周。也正是那一年,他与同在周朝为质的郑忽结为朋友,同病相怜。后来的你都知道了。” 
  妩颜看了姽婳一眼,煞有介事道:“咱姜齐儿女野蛮起来,就爱拿外邦公子撒气,原来这也是种传统。” 
  风儿扶草吹,草儿向风挥。 
  姽婳摆划着草兔子,瞪妩颜一眼,话锋陡转:“今日春蒐中,有一位不速之客,槿姐姐可曾在意?” 
  槿回过神来,失笑:“骑马男儿半是客,你说的是哪位?” 
  “鲁国大夫,公子翚。” 
  “不曾在意。妹妹提他做甚?” 
  “他是鲁侯允的弟弟,本来鲁国不曾予会于此,只是郑太子退婚后,公子翚便来了。” 
  姽婳有意提点,妩颜如梦初醒,晃着发怔的槿,迟疑着:“难道鲁侯他……还记得当年撂下的大话?” 
  “大话?哪这么简单,那群男子岂是闲人,没事来齐国春蒐?”姽婳边思忖边说道:“想想看,此回予会的大都是各诸侯国中用兵之人,不久之后,必有武事。君父一向热衷与诸邻结盟,其中鲁国最是关键。鲁侯若是有心人,必定趁此机会了结当年的心愿。” 
  槿想必是早有打算,只是默默听着,平静的脸庞上,笑容可掬。 
  妩颜却盯着姽婳,甚为不解:“都说女子不参政,为何姽婳这般津津乐道于诸侯之事?” 
  “什么‘女子不参政’,都是唬人的。”姽婳撇嘴:“比如与卫的联姻,是你与卫太子两情相悦就能成的?” 
  “当然!”妩颜说得笃定,笑得一脸幸福。 
  姽婳啧啧道:“当什么然。君父爱及子女,怜时是真心,如这草兔子,不释手;厌时也实意,如无际荒蒿,下痛手。但凡婚姻,皆为谋得个‘盟’字!” 
  妩颜偏不听她,晃着脑袋嘻笑道:“这话有几分真,我不懂。但,急子是我自己选得,君父更玉成我俩婚事,你说的再是天花乱缀也没用!” 
  “你可见过养猪的?”姽婳阴恻恻地笑着,一字一句撕破妩颜的美梦:“这世道,无非虎狼与猪狗,抑或兼二者以苟世,女儿家更是……” 
  “呸呸呸!”妩颜连声打断,气惺惺地冲她:“你这妮子,好没遮拦的牙口!我们这等郎君好,女儿俏的佳偶偏要幸福一生一世,偏气你,偏气你!”说着,忿忿地扯住槿的胳膊。 
  哈哈哈,姽婳做大笑状:“十年后再来说这话!” 
  妩颜更是得意:“别说十年,就是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也是如此!” 
  情愁冰释后的妩颜,站在车中,对着漫天旷野笑得豪情远迈。 
  十年后,当妩颜站在朝歌卫宫眺望齐国,回想这一幕,不禁感叹当时两人都大错特错。 
  十年后,妩颜再也说不出那句话,而姽婳也听不到了。     
  “殿下。天色渐暗,该回去了。”扶桑子望了望西悬的太阳,轻声说道。 
  三人这才惊觉时光飞逝,不想还好,这一想顿觉腹中饥饿难奈。就在马车回牵时,苇蒿猛地窜动,几个人影如鬼魅也似跳了出来,劲服蒙面,手执寒刃,奔着马车就杀了过来! 
  出来的匆忙,只有五名汲云台武卫随行,勉强与来人势均力敌。只是贼人避实就虚,转瞬间逮着空隙,一人就袭到了马车边上,利剑一挥,车系绳应声而断,马儿受了惊吓,又脱了僵,撒开蹄子跑得无影无踪! 
  公主侍婢慌做一团,御手也拔出剑来,没想三五招便被刺倒在地! 
  扶桑子护着姽婳,姽婳又催着两位公主躲到苇芦中。可那贼人哪容得她们躲,劈空杀了过来!一团人中只有姽婳习武,此时早已拣过御手的剑,对贼人互击起来! 
  扶桑子心惊胆战,大叫“殿下小心”,冲着那杀手就扑了过去!可哪里是对手,那人一个扫臂,将扶桑子震倒在地! 
  姽婳倒是应付自如,贼人招招阴狠,想靠近过来,姽婳偏就不让,正相持着,贼人突然中箭,踉呛着退了两步。姽婳一回头,原是太子领了武卫及时赶到,正张弓助阵呢!只这一闪神,惊闻扶桑子大喊:“殿下!” 
  姽婳连忙闪身,人未伤,衣袖却被割裂,只见青光一闪,青鸾乍现。那贼人一个滚地抢过青鸾,以迅雷之势外向抛去,必是还是接应的!姽婳更是眼疾手快,也抛出铜剑直朝青鸾追去。只见两物在空中砰得撞在一起,双双落入池中! 
  太子一到,势力大增。那贼人见己方都已负伤伏死,知大势已去,不禁捶胸顿足,猛得抽搐,白眼一翻,僵死当场! 
  尘埃落定,有惊无险。 
  此时贼人皆伏,却见太子惊慌失措的抱起槿,又是询问,又是自责,急得眼圈都红了: 
  “回到围幕不见你人影便一路寻了过来,万幸,万幸!” 
  倒是槿要笑着抚慰他,让他安心。见槿无事,太子朝武卫厉声道:“立刻封锁苑囿,彻查人事,稽拿贼伙,一草一木皆不能放过!” 
  汲云宫武卫下水去摸寻青鸾,姽婳在池边一阵徘徊,若有所思。听到太子话语,不紧不慢的说道:“慢着。一群小贼,做甚大惊小怪,扰了诸侯,更是给君父凭添麻烦。” 
  太子迟疑着朝她看了过来,刚才还英姿铮铮的姽婳,此时沉静之极,妩颜正以无比崇拜的眼神仰望着她。姽婳这也才发现同太子诸儿前来居然还有郑太子,正指挥着武卫巡查附近,二人皆对彼此视而不见。 
  姽婳指了指地上的尸体,说道:“太子还是先差人将这死人打发了,怪说摹!薄?br />   太子诸儿搀着槿站起:“妹妹莫要操心,我们速回雪宫,这里自有人处置。” 
  “谁说要走的。”姽婳一边解下破了袖子的外袍,边说道:“青鸾还不知沉在何处,我不走。” 
  扶桑子一一察看过尸体后,禀道:“回殿下,貌似自服鸩毒而亡。” 
  “是死士。”姽婳随手将锦袍一抛:“即使太子逮着了什么‘贼伙’,那也是一个死,费那劲做甚。” 
  “死的不会伤人,活的却不能教人安生。”太子回道。 
  “哼,都死了,更麻烦。”姽婳扶倒芦草坐下,风轻云淡道:“要回你们回,记得留下些痕迹,这野郊原,夜深黑,缺车少马的,万一迷了路,明日也好派人去寻找。” 
  见姽婳一派恬淡自如,再看头上日沉月起,流云悠闲,地池水微波粼粼,草虫窸窣。若非被贼人砍坏的马车就在侧旁,真会以为方才那惊心动魂的,只是一场春梦。 
  妩颜挨着姽婳就地一坐,摸着肚子红着脸:“马车没马,荒原无路,我也不走!太子将猎来的活物留下,叫小婢子洗了烤了,且先填了温饱再说!” 
  “你们两个妮子存心难为我!”太子万般无奈的看看槿,又看看郑太子,舒了口气:“总不能把她两个丢在此处。忽意下如何?” 
  郑忽倒也爽快,就势坐下:“奔了一日,也觉得累,在此宿营倒也不坏。” 
  话说到这,一群养尊处优却也经风历雨的贵胄,终是打定心思,要风餐露宿一夜,差人回宫报了信,又安排好宿卫,几人围着篝火坐在一处,个个都觉得新鲜,什么贼人刺客,全抛去了九霄云外! 
  扶桑子自马车取来毛皮毯子与姽婳盖在腿上,还亏了来时顺手拿着,否则这仲春的夜风,怕是要伤身的。 
  槿差人将姽婳脱下的外袍拣了回来,道:“夜里风凉,妹妹快穿上。袖子虽破,还是可以御寒。” 
  “我不要。这样足够了。”姽婳拍拍皮毯。 
  妩颜一把拽了过来,往身下一铺,姽婳将她脑袋推开,她又枕了回来,赖定了:“哼,倒给了我一张好席!啊,烤肉的香味。”说着,使劲吸了一口气。 
  原来是另一处火堆旁,侍婢们正在摆划着猎来的活,野鸡,野兔自不消说,烧鹿肉更是美味。 
  “殿下。”扶桑子在姽婳耳畔轻声道:“我去去就来。”姽婳心不在焉的应了声。 
  星幕下,火焰照在每个人脸庞,各有不同的颜色。姽婳并膝箕踞,无意识的摆弄着草兔子,凝视着篝火出神;妩颜躺在姽婳腿上,闲的发慌时,便打量起郑忽来,扶桑子对那眼神应是熟悉,他也曾被看得发毛;郑忽却泰然处之,想是习惯了被窥视,贵族们都有此习惯;诸儿与槿并肩而坐,时不时互望着,想是这么悠逸舒心的时刻,在过去的近二十年中,也是少有的。 
  “槿,这是给你的。” 
  闻言,闲来无事的几人,都不约而同研究起太子送给槿的那两只小东西。 
  巴掌大灰溜溜毛绒绒的小身子,一条肥硕的大尾巴占去了一半。兔子似的小耳杂,黑豆似的小眼睛,两颗大牙吱吱咬着,不安分的小爪子在竹笼里四处乱挠。 
  “呀?这就是槿说的那个‘最珍最贵最惟一’的?松鼠?”妩颜倏得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