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洞
张黎明再次摸着李鱼的头发,很动情地说,你是我的贵人。
李鱼保持着表面上的平和,内心里却张口结舌,无话可说。她深刻地意识到,很多事情竟是这样地不可预料。就在刚才,她还认为他们的复合是稍微带些不对等的圆满复合,而现在,李鱼感到这是一场近似闹剧的复合。但是没办法,李鱼问自己:我需要这场复合吗?回答是:需要,无论以什么形式。李鱼是多么痛恨她自己给自己造成的委屈,但,陷在这样的自问自答里,李鱼只能在心里哭着发笑。
按照他们事先短信里的安排,晚饭李鱼将在莫须有的会议上解决,之后同以往她来看他那些时间一样,她将登上晚上八点多的火车,返回自己的城市。
他们有些恋恋不舍地在茶庄门口分别,张黎明站在促使他们复合的奥迪车旁边,面对熙熙攘攘的大街,对李鱼展开了分别的拥抱。李鱼再一次被张黎明的拥抱所打动。张黎明附在李鱼耳朵边上,说,到了之后给我来短信报平安啊。
李鱼在凌晨五点返回自己的城市。打车回家之后她洗了个澡,之后把自己埋入了一场睡眠。醒来时已是上午十点,她忽然想起有件什么事情没有做,打开手机,看到张黎明的一条短信:到了吗?怎么还不报平安呢,着急了。
李鱼拿着手机呆呆地坐在床上很久没有动,她发现,她已经不习惯在走下火车踏上站台后,立刻柔情蜜意地给张黎明发短信报平安了。而张黎明却把刚刚过去的那个昔日重来的下午滴水不漏地延续了下来,这让李鱼再次感到,她跟他在处理他们之间关系这件事情上是不对等的,李鱼永远处在被动的劣势。
10。最后的秘密
李鱼找到了一个她理想中的树洞,地点在她与王铁锁定了的塔山。
星期天的早晨,李鱼乘坐21路公交车到达塔山脚下,买了门票,进入大门。她穿过清晨清静的游乐场,踏上登山的台阶。修葺平整的台阶在枯黄的草木遮掩下时隐时现,插入海拔四百米的山顶,李鱼一级一级地走上去,一边观察周围有没有她所需要的大树。通过观察李鱼确信她一定会在塔山上找到她需要的树洞,这座历史久远的大山绵延广阔,有着完全称得上深邃的山体,很多种树木保护完好。
李鱼登上塔山的这个星期六有着难得的晴朗,没有雪,天上可见轮廓完整的云朵。由于冬天游人稀少,李鱼得以跟几个晨练的老人很奢靡地拥有这座静谧旷深的大山,她被一种大自然带来的浩渺况味深深震撼。
登上半山腰,穿过另一个小山门,李鱼拐向一条石板小路。李鱼的行走属于信步而行,她被一种越来越空冥浩渺而奇诡的氛围所包裹,相信自己会在信步而行中机缘巧合地遇到她理想中的树洞。事实上,李鱼的感觉是正确的,石板路越来越粗粝,最后消失不见了,展现在李鱼眼前的是一个山坳,晨练的几名老太太大约是沿着石级直通向顶峰了,此刻这个静谧的山坳只有李鱼一个人,她站在其中,极目四望,又仰头看了看云朵清晰的天空。这个时候李鱼听到远处传来悠远的钟响——在山脚下李鱼通过游览路线图得知这片大山其中的一个山坳里有一座太平庵——李鱼听到的是庵里每天早晨定时敲响的晨钟。
只不过一口普通的铁钟,它发出的声音此刻却让李鱼感到眼眶潮湿,她觉得她从前不去亲近自然是一个很大的缺失,从酒吧宾馆和练歌房咖啡屋这些到处充满霉菌(甚至某些能致性病的细菌)的处所,她李鱼得到的是什么呢,日复一日的没劲。有来由的,或者没来由的没劲。
李鱼在钟响声里得偿所愿,她发现了一棵年代久远的银杏树,尽管叶子已经掉光,树冠的庞大和枝干的雄浑依然不损它的巍峨和壮美,更重要的——李鱼在树干上发现了她理想中的树洞。
李鱼慢慢地走过去,张开胳膊环抱住这棵银杏树的树干,把那个树洞紧紧地抱在怀里。
如果这个早晨王铁站在山坳里目睹李鱼对着树洞倾诉,他一定会被这个女人给吓着。他将会听到李鱼对着树洞说,在十三岁那一年,养父李想的死跟她有关,是她把炸药包藏在村委会办公室里,制造了他的灿烂死亡。另外,王铁还将听到另外一段话,这段话多数人听了都会对其中的道理感到不解,这段话的大意是,李鱼认为李想的死跟他自己也有关,他为什么要那么粗心呢,看不出沉郁的女儿对自己深藏着热切的喜爱(甚至是崇拜),她崇拜着他,却要经受他给她的暴力和冷漠。如果一直这样也就罢了,他为什么要在李鱼十二岁那年,突然地对她呵护起来了呢?他怎么就没有觉察,他的变化惊吓了李鱼,让她不堪重负,直至让她对他痛恨起来——痛恨到不得不让他死掉,如果他活着,他施与她的,就将会有无限多的可能性,或许他会重蹈覆辙,或许他会从此一味地对她好下去,无论哪一种,她都不想要了。
但是,事实是,李鱼的塔山之行完全属于一次个人行为,当王铁从一场有些过了头的睡眠中醒过来,看到窗外过分晴朗的天空,拿起手机拨通李鱼电话的时候,对方告诉他说,她已经找到了心目中的树洞,并做了她想做的事情——她把脸贴在苍老的树皮上,把嘴巴尽可能地埋进树洞里,把埋藏在心脏深处的心事通过喉咙、舌头、唇齿,毫无保留地倾倒其中,最后,她认真地找了一些草,把树洞封上了。
李鱼告诉王铁,那个山坳她此生将不会再去了。
王铁多少感到了一些遗憾,他对自己没能参与其中而感到不快,自从认识李鱼,他自己一直在尽职尽责地充当一个倾听者的角色,他乐在其中,为自己能给这样一个特别的女人倾诉的欲望。而这个早晨,王铁穿着睡衣坐在床上,头发蓬乱,眼角堆着眼屎,打了一个睡眠带来的沉重呵欠之后,很怅惘地意识到,他倾听者的角色很可能已经扮演完了。李鱼在电话里的声音没有了近两个月来惯有的纷乱和躁动,王铁深刻地感觉到了这一点。
11。贼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李鱼家里潜入了一个贼。这也是这个冬天里对李鱼生活影响至深的事件之一:确切地说,时间是凌晨两点,贼借助一楼邻居家安装的外探式防盗网攀缘到李鱼家卫生间窗外(李鱼住在二楼),不知道用一种什么工具伸进窗缝里,割掉了窗户开关。这个梁上君子很轻易地推开窗户,侵入到李鱼的卫生间。接着他堂而皇之地进入客厅,对客厅内的各个抽屉进行造访。
这种事件在李鱼居住的小区里并不鲜见,在李鱼生活着的城市里更不鲜见——这个城市由于沿海和开放吸纳了大批打工者,他们中为数不少的一批人年底讨要不到工钱,就孤注一掷地入室行窃,以期比较体面地回乡过年。李鱼躺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倾听着贼在客厅和厨房里翻找,这个令人压抑的过程持续了大约二十分钟,二十分钟之后李鱼听到贼轻轻打开她家的门,堂而皇之地走了出去,并给她关上了防盗门。
李鱼打开灯走出卧室,检视了一下被贼动过的地方,发现放在鞋柜上的包被贼光顾得比较严重一些——他拿走了钱包里所有的钱(大约五百块),把钱包扔在旁边。另外贼还拿走了包里的一管润唇膏和一个粉饼。这两款化妆品是正宗的韩国货,即使李鱼作为这个品牌的会员在购买时享受了八折优惠,它们还是花掉了李鱼大约五百块钱。除此之外,其他几个抽屉里被贼拿走的物件包括一个电吹风,一个暖手宝,两包小护士牌卫生巾,一袋剩下一半的红薯条,还有餐桌上的半瓶红酒。
检视到最后李鱼有些觉得好笑,她想,贼可能是提着一个大购物袋从她家里走出去的,他将拿着这些东西回去奖赏他在家侍候公婆和土地的妻子。可是当李鱼走到门口打算检查一下贼是否真的把门关好时,猛然发现自己家的菜刀被贼扔在鞋垫子上,估计是贼进屋后专程到厨房里拿在手里防身用的,小有收获离开之前,他把没有派上用场的这家伙扔在门里。
锋利的菜刀在灯下闪着寒冷的光,一瞬间终于彻底激起了李鱼的恐惧。她奔回卧室,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找到王铁的电话,摁下接通键。王铁的电话关机。李鱼有些恨自己怎么突然愚蠢起来——婚外情里的男人无论如何投入,首先要做的事情还是千篇一律的:安全第一,把各方面关系控制得相安无事。这一点,李鱼作为感情经历丰富的大龄女人来说,丝毫不觉得它有多么无法让她接受,相反,她觉得男人如果没有能力摆平这些事情,就干脆不要去搞婚外情,并且她认为这种男人不智慧不聪明,缺乏智慧的男人又有什么可取之处呢。基于这个清晰的认识,李鱼根本不可能为这所伤。她只是在内心里感到自己离王铁又远了一点——从对着树洞倾吐之后,她就已经在一点点离开王铁了,一种很清晰的,心里的离开。
最后李鱼拨通的是于姓男人的电话,这个单身男人没有任何必须在夜里关机的理由,他表示自己完全可以立即起床穿衣,穿越大半个城市,赶到李鱼的身边来陪她度过这个受到惊吓的夜晚。李鱼说不必了,她只是想在这种安静得过分的时刻,听到另一个人跟她自己真实的对话声,听到这个人的声音之后,她的恐惧就已经消失了。
李鱼的这番话,完全能够引起任何一个还算敏感的男人的不快,她的意思是,只要是个人,无论是谁,在这个安静得过分的时刻跟她说几句话,都能帮她消除恐惧感。
然而于姓男人根本没有为此而表露自己的不快(他并不是一个迟钝的人),他没有坚持,只是说,他开着手机,李鱼可以在任何一个她需要找人对话的时刻,拨通他的手机。
我愿意效劳。于姓男人最后似乎很随意地加了一句,我看你嫁给我算了,效劳起来方便一些。
12。等待一场暴力
于姓男人开始看似随意实则很具心思地追求李鱼。李鱼有些喜欢他这种方式。如果他急巴巴地,李鱼会很反感。
李鱼一直没给于姓男人任何迎合他追求的暗示。有一天夜里李鱼很没有预料地做了一个梦,噩梦,在梦里她被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狠狠揍了一顿,他揍她的方式完全是一场富有艺术性的暴力——他使用了诸多工具,包括绳子,皮鞭,甚至还有暖水瓶。她被捆绑起来,然后被皮鞭抽打,最后被暖水瓶里的热水浇在伤口上。在承受这场暴力的时候,李鱼发现梦中人的身份在不停置换,开始是她自己被一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狂揍,不久,这两个人变成了她的养父李想和母亲曲葵花,李想在用这些方式狠揍曲葵花。之后,这几个人的脸孔就不停地换来换去,直至梦醒。
李鱼浑身酸痛地躺在黑暗里,目光如炬。从她母亲去世之后她一直觉得有什么事情必须要做,却不知道这是什么事情,这种感觉很让李鱼烦恼。现在她忽然觉得,她需要经受一场暴力。
目光如炬的李鱼换了个方向,把头搭在床沿上,躺好,把头发垂下去,然后伸出右手来(李鱼认为她的右手比左手要有力量),卡住自己的脖颈。她回忆着养父李想卡她母亲的样子,去卡自己的脖颈,但是片刻之后她觉得这样不行,很别扭,无法达到她想象里的感觉——其实是梦里的感觉,在梦里,她的痛很痛,也很痛快。
这场深夜里的自虐,李鱼换了很多种方式,最后却很失望。她决定,如果有一天她答应于姓男人的追求,在这之前,她必须使自己经受一场睡梦中的暴力。这个念头一经形成,就立刻变成一堵墙,高高地立了起来,立在她自己身体前面。
此后的一段日子,李鱼为如何使自己经受一场暴力而颇费心思。与此同时,李鱼检视自己三十三岁之前的过去,重点是从二十多岁跟男人胡来开始。在这些男人中,李鱼重点检视了跟以下几个人的交往,并更重点更严肃地想了想以后跟这些人之间关系的可能性和可行性:张黎明,王铁,袜子。
首先是张黎明,对于他们两人日后(也许长达一生)的关系,李鱼认为她没有比现在更好的处理方式了。目前他们的关系回复到了初识那一两年的样子,每天晚上短信晚安,关心一下对方城市里的天气,或者打情骂俏,双方都坚持得不错。李鱼已经确信,他们都不肯轻易跟这段过去的时光诀别了,尽管把他们连接得如此牢固的东西不是纯粹的爱情,但李鱼已经平和了:相对于她的需要来说,一份感情某些时候含有被爱的错觉,这又有什么呢?何况,李鱼认为,茶庄里短暂的见面,那个特定的时间和空间里,张黎明对她所表露的,是连他自己都不会怀疑的真情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