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梦狂诗曲(出书版) 作者:天籁纸鸢
特务一样尾随着他们。
裴诗呆了一下,回头抽了抽他那双美丽的眼睛——他真的看不见吗?怎么自己
在做什么他都知道……
“我在看街上的人。”
他们正在排队准备买章鱼烧。
心斋桥的商业街总是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街上也总是有人热情洋溢地叫卖着。女孩们背着挂满布娃娃的背包,化着浓厚而精致的眼妆,穿着高筒袜和十厘米的可爱粗跟高跟鞋,踩着日本少女独有的内八字从他们身边走过。当然,无论是多么漂亮的女孩,经过森川光身边的时候,都会多看他几眼,然后激动地围在一起悄声讨论。
裴诗绕过森川光的背看着街上的行人:“我发现大阪的人打扮和东京还真是不一样,东京的日本人穿衣服还蛮国际化的,经常可以看见欧美时装。但大阪这边简直跟动漫一样,衣服颜色好鲜艳哪。”
森川光静静地对着前方,微笑道:“是吗?我也是第一次来大阪,所以不知道。”
裴诗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失礼了: “啊,对不起。”
森川光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他的声音像初夏的晨雾,因为喑哑而显得潮湿,因为温暖而显得柔和: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不过对于大阪,很多人都认为哪怕他们单独成为一个国家都没有问题。毕竟个性差别太大了,比东京人要热情很多。”
裴诗禁不住笑了起来:“对,口音也很有意思。”
这时排队排到了他们。系着头巾的大叔听见他们一直在说中文,居然也用中文比划着跟他们说:“这个,一百日元!”
裴诗愕然。
森川光拿出一些纸币递给他,用日语说道:“请给我四串。”
“什么啊,原来是关东的。”九叔喃喃地把章鱼烧给他们以后,又继续对接下来的客人吆喝起来。
一路走过来买东西,别人听见森川光的口音,好像态度都不大一样。裴诗接过章鱼烧,小心地呵护着森川光出去:“现在日本关东关西还有问题啊?”
“大阪人总认为东京人冷漠,不过着也是事实吧。”
裴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也是东京人,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冷漠。”
“我不算完全的东京人。在眼睛还能看见东西之前,经常和外公到处走。”
“可是为什么别人都说你是东京的?”
“因为在东京出生长大,有那边的口音。”
裴诗啃了—口章鱼烧:“组长你真奇怪,这不就是东京人的意思了吗?”首都人民一向都蛮自豪自己的家乡,怎么提到这话题,森川少爷还有排斥?
森川光声音低沉了一些:“我……其实只有母亲是日本人。祖籍并不在这里。”
看上去是如日系美人的组长,居然不是纯种的。裴诗微微讶异:“那你爸爸是哪里人?”
森川光沉默了许久,才轻轻说道:“和你一样。”
章鱼烧差点呛在喉咙里。裴诗干咳几声:“什么,我居然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
以前一直以为森川光跟爷爷姓,是因为父亲入赘了森川家,没想到……
“小诗,我不告诉你是为你好。”森川光递给她一串新鲜的章鱼烧,自己却没吃,“我当初就是因为太好奇,丢了眼睛。”
裴诗自然不会再多问什么。
先别说她现在正在老爷子的地盘上,稍微有一点不对可能就会丢掉小命,即便没有危险,她也能理解森川光。
人就是这样,年纪越大,就越害怕别人了解自己。不是因为变坚强了,而是因为人生的包袱越来越沉重,任何打击都可以将包袱下小如蝼蚁的自己挫骨扬灰。
*** *** ***
冢田组大阪分部。
红木长桌上摆满了禅意的怀石料理,艳衣白面的艺伎迈着小米碎步,跪在榻榻米上为围在桌旁的森川氏男子们添食斟酒。
房内寂静得只剩下酒水流动、餐具碰撞的细微声响。
坐在最里面的男人就是冢田组组长,森川岛治也。
他约摸七十岁出头,发已花白。他正襟危坐,一身黑色和服毫无皱褶地垂落,白色的领口下有着没人和服中的刺青。他的脸型瘦长,颧骨凸出,双眼眯着,即便他这一日心情很好,脸上一直有着笑容,嘴角两道长长的下垂纹也彰显出他一生都不是个爱笑的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哪怕是笑着,也没人敢大声呼吸。
正式开始用餐之前,艺妓们为每个人的碗里都放了一颗黑鸡蛋。森川岛治也的手依然放在膝盖上,用他惯用的命令口吻缓缓说道:
“这是今早从箱根运过来的,请用。”
这种鸡蛋叫“黑玉子”,是箱根特产。
箱根人喜欢把鸡蛋连筐一起装入温泉,放一段时间再取出,它们就会全部变成铁球一样的黑色。传说“黑玉子”有延年益寿的功效,每吃一颗就会多活七年。这是森川岛治也最喜欢的地方特产。每次有家族聚会时,他总会让大家都在饭前先吃一颗“黑玉子”。
大家都面不改色地开始用餐了。
唯独裕太盯着那一颗颗发黑的鸡蛋,脸色有些发白——自从上一次从别人那里听说了帮内“黑玉子”的事迹,他再看到这种食物,总是会感到反胃。
老爷子的忌讳有很多,但最大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他缺陷的,是他对自己周围的女人——可以是他的女人、妹妹、女儿、孙女,有着无可救药的控制欲。
森川岛治也还未接管冢田组的时候,曾经有个很爱的漂亮女人,叫美纪。那时候冢田组有个死对头叫山咲组,山咲组组长睡了美纪,并在她怀孕之后收了她。
森川听闻这消息后,只带了二十多个人,就直奔山咲组老巢神奈川。据说那个晚上整个神奈川街头—个人都没有,就只有子弹擦着汽车飞过的声音。黎明到来时,山咲组的爪牙几乎全部被剔除,满街尸体。山咲组组长扔下美纪一个人逃离了神奈川,却在第二天早上于箱根被森川逮了个正着。
森川见了他,居然毫不动怒,还客客气气地请他吃了一顿饭,开胃菜就是一盘“黑玉子”。他当时吓破了胆,只敢老老实实地用餐,直到吃到一颗满嘴油肉的鸡蛋,才有些疑惑地把它吐了出来。
“黑玉子”熟了以后上面总有一些圆形的孔,不注意看很像长着大眼睛的生物胚胎化石。
——而他吃的那一颗,居然是个真的胚胎!
“善待你儿子,别把他吐出来了。”当时森川岛治也云淡风轻地这么说道。
虽然他不说,但从那以后,帮内帮外听过这件事的人,都不敢和他打了标签的女人有什么牵扯。
除了一个男人。
此时此刻,森川岛治也也依然淡然地吃着那些神似胚胎的“黑玉子”,仿佛这个传说真的只是传说,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光。”
森川光当即放下碗筷:“是。”
“你还记得上次我在电话里跟你说的话吗?”森川岛治也也慢慢地咀嚼着口中的鸡蛋,眼皮也不抬一下。
想到裴诗正坐在自己身边,森川光下意识抓紧衣服:“……记得。”
“在你这一辈的长子中,你是唯一一个没有子嗣的。”
森川光没有回话。
森川岛治也也没追问下去。
这顿漫长的聚餐结束后,森川岛治也宣布让大家离席,自己端着茶品了一口, 看着茶碗说道:
“光,诗,你们俩留下来。”
裴诗看了森川光一眼,和他一起重新坐了下来。
庭院里的老树与纸灯笼一起整齐摇晃,蔓延着一股浓浓的古意。森川岛治也转着手中的茶碗,端详着上面的白色印花:
“这么说,光,你是在骗我了?”
森川光的眼中写满了不解:“外公,我不懂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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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和诗一起撒谎骗我。”
他这句话说得不紧不慢,也听不出出是疑问、反问还是肯定。
森川光屏住呼吸。
裴诗有些担忧地看看森川光——他原本就不是会撒谎的人,这下单独被老爷子逼供,估计撑不了多久。
她暗自轻吐了一口气,故意轻轻拉住森川光的和服袖子:
“这件事不怪他。他只是很尊重我,不愿意和我走太近。”
然而,这点动作根本进不了森川岛治也的眼。他冷冷地说道:
“裴诗,我在问光,没在问你!”
裴诗微微一怔,垂下了浓黑的睫毛:“是。这是我的错心。”
“光。”森川岛治也又一次把目光转向茶碗。
森川光沉默了半晌。在他停止说话的时候,总会安静到好像连呼吸也跟着一起停掉一般。然后,他淡淡地说道:
“外公,我真的很喜欢小诗。”
尽管知道他是在演戏,尽管他的音调平静而缓慢,但听见这句话以后,裴诗的心跳还是抑制不住地加快了几秒——演得这么情真意切,看来她是低估组长了。这回他昧着良心撒了这么大个谎,回头一定得好好向他谢罪。
在短暂的停顿后,森川光又继续说道:“而且,我也和外公一样是传统的人,觉得两个人的关系适合慢慢发展,同时,我也想尊重她的意愿。”
森川岛治也静静地听他说完,终于抬转过头看向裴诗:
“裴诗,自从光告诉我你们开始交往以后,我一直把你当亲孙女看。要知道,你是他第一个女友。”
裴诗认真地点头:“是。”
“告诉我,你喜欢他吗?”
“喜欢。”
“既然两情相悦,那就没什么好害羞的了。今天开始,我会留大把时间给你们单独相处。”森川岛治也放下茶碗,站了起来,一如既往地命令道,“在裴诗怀上森川家的骨肉前,哪都不准去。”
裴诗完全愣住,抑制没反应过来。
森川光却跟着站了起来:“等等。这种事……这种事怎么可能是说有就有的啊。”
“光,你是我们森川家的男人。”森州岛治也拍拍他的肩,嘴角有隐隐的笑意,“不会太久的。”
森川光背对着裴诗完全没有回头看她的勇气:
“外公,这太突然了。这样强迫,反而会……”
他话尚未说完,森川岛治也已重重拍了桌子!
同一时间,冰凉的大风卷入庭院,像是穿越过广袤的沙漠大海呼啸而来,像是一个想要逃狱的犯人,轰隆隆地摇晃着脆弱的纸窗。
整个房间里静可闻针,森川光和裴诗毕恭毕敬地跪在那里,他们没有直接对视老爷子,但是却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股极大的威压。
这样的威压仿佛一把巨剑悬在他们头顶上。
森川光轻轻呼吸了一下,他的动作极轻,但是在这种时刻,却仿佛很大的声响。
他无声的目光仰头望了望,嘴唇正要张开。
但是没有想到,老爷子却比他先发出声。
老爷子没有再发脾气,不怒反笑,一个看不清深意的笑容从他嘴角扯出:“那我就等着抱孙子了。:
森川光的心忽地一沉。
没有人比他明白,老爷子这句话这个笑的含意。
—旦小诗做不到这一点,小诗——就会死!
*** *** ***
一个小时后。
房间很大,却依然只有两个人。
裴诗看了一眼坐在榻榻米上的森川光。
他身后的窗台下摆置着两盆兰花,一盆雪白,一盆淡紫,犹如两位穿着和服的美人,回首一笑,望的是眼前男子的绝代风华。
看过那两株兰花,又看了一眼森川光,裴诗有些郁闷:—直觉得能和组长配对的人,—定是要比艺伎艳丽、比公主优雅、在风雪中从马车中走下来用白纱盖住眼睛露出樱桃红唇的古典女子。要么,就该是夏承司那样的男人……慢着,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尽管他什么都看不到,但眼神闪烁,似乎比她还要尴尬。而她渐渐靠近他的脚步声,也因为失明而令他更加不知所措,甚至有些无助。
她都已走到他面前了,他却抬眼“看”着远处:
“……你在哪里?”
裴诗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吐出来。这一声叹息让他迅速抬起了头:“……小诗……”
他似乎还有想说的话,但洒在他身上的光线已被她的影子盖住。他的脸形原本相当清瘦,长长窄窄的下巴令他永远都有一种年轻美男子的气息。此时他抬着头,配上—身翠青色的浴衣,整张脸更是既精致又秀气。
这么深居简出的组长,肯定是第一次吧。
裴诗抬起他的下巴,端详了许久,低低地说道:
“其实,如果真的照老爷子的话去做了,吃亏的人恐怕是你。”
森川光怔住。
他别过头,躲开了她的手:“你在做什么?”
裴诗的手停在半空中。她自上而下看着他:
“当初你看到不该看的东西都没了眼睛,如果没有做该做的事,是不是连手也要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