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危情
方浩在主席台上刚宣布完散会,周森林就陪着焦小玉离开了大礼堂。陈虎想跟上去,又止住了脚步。他痛苦地意识到,此刻,他也许是焦小玉最不想见到的人。
陶铁良在大礼堂的门口叫住了陈虎,亲热地拍着陈虎的肩膀说:
“走,哥们儿,我请你吃饭。”
“没心情。”
“你少跟我装蒜。是不是你立了大功,就不想搭理老同学了?走,我有事和你说。”
餐馆经理把陶铁良和陈虎让进了豪华包间。四个凉菜已摆在餐桌上。小姐用托盘端上来一瓶五粮液。显然,陶铁良来过电话,餐馆已作好了准备。
“陶处长,今天给你们上两个新派)11菜,你保证喜欢。”
陶铁良挥挥手说:
“菜好了就上来。我们谈点事,体告诉服务员,不叫她们就不要进来。”
经理满脸赔笑地离开。陈虎环视着包间说:
“就我们两个人吃饭,要这么大包间何必呢?”
“我的老关系,我常陪蒋局长到这儿吃饭。市局的人来,他们免收包间费,也没有最低消费限制,还打六折。我吩咐他们一声,以后你带朋友来,照此办理。”
陈虎微微讥笑说:
“是呀,市局的刑侦处长大人驾到,他们敢不盛情招待。请只怕还请不到呢。”
“别骂我。不过,确实也不白占他们的便宜。有一次,几个黑社会找餐馆老板要保护费。你猜怎么着,老板把我的名片往餐馆桌上一拍,还真灵,这几个家伙灰溜溜地跑了,以后再也没来搞乱。”
“你真行,我没你这份能耐。”
“又骂我,是不是?前一阵子忙着破案,咱哥俩也没功夫聚聚。这回踏实了,我陪你玩玩。桑拿、荷兰浴、夜总会,哪一家咱们都平膛。你也别老素着,该放松的时候就得放松。”
“铁良,你花花道不少哇。什么叫老素着?”
陶铁良啦啦大笑。
“陈虎,跟我逗闷子是不是?像你我光棍一条,就是老素着。连人家给了婚的,老守着老婆,不外头隔三差五的打野食,都叫老素看。”
陈虎微微一笑说:
“你这一点拨,我明白了。想起了机关流行的一句顺口溜。‘工资基本不动,老婆基本不用,烟酒基本有人送,拍马逢迎基本功’。有人说这是市场经济条件下公务员的新四项基本原则。铁良,你是不是也按照这四项基本原则为人处世?”
“话别说那么难听。陈虎,我约你出来,一是给你道喜;二是劝你搂着点闸,办事别那么认真。”
“我喜从何来?”
“你在焦何案立了大功。小道消息,你千万别张扬,我听说你要晋升局级了。当上局长,你就是高级干部了,我跟着你脸上都有光彩,我们是老同学。用日本话说,以后就请你多多关照噗。”
“哼,小道消息,不足采信。倒是你,别瞎吵吵这件事,好像我是个野心家似的。”
“别人不信,你还不信我吗,玲玲不死,你就是我妹夫了。你小子也别让胜利冲昏了头脑。搞焦书记,你这次是走钢丝。好歹你这把是赌赢了。要是赌输了,你别说晋升局级,连处级你也保不住。当初,你们建秘密办公室,胆子也太大了,这是搞反党阴谋嘛!不过,焦书记完蛋了,你就庆幸吧。来,为你的冒险精神,干杯。”
两人一饮而尽。陶铁良放下杯子说:
‘称见好就收吧。焦书记虽然倒了,他的班子还在,他的上下级关系还在,他的威望还在,他的历史功绩还在。你得罪的不只是焦书记一个人,整个这个体系的人马都让你得罪了。我敢说,你究竟得罪了多少神仙,连你自己也不知道。我真替你捏一把汗,怕你以后没好果子吃。听见没有,我是为你着想,以后千万搂着点闸,见好就收,得饶人处且饶人。再一根筋,有你撞南墙的时候。”
陈虎沉思了一会儿,他觉得陶铁良变得陌生了,时代的酸雨使这个人身上出了腐蚀的锈斑,而这锈斑几乎是不可抗拒的。个人的品质在连绵不断的酸雨袭击下显得微不足道。
“铁良,要真是提拔个局级干部,应该提你。我越来越发现你是个当官的坯子。你上下级关系搞得好,又懂得见好就收,得饶人处且饶人。至于我,这辈子怕只怕是茅房的石头又臭又硬了。”
“你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太理想主义。不说这个,干这杯,算我预先祝贺你的高升。”
“这杯我不能干。我还没那么傻,你给我个糖罐抱着,我就认真。说正经的,你这些日子到玲玲的墓地去祭扫过没有?”
“没有,太忙,顾不上。”陶铁良脸上的酒光褪去,神色黯然。“玲玲太惨了,我妈自玲玲去世后,神经也不太正常。陈虎,谢谢你,你始终没有忘记她。”
“铁良,我俩得像你妹妹那样忠诚于党和人民的事业。案情基本水落石出,陶素玲同志是被害致死,在执行公务中牺牲,应该追认为烈士。我要向市委写报告,再次提出这个要求。”
陶铁良深深叹口气:
“唉,人死如灯灭。就是追认个烈士称号,又有什么用。来,喝酒,喝酒。今天咱哥俩一醉方休。”
焦小玉在焦鹏远住所的门前,被监护人员挡住了去路。
“你要干什么?”
“我想见我叔叔。”
“你叔叔是谁?”
“焦鹏远。”
焦小玉把装着满满苹果的小柳条筐放在桌子上,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
监护人员看看工作证,又看看焦小玉。点头说:
“请坐。原来你就是焦小玉同志,听说过,听说过。你是反贪局的,当然知道,焦鹏远同志现在是监视居住。没有有关部门的特批,任何人不能会见他。对不起,我们不能让你进楼。”
“我能借用一下电话吗?”
“你给谁打?”
“我找方浩,请他批准会面。”
监护人员有点为难。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一个监护人员给方浩拨通了电话。
“方书记,反贪局的焦小玉到了这里,她要求见焦鹏远。按照规定,这是不允许的。请示您,怎么处理?”
方浩握着电话沉思。他在心里责怪焦小玉为什么突然感情冲动,去见焦鹏远这么大一件事竟不请示而擅自行动,在敏感时期这对她是很不利的举动。阻止她吗,势必引起焦小玉的误会,使她感到失去了组织的信任。况且,这也许是她见焦鹏远的最后一面了,对焦鹏远的隔离审查的行动在一个小时后开始,那时见面就更加困难了。难道小玉事先听到了马上要对焦鹏远隔离审查的风声,才急急忙忙赶去见上叔叔一面?不可能,隔离审查的决定和实施,连周森林、陈虎也不知道,焦小玉怎么会知道呢。那就是巧合了,也许是天意的安排,让他们再见上一面。方浩深信,见了面,焦小玉除了问寒问暖,绝不会谈及案情。想到这里,他说:
“好吧,我事先不知道焦小玉去看她叔叔,既然来了,就让她见吧。谈话不要超过十分钟。而且,要有你们两名监护人员在场。还有一点,焦鹏远夫妇是不是同意会见焦小玉,我没有把握。这要事先征求焦鹏远的意见,如果他不同意会见,你们就劝焦小玉回去。焦鹏远同志心脏不好,不要刺激他。我说的,你们都明白了吗?”
“明白,照办。”
监护人员放下电话。
“焦小玉同志,方书记批准你会见你叔叔。但我们还要征求焦鹏远的意见,看看他是不是愿意见你。如果他不同意,就不能见。这些是你准备带进去的苹果吗?”
“是”
“对不起,我们要检查一下。”
“请便。”
监护人员把苹果一个个放在阳光下照,检查是否有裂缝,是否在苹果里有夹着纸条一类的东西。他挑出一个苹果,用刀切开,然后吃了一口,味道正常。防止毒物随食品进入,是一项重要的检查内容。
监护人员笑了笑说:
“味道不错,日本富士。你等一等,我上楼问问他们,愿不愿见你。”
监护人员上楼去了,焦小玉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候。
沉寂的洋楼没有一丝生气。而以往,这里时时、处处是阳光和欢笑。她不知多少次带着尊崇而来,又不知多少次带着自豪离开。如今在楼上的某一间房里,还存放着她童年的玩具和读过的小人书、在叔叔监督下与东哥一齐动手钉做的小板凳。不久前,守着儿时的;田物她与东哥作过一场撕心裂肺的谈话。她是这座尊严楼房的一部分,分享着它的荣誉与权利。此刻,她又坐在这里,旧物仍在,只是本颜改。不久,这座楼要更换主人。焦家的辉煌永远成为过去,而正是她这双手摘下了焦家的光环。她觉得自己对叔叔、对东哥、对婶婶、对母亲、对父亲、对焦家的每一个人,犯下了背弃人伦的原罪,纵然用一生的泪水也洗不净这种负罪感。
焦小玉摸着又红又大的苹果,突然产生了对自己的厌恶。这是苹果吗?也许是扭向叔叔、扔向这座市委书记楼的手榴弹吧。既然我当初亲手拆了这座庙,亲手把东哥送进了监狱,亲手把叔叔拉下了马,那我此刻还来送什么苹果,还希望苹果能保证叔叔平安,这不是虚情假义又是什么?我怎么这么可耻!叔叔、婶婶、东哥,我可怜的东哥,我是爱你们,从心眼里爱你们呀!我从道义上背叛了你们,但在感情上并没有背叛你们呀!原谅我,原谅我这个不孝的孩子吧!
监护人员的脚步声打断了焦小玉纷乱的思绪。
“对不起,焦小玉同志。我去问过了,他们不愿意见你。你请回去吧。”
“是叔叔不愿意见我,还是我婶?”
“你叔叔倒没说什么。你婶强烈反对,她说没你这门亲戚。方书记特别指示,如果焦鹏远夫妇不愿意见,你就不能进。我们要照顾他们的情绪。你还是回去吧。其实见了也没什么好,你反而说不清楚。你又是办案人,私下会见,是违反规定的。”
焦小玉突然发怒了。
“我才不在乎什么规定不规定,他是我叔叔,我是他侄女!过去,我从来不提焦书记是我叔叔。以后我偏要提,被罢了官的焦鹏远是我叔叔!逮捕入狱的焦东方是我哥哥!”
监护人员被焦小玉的突然暴怒一开始吓得不知所措,但很快镇静下来,他拍了桌子。
“焦小玉,你撒什么泼!你叔叔的问题严重性你心里清楚。你还想仗势撒野,没人吃你这一套。由此而引发的一切政治后果,你吃不了兜着走!你赶快离开,继续胡搅蛮缠,你就是妨碍执行公务,你要承担刑事责任厂
另一名上了岁数的监护人员温和地劝解道:
“走吧,走吧,姑娘。我们是为你好,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再说,人家又不愿意见你。你较这股劲,也没人领你的情。何必呢。”
焦小玉安静下来,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突然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默默转身离开。
“站住。
监护人员指着桌子上的苹果筐,“把这个带走。”
焦小玉双手抱起苹果筐,觉得很沉,很沉。她感到自己成了一个弃婴;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失去了精神家园的漂泊者;她不知向何处去,也没有人等她前往。真理与正义犹如玻璃幕墙,它只反射光线,但并不产生热量,摸上去光滑而冰冷。此刻,亲情成了她的遥不可及的天边的云,越飘离她越远。
她走出院门,脚想尽快逃离她亲手摧毁的这个城堡,心却把她留在原地,怔怔地发呆。她不知过了多少时间,灵魂似乎抛开了她的躯壳,去追天边的云去了。从她身边驶入大院的五辆奥迪把她的灵魂又拉回她的躯壳。车队让她骤然明白,对焦鹏远的隔离审查开始了。用不了多久,叔叔就将被从市委书记楼带走,并且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院子。
她仍仁立原地,但不再发呆,身体本能地微微震颤,她要等着见叔叔一面。
十五分钟后,亮着红色警灯的头车驶出院门,里面是两名武警军官。第二辆车缓缓驶出,焦小玉发现车里是陌生的面孔,没有本市的干部。第三辆车驶出来了,直觉告诉焦小玉,她的叔叔就在这辆车里。
焦小玉猛然扑向车门。车速很慢,迅即刹住了车。第一辆、第二辆车也刹住了车,从车上跳下几个人,一瞬间把焦小玉围住。
第三辆奥迪车的自动窗摇下,坐在后排的焦鹏远对押解人员摆摆手说:“不要慌,她是我侄女,反贪局的焦小玉。她是想见我一面。”
原来准备把焦小玉推开的武警军官停住了手。犯了错误的首长在军人的眼里还是首长,他的话还是有权威的。
焦小玉抓起一个苹果,塞进车窗,焦急地说:
“叔叔,平安,特好吃。”
情急之中,焦小玉的潜意识挤走了她的意识,苹果象征的平安让她把苹果说成了平安。
焦鹏远接过苹果,晴晴地笑了一阵。
“小玉呀,要是苹果就是平安,那还要那么多保险公司有什么用,全民都种苹果树不就行了。”
“叔叔,叔叔,您恨我吗?我对不起您呀!”
“傻孩子,我怎么会恨你呢。你不要内疚,你对得起党,这才是根本。你婶老了,身体不好,方便的时候你过来照料照料她。她脾气不好,你也不要怪她。你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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