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危情
所以,足不出户的囚禁三天后,焦鹏远第一次获准到花园放风时,他竟然不能适应绿色的包围,绿色所带来的自由感让他感到无奈。
花园并不全部属于放风者,它被砖墙切割成若干块,以便犯人们能同时放风但由于被墙隔离彼此不能交谈。花园里这些没有屋顶的四面墙行话叫风圈。每个风圈里有一名放风者来回散步。高处的武警能有效地对风圈里的犯人进行监视。
焦鹏远进了属于他专用的这个风圈。这里有一棵高大的银杏、一棵苹果树、一棵榆树,地上满是野草。榆树上有喜鹊窝,榆树是麻雀的天下。焦鹏远对风圈内的景致格外珍惜,珍惜到不肯一览无余的程度。他把风圈分成四个区域,仿佛是四个城区。任命银杏树当银杏区的区长;苹果树当苹果区的区长;榆树当榆树区的区长;一株野枣树当野枣区的区长。他限制自己每天只参观一个区,把区里的所有细节观赏殆尽后再去参观下一个区。四个区密密麻麻地留下了他的足迹。此刻,他不知道该参观什么区了。也许该召开一个四城区联席会议,统一布置一下工作,但一时他还想不出个重大题目来,只好把会议延期。
忽然,他把目光转向了四面拆墙。怎么会把培面忽略了?既然这里设置了四个城区,那就把四面墙隶属于四个城区,每一道砖缝就作为一条街道,每一块砖就作为一位市民吧。
焦鹏远觉得自己这样设置区划很有趣,这个有四个区的行政建制基本上有了规模,剩下的就是干部配备了。
他走到北墙前,仔细观察每一块砖的不同的斑斑点点。
一下子,他的神经被抽打得出了声,他轻轻地“哦”了一声。
他在墙的砖面上,看见了许多个人名。那是过去在这个风圈里放风的犯人,趁看守不注意的时候,用地上的小石块的锐角在砖面上刻下的。
人名是不同时期刻上去的,有的字迹模糊得已无可辨认。几乎每块砖上都有一个人名,有的还刻上了日期。这些刻痕与名胜古迹处游人留下的“某某到此一游”有所不同,犯人们把自己的名字刻在风圈的墙面上,似乎是想留给历史作证。
焦鹏远在墙面上的“签到簿”发现了二十几个非常熟悉的人名。这些人的被捕正是出于他主持的市委常委会所做出的决定;在意识到这点后,他的神经被猛烈地抽打了几下。这二十几个人的名字,他记得非常牢固,因为他多次在各种会议上历数过他们的罪状。他后来听说这些人有的已刑满释放,有的去了美国,有的到劳改农场服刑。他推一没有想到的是安岭监狱并没有人去楼空,在那些刻下了名字的犯人离开之后,是他自己钻进了这个风圈,对着被他咒骂过千百遍的名字而呆呆地健站着。
他垂下了眼帘,再看到这些熟悉的名字,他忍受不了这些名字与他的名字同属于这个风圈。安岭是座高级监狱,应该住他这样的高级人物,而不是那些平头百姓,乳臭未干的娃娃。这些名字并不突然的出现,折磨着他心中最后的权力意识,他不知道高级犯人的高级两个字还会有什么具体的体现。也许,还是有皇帝时的宗人府好,虽然被关押,毕竟还保留着宗人称号。他不知道他面对这些名字呆呆地站了多少时候,他知道的只是自己还要回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风圈里面对这些名字的嘲弄和反识而无可奈何。
他从草丛中找到一粒石子,拿着它在~块没有刻痕的灰砖墙面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焦鹏远。
焦鹏远也想用自己的名字留给历史作证吗?不知道。人创造了历史,或着怀着善意的冲动,或者怀着恶意的报复,人创造了历史,但人并不是历史,人只是历史的注脚。焦鹏远这个名字能给历史注解些什么呢?
焦鹏远面对灰墙上的几十个熟悉的名字,他的历史观受到折磨的时候,在安岭监狱的一间房子里,葛萌萌正经历着她境外缉捕归案后的第七次审讯。她的交待是焦鹏远犯罪活动的重要证据之一。她发现,每次传讯除在场陪同,但一言不发的周森林外,讯问人员经常更换,讯问的题目互不交叉。这使她搞不明白,她的专案组究竟由多少个部门、多少个人员组成。
此刻,坐在桌子后面的四个人又是陌生人,惟一熟悉的面孔是周森林。她无法猜想出今天会对她提出什么问题。
“葛萌萌,你如实回答,你与国内的什么单位、什么人,一共制造了多少起虚假出口合同和报关单,骗取了多少退税款?你要一件一件的交待清楚。”
“两起…··也许三起,我记不清了。”
“是吗?”提问题的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叫乔英,是中纪委的一员干将。她从桌子上拿起三张纸晃了晃,“我这里有个不完全统计,是十八起。我相信,还不止这些。你不想看看你的业绩吗?”
警察接过三张纸,交到葛萌萌手里。
纸页在她手中抖动,眼睛被一行行数字所灼痛。她完全没有想到专案组的调查会如此细致,连三年前的事情也查了出来。她看完后,心中承认,这十八起中有一起与她无关,另外十七起都是证据确凿;另外还有两起未列入,可能专案组还不知情。
警察把三页纸收回,放回桌子上。
“葛萌萌,这几张纸帮助你恢复记忆了吧。给你看的仅仅是案件索引,每一起案件都已有上百页卷宗和数十名证人的口供。你交待不交待,我们手中的确凿证据都能把你定罪。给你一个交待的机会,就是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你想明白了吗?”
葛萌萌心乱如麻。她并非抗拒交待,但因头绪繁多,不知从何说起。在焦鹏远、何启章的安排下她到了香港,她的“商务”主要是利用境外的方便,策划、实施了一起又一起的利用虚假贸易进口合同和假报关单,与国内一些大公司联手从国家骗取出口退税和其它走私活动。
“葛萌萌,你交待还是不交待?我们的耐心是有限度的。作仅仅是在骗出口退税这一项犯罪活动,就涉及到十二个省市的党政机关、十六家公司,骗退税总额高达一千二百六十八亿美元!边防、海关、质检、银行、政府等许多部门的负责人参与了犯罪活动。你是抵赖不了的。除此之外,你还组织并实施了原油、化工原料、三合板、棕桐油的走私。你的罪行严重到什么程度,你心里很清楚。”
“我……不是存心抗拒。别的问题我已如实交待了,没有必要在这方面隐瞒。时间久了,我一时不知从何处说起。”
沉默了一会儿后,葛萌萌听到乔英突如其来的问话:
“王中王是谁?”
王中王?葛萌萌全身打了个冷颤。
“我不认识他。”
“你不认识?你会不认识在骗税案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王中王?你这十八起案子……”
“对不起,不是十八起,是十七起,有一件案子与我无关。”
“不是你干的,最后也安不到你头上。你的这些案件,彼此是相对独立的,案犯交叉的人员也不是很多。何启章、焦东方是涉及到多起案子中的交叉人员。还有一个重要人物,那就是王中王,几乎没有一起与他无关。这么重要的人物,你能不认识?你不认识他,他怎么帮你顺利地跨越了一道道障碍?”
“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葛萌萌的目光流露出无助的哀怨。“我一直怀疑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人。所谓的王中王,只是个影子,谁也没有见过他。连手眼通天的何启章也没有见过他。有一次,何启章到香港,还特意问过我,谁是王中王?可见,他也不知道。我一直怀疑,王中王根本就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个小组织。”
周森林听到“是个小组织”这句话,他心里一动。以往的直觉告诉他,每逢心里一动,一般都是重大的信息。但他依然保持沉默,这里没有他主动提问的权利。
“葛萌萌,你说说,你怎么会感觉王中王不是个人名,而是个小组织呢?”
周森林觉得乔英警觉性很高。
“我也说不清楚。请给我一杯水。”
警察用一次性水杯,给葛萌萌倒了杯矿泉水。葛萌萌喝干后说:
“谢谢。我觉得王中王不是一个人,因为照常理人的权力都有局限性,而王中王好像法力无边,什么事都难不住他,他跨行业、跨地区,甚至跨国,身影无处不在。我也是瞎想,一点根据都没有。”
“嗯。那你是怎么跟王中王联系呢?”
“一般是通过电脑的电子邮件,盖章的文件或者是邮来,或者是有人带来,再不就是突然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家里。打到我账号上的各种款项,也来自不同的地方,有国内的,也有美国的,还有欧洲的。反正挺神秘的,我当时也不敢打听。”
“那好,你一件件的,一笔笔的,把与王中王的联系经过,做个交待。”
葛萌萌谈了三个小时。
在传讯葛萌萌的十个小时之后,还是在这间房子里,当天夜里十一时,郝相寿专案组成员提审了他。乔英也是这个专案组的重要成员。
焦何案与相关案件进入攻坚阶段,为了提审的方便,焦鹏远、焦东方、郝相寿、葛萌萌等一干人犯都转到了安岭监狱关押。但犯人彼此并不知情,严格的隔离使他们不知道在同一个院落里就有自己的父亲、上级、儿子、情人。
周森林默默地陪同审讯。他的职责是在提审时予以监督,保证犯人不受到逼供、辱骂及殴打,在提审结束后监督专案人员把犯人已按上指纹的口供装入牛皮纸口袋后密封,专案组在他的登记簿上签名登记后才允许把口供带走。
郝相寿的身体状况比逃亡时期明显地恢复了许多。在押的犯人中他的态度最为配合,他自己罪不及死,心里就踏实了许多。有时候,他甚至会借着专案人员的提问即兴发表一些理论,来抬高自己在专案人员心中的地位。乔英突然问道:
“郝相寿,今天只问你一个问题,你认识王中王吗?”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也看到过这个名字,但我不认识叫王中王的人。”
“那你谈谈,你怎么听说和看见过这个名字的?”
“第一次听说,是从何启章嘴里。那是一九九一年春天,当时任市人大副主任的田醒找到我,她说重机厂一笔进口原件组装的冷冻机出口合同出了问题,海关不放行,让我找分管外贸的何启章想个办法。何启章说,他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有王中王才能解决。我问他王中王是谁?他说不清楚,但通过焦东方能与王中王接上关系。后来,我就去了地平线饭店找到焦东方…·”
地平线饭店的小舞台,它小到只有五只单人沙发,和一个最多只能供四五个演员表演的小舞台。但它四壁软包,音响效果及灯光都很专业。
郝相寿觉得自己被恩准进入小舞台看节目,是他最大的荣幸。因为他知道这里是焦东方的纳个人天地,除了极少数人之外,都不会被焦东方请到这里来。
在悠扬的阿拉伯音乐中,小舞台上两位身着薄衫、袒露肚皮的外国女人跳着肚皮舞。这种源于苏丹宫廷的舞蹈非常性感,郝相寿真想上去摸摸那神奇的肚皮和剧烈摇摆的腰肢。但他不敢造次,默默地看表演。
十多分钟后,中年男人离开,焦东方起身相送。小舞台上两名外国女人也消失在幕布后面,郝相寿猜出那里肯定有个后门。
焦东方送客回来,站在门口把灯光调亮。
‘什么事呀?你倒是赶上眼福。”
“那是,那是,真是大饱眼福。东方,这两个洋妞,你怎么搞来的?”
“我专门从国外夜总会高价请来的。”
“你是想介入文化演出?”
“我才没有那种功夫。自己看,看腻了,买张机票,把她们送回去就是了。搞文化演出,你们审查那么严格,能批吗?”
郝相寿喷着嘴说:
“不能批,不能批。我们共产党的文艺阵地,说什么也不能对这么下流低级的艺术开放。”
“下流?”
“当然,一点不下流,很高级。不能让老百姓看,他们的层次太低,理解不了。”
“我忙着呢。什么事,快说。”
郝相寿说明了原意后,殷勤地给焦东方点上烟。
“东方,何副市长说,田醒的事,你得找王中王救她一把,她怕海关追究。”
焦东方听后沉思良久才说:
“你别听何启章胡说八道,根本就没有王中王这个人。不过,田醒这件事,我一听就是假出口,真骗退税。一个女流之辈也玩起金融来了。我不认识王中王,但你让田醒拿出退税款的百分之五十,我找人给她铲平这件事。”
“说了半天,你还是要找人呀。找王中王吗?”
“我找谁,你别管。没有王中王这个人,但高层有那么一种力量,你叫它党中党也好,王中王也好,它是一种客观存在。”
“东方,你怎么给我说糊涂了呢。难道除了党和政府的权力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权力机构不成?”
焦东方跷起二郎腿,脚尖有节奏地左右晃着说:
“老郝,别看你是个局级干部,也见过不少大世面,还是个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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