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作者:萧拂





  
  阿紫之五 
  
  只能说人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丫头的运气,我先前瞅着,就觉得是好。先是莫名其妙杀了只虎,成了少年打虎英雄,名头响亮起来。现在又灭了艳阳天,成了杀贼英雄。两顶英雄的帽子一扣上去,多大的事情顿时也就化险为夷遇难呈祥。 
  艳阳天的尸首,后来我也去看了,只觉得丫头那一剑落剑部位之巧匪夷所思。说起来真是让人没脾气,丫头这人从来不见她好好练功,动不动只管瞅着天上的云彩发呆,连走路都昂着头,说是诗兴大发要赋观云诗一百零八首,一副要与头号情敌大才女如花较劲的样子,然而干嚎了半天,没见做出一首来,可见胸无点墨,只是这剑术倒不是一般的好,大约就叫做天生丽质难自弃罢。 
  丫头剑术这么好,看来可以向上看峨嵋昆仑这样的一级名门了。象我这样的就只能盯准崆峒点苍。也是各人有各人的造化,说不得的。 
  
  丫头之一 
  
  如果当年我就说入峨嵋派是一个严重的错误,肯定没人同意。事实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是这么认为,一只虎带来了我的好运,并且从此改变了我的一生。因为这只虎,我得了搏虎丫头这个绰号。因为这个绰号与如花的配成了对子,惹来了艳阳天。杀了艳阳天,我才得以进入峨嵋派,从而达到一生中好运的巅峰。 
  我于一生中好运的巅峰在峨嵋山上看云。峨嵋山上的云非常别扭,说不上来的不对劲儿。断臂师伯说这是因为云层下面没有横空掠过的飞鸟,少了灵气的缘故。断臂师伯又说本派虽是女子居多,武功却很霸道,以至很多年前一位太师叔祖只是听了一声鸟叫就走火入魔,自那以后,鸟雀就在方圆百里之内被消灭干净了。断臂师伯总爱找我说话,我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师兄一早就交待过,要和他保持距离。我当时答应了,谁知这个忠告具体操作起来却这么困难。 
  断臂师伯站在窗口,拖着空荡荡的一只袖管,笑悠悠地看着我。这不能不让我体验到某种莫名的恐惧。事实上,只有我自己认为与断臂师伯之间存在距离是远远不够的,也得断臂师伯认同这一点才行。可是在我进入藏经阁的第一天,断臂师伯就不持这种看法。他深深地盯着我,拉长音调说:人——坏——呀——。人坏么?按我的经历,似乎谈不上,艳阳天是敌人,就不去说他了,可是就连我唯一的情敌如花也不坏,说到这件事,坏的恐怕还是我自己,专心一意要撬她的墙角。可是如果说人不坏,那我为什么又会恐惧,在艳阳天来到之前就时时恐惧?这样看来,师伯说得又有点道理。可是如果说他说得有点道理,那峨嵋派不就也是个恐惧之地?那我苦巴巴地过关斩将连败一十九人闯入峨嵋派是干啥来了?为着躲避艳阳天之流匪类的威胁,大树底下好乘凉?可是大树底下也有大树底下的恐惧,断臂师伯如是说。我不难觉察到断臂师伯自己其实就是大树底下的恐惧,所以就算师兄不作交待,我也得和他保持距离。 
  断臂师伯的臂,据师兄说是丢失在一次围捕江洋大盗的战役中,江洋大盗都是亡命之徒,所以是役血肉横飞惨烈异常。师兄又说因为丢了一只臂,师伯后来看问题就失去了平和中正的态度,硬要说他是中了别人的借刀杀人之计。但是师伯又说他还不止是中了借刀杀人之计,还中了其它种种说不上名目的连环计,譬如说,他去杀的人,根本就不是江洋大盗。这件事已经过去太久,孰是孰非也不是一个局外人所能够明查的,所以一般我也只能是洗耳恭听,顺便点两个头。师兄说,我点头。师伯说,我也点头,只是这个头点起来要胆大心细,需要拿准了隔墙无眼,这才勇敢地点下去。但遗憾的是师伯往往并不等到隔墙无眼的时候才说话,这就使我很被动,一到他过来就只能爱理不理地趴到窗口上直勾勾地去看云,而峨嵋派的云偏偏又如此难看! 
  我记得和龙儿在枫林边看云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有注意过飞鸟。龙儿虽然自己想飞,却根本看不起这些靠着翅膀才能在低空飞行的毛乎乎的与人异类的动物,当然,人她也看不起,所以最高理想最后就只能是化为嫦娥一个人在碧青青的玉宇中御风而行。可惜就是这样一个不染烟尘的理想后来也落了地,龙儿穿着适合在天空中走动的大袖宽袍在红尘中走来走去,腰上插着一枝艳色欲滴的玫瑰,怎么看都是一个绝世美人而不象仙子。也许仙子下了凡,也就只能是绝世美人吧。仙子都乐意下凡,又何况龙儿呢。但是龙儿还是让人不值,据阿紫说,那个最终让龙儿下了凡的家伙其实品行不端时常和她眉来眼去。阿紫的话当然不必怀疑,可我还是没有告诉龙儿。下凡已经可堪悲痛了,而让下凡的仙子再去与俗世男人斤斤计较一道两道三四道投向别人的目光这简直不可忍受。后来我想,以龙儿的聪慧,根本就不可能不知道玫瑰的背后是什么,而她仍然愿意下凡,这当然是因为她只能下凡了。龙儿的目光穿透天际,看上去清亮亮地,里面却藏着很多事,为我所不能明了,她也不告诉我。 
  
  龙儿之一 
  
  崆峒山很高,在山上随处一站,就会有山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得衣衫飘飘扬扬。这情景非常类似在天空中的飞行,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忘记我其实只是在崆峒山上。可是有些人不愿意我忘记,总会适时跑来对我说,快去看看,七师兄和十师兄又打架了。 
  我想我根本就不该生得如此美丽。如果我能飞,飞起来又够高,足以驾月横天驰骋长空,那么生得美丽,还可以说是不负浩浩长风与朗朗月华,可是如果我最多只能在崆峒山上吹吹风,并且时常因为别人为我争风吃醋而被打断,那美丽就不能不说是蛇足。 
  因为美丽,我也不能在藏经阁里多呆。藏经阁一般来说是个清贫的地方,里面大多是刚入门的弟子和背运的长辈,虽说穷了一点,也还有些别样的好处,譬如说一本剑谱拳谱要练个透熟,平均起来总得三五年功夫,三五年的功夫每个人只借一本书,闲自然也闲得可以。然而自我来了之后,这清闲二字也就谈不上,来藏经阁借书的人开始多如季节来了往海里回游的鱼群。有些人早上借了剑谱,下午来还。又有些今天借剑谱,明天借拳谱,再后天借内功心法。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可以料想崆峒派不久就可以跨越少林武当峨嵋昆仑而雄视武林,但是我师父对崆峒派的前途并不关心,不久就遏止了这种疯狂的势头,叫我去记崆峒武林日志。 
  记武林志是个简单的工作,并不需要实地考察,起码不需要我自己去实地考察,只是在江湖上发生的事情传入崆峒的时候,记下来就行了。凡名门正派及一流高手的种种事迹,都在记录之列。因为这个缘故,我在武林志里居然发现了丫头,就记在一流高手艳阳天之死条目下面。 
  再次见到丫头的心情是复杂的。这个熟悉而充满生气的名字仿佛是在验证我的生活不知所云,无论是貌似天风的山风、季节鱼群、争风打架,还是这个武林志本身。丫头现在在峨嵋,不知是否还生气如昔?也许一切都诚如我当年所说,逝者如斯? 
  那个时代真的再也不回来了。天际连绵飘忽的飞云,河边青了又红红了又青的枫林,都再也不回来了。 
  
  如花之一 
  
  窗户换了。现在的窗外不再是一片市声的茶馆,而是一条平缓流动的河,河水里面倒映着碧空白云与岸边的青青枫林,风景很好。开出窗去,也不用再怕见到茶馆里那拔麻木不仁的人了。可是我仍然不太愿意开窗。当窗外是茶馆,我怕望出去,见不到他。当窗外是河,我怕望出去,见不到他的影子。一个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的世界是陌生而不能想象的。 
  但是他喜欢开窗,开着窗看风景。结婚之前我曾经以为他不是爱看风景的人,现在看来是个误会。人与人之间的误会或许是太多了,多到让人都懒得再去深究。同样一个惫懒,为什么我不喜欢,丫头会喜欢?同样一条河流,为什么看在我眼里,一定不同于看在他眼里的?同样一双眼睛,他以为毫无疑问是自己的,可怎么知道我总是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他? 
  他开窗,我就走开。走开的时间长了,有时候他还站在窗口, 一眼看过去,宽宽的身影嵌在以窗口为框的优美风景画里,宛如一个刺眼的败笔。 
  
  阿紫之一 
  
  原来爱上一个人,根本就不象英雄比武,可以从容不迫地施展浑身解数。比如他和我说话的时候,我就只能是瞪大双眼盯准了他,象一个傻妞,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风流态度。 
  我不知道具体是从哪一刻开始喜欢他的。是他勾着手叫我从队列里站出来和他对剑?是他绞飞了我的剑又接住剑递过来?是递过来之后又叹息说你这个笨丫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鬼鬼祟祟来找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只能是瞪大眼睛傻看着他了。 
  鬼鬼祟祟,是他自己的说法。他说没想到爱一个人就象是做贼似的。其实别人相爱未必就也象是做贼,只有他的脸皮薄成这样,说是身为大师兄,得在师弟妹们面前保持尊严。 
  为了他的这份尊严,我不得不经常在山坳里独自徘徊,等待着他甩脱师弟们的纠缠前来赴约。有时候他能顺利脱身,有时候他脱不了身。脱不了身的时候第二天他总会找我对剑,绞飞我的剑,又再递给我,然后趁机说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我总是给他机会,没有要求剥夺他莫名其妙的尊严。也许男人害羞是件好事,也许男人倔性也是件好事,也许恋爱的女人总是心太软。 
  
  丫头之二 
  
  断臂师伯和我一起伏在窗口上看云。我寻思着该用什么理由走开才好,这云很没味?无意中扭头,却发现身后几乎所有的目光都在向我看着,遇上我就又掉开,连师兄也不例外。我掉转头,若无其事地又再看云,白云飘浮之中很久之前的那个梦境宛如一幅陈旧画卷倏然打开,黑夜、沙滩、鼓声、火把、执着各样兵器的人呼啸着在追,我奔逃。 
  其实我知道断臂师伯为什么单单要找我说话,甚至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对我来说他意味着什么。他就是那口圆圆拱起的铁锅和那根快要坠断了的葫芦藤的峨嵋派翻版,无时无刻不在以其圆圆直直的姿态强烈地吸引着我的攻击。但是又与铁锅和葫芦藤不同,师伯是活的,我可以为免受诱惑而另辟蹊径,绕开铁锅和葫芦藤,却无法绕开师伯。准确地说,不是无法绕开,而是我还没有打定到底是绕还是不绕的主意。如果不绕,则我对铁锅与葫芦藤实施打击,就会立刻品尝到欲望得逞的强烈快感。然而快感过后可以想象马上会有无数人马敲着碎锅片冲杀过来,这又是一件令人恐惧的事。如果绕开,恐惧是没了,可又品尝不到欲望得逞的巨大甜美。 
  左思右想,难拿主意。如果主意拿定了倒也一切简单,不绕开就不说了,要想绕开的话,至多对师伯吼一声也就万事大吉:死残废,滚开!当然,师伯跟我无冤无仇,这么着吼他于心不忍,不过回过头来想想,我与师伯也无冤无仇,他干嘛要这样诱惑着凑上来害我!?然而如今看来,事情又不是或绕或不绕这么简单,还没等到我打定主意,第三条道路倒出现了。甜美的滋味还没见影踪,恐惧就已经露出狰狞面目。那么会不会还相应地存在着第四条道路,只品尝甜美而不遭遇恐惧? 
  很简单,只要我练成风云剑法。只要练成了剑法,我就可以不再恐惧,在沙滩上立定脚步转过身来,横剑冷对杂沓的追逐者。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这第四条道路和第三条实质是一条道,只是在时间上有些差别。区别只在于我是先练成风云剑法呢,还是先被追上。理智点看,先被追上的可能性要大得多,追兵已经从后赶来,而峨嵋派缺乏灵气的飞云却使剑法的练成变得遥遥无期。事实上,就是峨嵋派的云充满灵气,我也无法练成剑法。从刺艳阳天的那一剑来看,风云剑法的真谛应该在于没有恐惧然后才能随心所欲,然而我想的却是只要练成剑法,我就将不再恐惧。 
  师伯一天天地凑过来,如同一口巨大的活动的铁锅向我步步逼近。我一天天地努力看云。有时候我看见云,有时候我看见他。他在提笔写字,字在纸上发抖。我恨他。 
  
  龙儿之二 
  
  关于丫头杀艳阳天的事,武林志是这样记载的:丫头自小是个热心肠的人,自艳阳天贴出对联之后,就有心挽救同胞于危难之中,于是不顾自己身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