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危情
第六十六章 闻噩耗慈母悬梁 见手铐老貌辞世
一个穿身脏兮兮黑棉袄黑棉裤的老头蹲在门口墙根的地方晒太阳,花白的头发乱蓬蓬,鼻涕冻在他的胡茬上。
村委会主任叫了一声:“老侯头。”
老人家没听见似的一动不动。浑浊的目光望着远处。
“哎,他傻了。”村委会主任拍拍老人的脑袋,他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别看他,原来的村支书。文革时,来插队的女知青,让他祸害了十几个呢!后来患老年痴呆症,儿子一死,老婆一上吊,他就更傻了。一句话也不说。”
陈虎看看四周,觉得环境与黑白照片上一个小女孩站在青年男人旁边的背景基本一致,几十年过去了,这里并没有太大的变化。这个东北小村似乎是被改革遗忘的角落。
“我能进去看看吗?”
“情吧。屋里没有人。于锦秀一上吊,他家更冷清了。”
陈虎与村委会主任进了院门,小院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迎面是一明两暗土坯房。
进了屋门是灶间,摆着一张破旧的方桌。左面和右面两间房是睡觉的地方,各盘着土炕。
陈虎看看左面的土炕,除了铺着一层炕席连床被子也没有。他进了右屋,炕上铺着被褥,还摆着一排炕柜。
他伸手摸摸土炕,冰凉冰凉,没有一点热乎气。
陈虎掏出烟,给村委会主任点上。
“贺主任,你能谈谈侯德威这一家的情况吗?最好能从根上谈起。”
“我还不到三十,又是外村倒插门上来的,不太了解老事。我给你找个老人,说的比我清楚。这屋太冷,上村委会谈吧。”
“谢谢。我就在这里等。”
“那也好。这树比较大,你怕要多等一会儿。”
“没关系。那就谢谢你还要跑一趟。”
村委会主任出去找人。陈虎立刻开始搜查。
炕柜里只有几件旧衣服,抽屉里是针头线脑,没有任何可疑的东西。他翻开褥子,下面也没有东西。陈虎回到几乎一无所有的左面的屋子,脱鞋上炕,撩开靠窗户的炕席,发现了席下有两封信和三张彩色照片。
第一张照片,一眼就认出是侯德威,他站在车站的电话亭旁,背景是火车站。第二张照片使陈虎如获至宝,侯德威与吴爱坤在奔驰60O型前的合影。第三张照片是吴爱坤在纽约街头微笑着招手。
陈虎把信与照片装入公文包,回到右面的房间。他看看手表,已经过去了七分钟,村委会主任还没有带人回来,就从公文包里取出信看。两封信都是侯德威写给他母亲。
妈妈:
千辛万苦,我终于找到了她。她现在的名字叫吴爱坤,入了美国籍。她根本不认我这个弟弟,也不承认你是她妈。气得我真想一刀捅了这个没良心的东西。后来又想,让她死了反倒便宜她了。我吓唬她,你不认我,我就到处张贴寻人启事,让全世界都知道你是怎么变的,她才软了。但她还是嘴硬,说她生在北京,父母是高级干部,在东北根本没有亲戚。但她又说,既然我求她,可以给我安排个工作。条件是不许我再提什么姐弟关系。我也没逼她。她安排我到她和一个姓蒋的姑娘开的商场当保安,说以后再给我找个能挣大钱的活儿。她还真说话算话。安排我干的活有点麻烦,但挣钱多。她说有人给她背后做靠山,什么问题也出不了。你就放。C吧。她现在想见我也甩不了,她要把我得罪了,我能让她从天堂一下子掉进地狱。我不回去了,以后就跟她干。挣大钱后,我把你接出来。回信按我随信附的小条上的地址写,刘喜翠收,她会转给我。
侯德威陈虎又看第二封信。妈妈:
姐姐要她小时候在咱家的照片,我见过有几张。你赶快寄来。
回信时千万告诉我吴爱坤的生父是谁。我让她把我办出国,不抓住她的把柄,光说好话没用。我记得在家时你说过,她生父在咱村插队,后来回城了。不知怎么当上大官。求你把他的名字告诉我。我知道了也不会乱说,不过是让她乖乖给我办事。
随信寄去吴爱坤在美国的照片和我与她的合影,是我从她的像册偷拿下来的。妈妈,你没想到当年的小野种如今这么风光吧。
侯德成
陈虎把信装进公文包。心里不禁感慨万千,谁能想到在这个穷乡僻壤的山村,会飞出一只道游全球商海的金凤凰呢,但金凤凰已经不认她出生的老窝了。是什么力量改变了这个山村小姑娘的命运?如果没有外部强大力量的介入,这个小姑娘充其量不过是位小康人家的农村主妇。
村委会主任带着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回来。她被看一件老羊皮祆,身子板根结实。
“陈同志,”村委会主任扶老太太上了炕,“她是于锦秀的姨,对老事比我门清。”
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抽起大长烟袋杆。
“老大妈。我向您打听个事。这屋的于锦秀好好的怎么上吊了呢?”
“好啥?锦秀就一个儿,不争气。前些天,来了个男人,他说是德威一块儿跑买卖的朋友。他跟锦秀说,德威惹祸,让人家开枪打死。那人还带来了照片,德威让人打死的照片。当天夜里,锦秀就在房梁上吊死。天擦亮才让她老头子看见。松开绳,人早冰凉了。”
“老大妈,您怎么知道于锦秀是由于她儿子死,她才自杀呢?”
“晚上,锦秀到我家串门,说了这件事。她说活到头了。我还劝她几句。”
‘老大妈,听说于锦秀原来还有个闺女,您见过这闺女吗?”
“是个野种。小时候被人接到城里去,再也没回来过。”
陈虎拿出小女孩与青年的合影,让老太太看。
“大妈,您老看看于锦秀的闺女是照片上这个小女孩吗?”
老太太看看照片,又看看陈虎。
“照片怎么跑到你那儿去了?锦秀没事就看这个照片,看了哭,哭了看的。连我也不知看了多少遍。这小丫就是那个野种。”
“您干吗叫她野种?她没爸爸产
“锦秀没出嫁,就生出这个丫头,她才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连德威都骂他娘,还动手打呢。再加上锦秀她爹的成分是地主,为这个野种她没少挨斗。大会小会批了她好几年,非让她交待出谁是小丫的爸爸。她死活没说。那阵子,村里来了几十个知青,有一个就是小丫的爸爸。到底是谁,谁也不知道。斗她的时候,知青挨个儿上去抽她的嘴巴,骂她是地生婴。知青挨个都上去打她,一个也没拉,下手都够狠。原以为这一打,锦秀就招了,没想到她还是不说。到现在,锦秀也不说谁是小孩她爸。”
“大妈,站在小丫旁边这个人是谁呀?”
“忘了他叫什么了,也是插队的一个。”
“是他把小丫领走的吗?”
“不是他。他先来了一趟,说代表知青来看着贫下中农,就走了。后来把小丫接走的我记得是两个女兵,说让小丫参军,当杂技演员。就这么走了,再也没回来。”
“侯德威这个人怎么样?”
“他?他爹什么样他就什么样。他爹是个二流子,有钱就赌。他从小就是个坏种,什么事缺德他干什么事。锦秀没少挨他打。儿子打亲娘,这就是头畜生。要我看,畜生死了更干净。没想到锦秀没想开呀。”
陈虎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就站起来说:
“老大妈,麻烦您大冷天辛苦一趟。我送您回家吧。”
村委会主任忙说:
“不用了。我去送。”
老太太下了炕。
“你们谁也别送。几步道。”
老太太出了屋,走起路来脚步坚实。陈虎和村委会主任送老太太出了院门。
“于锦秀上吊的绳子在哪里?”陈虎问。
“在村委会。我给你拿去。”
“我们一块去拿吧。绳子保持了原样没有?”
“老侯头用镰刀割断的,别的都没动。”
“我拍几张照片,然后咱们去取绳子。”
陈虎从于锦秀上吊的房梁开始,把一明两暗的三间屋每个细部用尼康FS相机拍照,院子、院门,也拍了照。最后在与小女孩与青年拍照的地方又拍了几张环境照片。
陈虎觉得已经逼近了真相的边缘,但还必须进一步解开吴爱坤生父的身份。他对村长说,能不能找到一个对当年插队知青比较了解情况,而这个人又与侯德威的母亲来往比较密切的人。
村长想想后说,倒是有这么一个女人,她叫侯如月,当年与插队的一个知青结了婚。知青为了返城,与她离了婚。但侯如月已经不住在本村,嫁到了县城,听说在县供销合作社工作。
陈虎与村长告别,搭车前往县城。
在县供销合作社,陈虎找到了候如月。她是个俊俏的女人,玲珑娇小,根本不像是农村妇女。虽然已年近五十,但看上去要年轻许多。
陈虎说明了来意,出示了证件。
“于锦秀上吊了?”候如月惊叹一声,“她的命太苦啦!”
“候如月同志,我想了解一些于锦秀与一个插队知青恋爱,并生下一个小女孩的详情。你对于锦秀比较了解,能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候如月坐了下来。
“好吧。如果锦秀不上吊,我是不会说的。她死了,应该替她讨还公道。我和于锦秀从小在一个村长大,家庭出身都不好,她爸是地主,我爸是富农,我俩同病相怜,就成了知心朋友。在文化大革命的时期,我和锦秀穿了件花衣服,读了本什么书,都是村里阶级斗争的新动向,简直就不让人喘气。自打村里来了几十个插队知青后,村里不再那么死气沉沉了。我公开交了个知青,叫史唤成,后来和小史结了婚。小史后来为了返城,把我一脚踢开。我并不恨他,什么也没有比白城重要。锦秀也交了个知青,一开始我不知道。后来知道了,他叫纪涛,是知青团支部书记。但他们一直没敢公开,团支部书记与地主女儿谈恋爱,是立场问题呀,何况纪涛的父亲是高干呢!锦秀大了肚子,村里谈论起来,说她勾引插队知青,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没少开她的批斗会,非让她说出孩子是谁的。一直到她把孩子生下来,是个丫头,她也没说出是谁的孩子。村革命委员会和知青团支部对于锦秀的顽抗忍无可忍,召开了一次独出心裁的批斗会……”
全村男女老幼和插队知青在小学校的操场上集合。在“打倒地主阶级孝子贤孙于锦秀”的口号声中,于锦秀被两名背枪的民兵押到土台上。一个女民兵怀里抱着个摇篮,摇篮里面是个还没出满月的小丫头,她哇哇地哭。女民兵把摇篮摆在于锦秀的脚下。
村支书候武魁主持批斗会。三结合后他当上了村革命委员会主任。
侯武魁先带领大家高声朗读了“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毛主席语录后说:
“于锦秀,她是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她勾引知青,与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今天,非让她交待出她勾引了谁!和准生出了这个地主阶级又一代孝子贤孙!摇篮里的这个丫头,是地主阶级的接班人!于锦秀,竖起你的狗耳朵听着,于锦秀不投降,就叫她灭亡!你交待,你勾引了哪个知青?”
于锦秀的腰被压弯成九十度,但她沉默不语。
“你不交待没关系!知青强烈要求,狠狠打击于锦秀的反动气焰,与地主阶级划清阵线。现在,由革命小将轮流上台,用实际行动与地主阶级划清界线!于锦秀,你只要说出你勾引的知青姓名,就对你从宽处理。开始!”
“打倒于锦秀!”
“打倒于锦秀!”
“誓死保卫毛主席!”
在口号声中,知青们走到于锦秀身边,有的抽打她的嘴巴,有的踢她的腿。
侯如月看到纪涛走到于锦秀身边,左右开弓抽打她的脸。鲜血从于锦秀的鼻孔和嘴角往下流。
纪涛朝摇篮里的婴儿吐了口痰。孩子的哭声更大了。
候如月气愤得掉下眼泪,但她没有站起来大声说:纪涛,你就是那个知青。她把话咽了回去。
纪涛举着毛主席语录呼喊:“打倒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于锦秀!”
于锦秀抬头看了纪涛一眼,又垂下了头。
于锦秀昏倒了,批斗会不得不结束。晚上,我去锦秀家看她。孩子发烧,她的脸肿得像个馒头,也发着烧。但还要照看没出满月的病孩子。
“锦秀,你干脆把纪涛那个没良心的东西供出来得啦!替他瞒着,你受多大的罪。我在下面看得清清楚楚,他打你最狠,还冲孩子吐痰,那是他的骨肉呀厂
“我不能毁了纪涛。他打我,也是出于无奈。”
“你不把他供出来,我去说。反正你不能再替他受罪了!”
于锦秀泪流满面地拉住侯如月的手说:
“好妹妹,你千万不能说出去。你要说出去,我抱着孩子跳河!这事要说出去,纪涛这辈子就完了。他要去上工农兵大学了,我不能毁了他。好妹妹,你要答应我,把这件事永远烂死在肚子里。”
“我答应了于锦秀,永远保守这个秘密。三个月后,纪涛回城上大学。她坦然接受了这个现实,没有去找纪涛。纪涛也没有找她辞行。我气不过,在纪涛走的前一天,我抱着锦秀那个只知有母、不知有父的野种,在地头拦住了纪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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