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可不是。他应该唱戏去,才不亏了这张脸。”
“他可是干咱们这一行的。”家树迈步往后院走,“对了。店里是不是正招柜台呢?”
“是啊。贴出告示两天了,来了四五个,等您挑呢。”徐大力拎着箱子跟在后面。
“都回了吧。那告示也揭下来,不招了。”
屋外冷风劲吹,屋内温暖如春。桌上架着炭火锅,水已经烧滚了,散出扑鼻的肉香味。瓷壶里的酒温得刚刚好,微微冒着热气。家树坐在座位上,心想:如果不是旁边这两个人,这该是多完美的一顿饭啊。
在他左边,坐着母亲金桂,右边则是他媳妇文娴。
此刻,文娴正忙着往婆婆的碗里布菜,边忙活边说:“这是人家从内蒙给我爹捎来的好羊肉,不膻,您多吃些。”
金桂吃了口羊肉,说:“行了。以后别尽从娘家拿东西了,想吃什么打发人去买,咱家又不是吃不起。”
文娴扭过脸儿暗中撇了撇嘴,回头继续笑道:“这不是请您尝个新鲜吗。入冬了,您身体又不太好,该补养补养。”
“嗯。”金桂听着挺受用,点点头,“你也多吃点儿,现在不比从前,你吃得越好,孩子也就越壮实。”
“是,是。”文娴答应着,向家树一笑,“听见没?你也别光顾自己吃,给我加点儿啊?”
家树冷冷瞧着她的做派,心里颇为佩服:不管文娴在私下怎么对金桂不满,表面上倒是做得妥妥贴贴的。他们夫妻间也一样,只要有第三个人在场,总象上了戏台,一个唱贤妻,一个唱良夫,每次都弄得他疲惫不堪。
金桂看家树一直不说话,问他:“今儿的铺子里生意怎么样啊?”
家树答道:“还好。”
“和徐大力把帐对完了?”
“嗯。”
“上个月流水多少是多少?和天福的那笔帐收回来了没有?老姚那个人你可别信他,能拖就拖,能赖就赖……”金桂不歇气的往下说。
家树嘴里的羊肉越嚼越没有滋味,他看着金桂上下翻飞的嘴唇,忽然说:“冬至回来了。”
金桂的话音象被刀切了一样,陡然停住。文娴正低头喝汤,忽觉耳边清静了,诧异地抬起头,发觉婆婆的脸色变了。
家树的声音里带着些许恶意:“这五年过得真快。”
金桂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勉强露出个笑模样,说:“回来就回来呗。”她忽然没有了食欲,刚刚消失两年的恶梦又隐隐向她袭来。金桂推开饭碗,说:“我累了,回屋去躺躺。”
家树和文娴都站起来,目送着她离去。而后,家树满意地坐下继续吃饭,文娴端起碗,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冬至是谁啊?”
家树说:“一个穷亲戚的孩子,我娘从小就讨厌他。”
“哦?”文娴半信半疑,“我怎么觉得老太太的脸色不大好?”
“是吗?”家树头也不抬,“我没看出来。”
文娴知道问不出实话,也就不费那个力气。她从盘子里捡了块肥的扔进火锅里,家树看见,笑着说:“你倒是不怕胖了。”
文娴瞥了他一眼,道:“是谁给我弄成这样的?为了肚子里这个,还管什么胖不胖的。”
“嗬,你可别埋怨我啊。孩子是不是我的种儿还难说呢?哪儿那么巧。”家树扔下筷子,起身走了。
“你!”文娴恨得咬牙切齿,拿起酒壶朝他背影拽过去,“砰”地一声,摔了一地。
第十七章
节前最重要的事就是盘帐。
家树带着徐大力在帐房里闷了一上午,终于把帐对完了。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活动活动坐麻了的双腿。徐大力边往箱子里拾掇账本,边说:“天福还欠咱们不少钱呢,姚老板总是躲着不露面,怎么办?”
家树溜达到后窗边,向库房旁的小院张望,说:“你带个伙计拎上两盒点心再去看看。”
“要是还见不着呢?”
“跟他家里人说清楚,我要请姚老板抽空过来谈谈。”家树发觉小院的门上新贴了一副春联和两个门神,平添了些喜气。
“他就是想赖帐……”徐大力把箱子关好,用锁头锁住。
家树决定去小院里一趟,他拎起椅子上的棉袍披在身上,向外走去。徐大力继续叨唠:“老太太早就说过,姚老板不是好东西,可您不听……”
家树停住脚,冷冷地回头看着,直到他惊慌地住了嘴。家树说:“没人能赖我的帐,你听着:你给我散出话儿去,姓姚的要是不打算吃敬酒,我让他大年三十到警察局里吃罚酒去。”
院门虚掩。家树在门前停下,听见里面传来小姑娘清脆的笑声。
“哦,那个小丫头也在。”家树心里只想着冬至,倒忘了他还有个妹妹。他迟疑片刻,还是推门而入。
院门“吱呀”一响,惊动了屋里的两个人。“谁啊?”喜凤高声问道。
“我。”家树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只好站着不动。
喜凤探头出来瞧,一见是他,赶紧缩回去,慌乱地叫:“哥,哥,是大少爷,大少爷来了。”
“咣当,哗啦”,屋里一阵乱响,接着冬至的声音响起:“看你,怎么这么毛糙。还不快找家伙盛起来,可惜了的那点儿白面。”
家树等得不耐烦,加上多少有些好奇,索性自己掀门帘进了屋。
屋里生起了炭火,暖洋洋的。
屋子中央树了一架梯子,冬至只穿了件单褂,跨坐在顶端,一手拿着张白纸,一手拿着把刷子。看见家树进来,连忙叫:“别动,看着脚底下。”
家树低头,才发现凳子打翻在地,一个大碗碎成了两半,里面装了半碗调好的浆子。
家树笑道:“哟,刚回来就干活啊。”
“顶棚上都让老鼠磕碎了,我糊点儿纸,这不要过年了吗。”冬至把手中的纸贴到屋顶上,用力按紧,“您等等,我马上就下来。”
“不忙,不忙。”家树抬头瞧着。
这时喜凤又从柜橱里翻出一只碗,蹲在地上小心地把浆子摸到里面。她有些害羞,不太敢看大少爷。
“哎,凤儿。你请大少爷坐啊。”冬至从梯子上下来,把刷子扔到一边,将地上的凳子拎起来,用袖子抹了抹,放到家树跟前,“您请坐。”
家树坐下,打量着屋里的陈设。数得着的几件家具上堆着大大小小的包袱,还未来得及打开,唯一空着的八仙桌上供着一个灵位,写着月荷的名字。家树把目光错过去,他并不想给自己的良心找麻烦。
冬至端了一杯茶,却不知道该放在哪儿才好。家树接过来,双手捧着,说:“就这么捂着手,挺好。”
冬至站在一旁,心里有些意外,从他五年前的印象来说,殷家大少爷不是这样温和的,他想起家树挥向刘家老太爷的那一板子,那时的大少爷冷酷而嚣张;跟眼前这个斯斯文文坐着喝茶的判若两人。
家树喝了两口茶,慢条斯理地说:“你在刘老板那儿干得不错啊。”
“是。”冬至承认,他的确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了米店的种种规矩,从进货到站柜台,样样都没难住他。而本身羞涩沉默的个性,也在这几年磨练出来了。
“你也别回去了。现在铺子里正缺人,还是在家里干吧。”家树直截了当的说。
“啊?”冬至一愣,他原以为大少爷是为了辞退李大有来的。因为听喜凤说,爹上工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有点儿空就上街赌钱。要真是被人辞了,房子自然就得搬,那麻烦可大了。他倒是没想到家树是为自己而来。
冬至愣神的功夫,喜凤插了句嘴:“哥,我听爹也说希望你留下来呢。”
冬至会想起李大有的种种嘴脸,心里一阵腻烦,不禁皱起眉头。家树察言观色,对喜凤笑道:“那你希望他留下来吗?”
“当然了。”喜凤羞涩地抬眼一笑,“我哥对我好。”
冬至眉头舒展开,也回了她一笑:“我在这儿,好多活儿都帮你干了,是吧?”他略一沉吟,对家树说:“大少爷,我知道您是为我好。但刘老板对我也不错,他正要人帮忙,我就这么走了不合适。”
“也没什么不合适。”家树说,“咱家铺子里也缺人呢。再说,你爹年纪大了,总得有人照顾,也得尽孝不是?”
冬至抱歉地摇头,说:“对不住。我怎么也要帮刘老板支应到明年夏收时候。等明年底再说吧。”
喜凤失望地叹了口气,拿起地上的碎碗走出屋去。
家树点点头,站起身来,说:“也好,难得你这么讲信义。这事儿你再考虑考虑,和你爹商量商量。”
冬至替家树掀开门帘,出门的当口,忽然问:“我还没瞧见二少爷呢,他不到铺子里来?”
家树在院子里停下脚,说:“家彤他比我有出息,上高等学堂去了,学洋派,一个月也不一定能回一趟家。”
冬至想起和家彤一起看洋书的那个下午,没来由的脸上一热。正巧家树也想到那册春宫画,撩着冬至微红的脸,不由得心中一荡。
送家树出了门,冬至回头看见妹妹嘟起的嘴,笑了。他说:“要不然你跟我一起去钱江吧,那儿比柳镇热闹。”
“真的?”喜凤两眼闪出光来,马上又暗淡下去,“不行啊,爹不让的,他要人伺候。爹跟咱们一起去吗?”她怀着自知不太现实的希望。
冬至淡淡一笑,说:“钱江的赌场可比柳镇大多了,他到了那里,不出三天,就得把家底都输了。说不定我还得被他卖一回。”
家树找来了张福,问他:“你知道李大有最近的状况吗?”
张福大概是管家做得久了,攒了些钱,穿着打扮比五年前讲究了不少。他想了想,回答道:“好像赌得更利害了,欠了不少钱吧。”
“我知道,他不是把房子都抵出去还债了吗?要不然也不会重新回来看库。”
“是,是。这都是大少爷您心肠好。”张福恭维道。
家树摆摆手,说:“你去打听打听,他欠了多少赌债,都欠了谁的。还有,他经常在哪个赌场玩儿。”
张福点头:“行,我去打听,晚上给您回话。”
第18章
张福出门,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了,手里拿着几张单子,递给家树:“大少爷,少奶奶让我给您的。”
家树接过来一看,全是各个商铺的帐单,张张写得满满当当。他问张福:“少奶奶人呢?”
张福回答:“她说过年给娘家买点儿东西,送过去,今晚不回来了。”
家树抖落抖落帐单:“她倒是真没少买。”
张福问:“伙计在外头等着呢,您看这帐结不结。”
“结啊,买了东西哪能不付帐,”家树把帐单扔给张福,“你算算,一共是多少。”
张福摆开算盘,算到最后吐了吐舌头,“乖乖,赶上我一年的工钱了。”
他写个数让家树看,家树冷笑,“这么多东西一件儿都没进家门?”
“没。”张福摇摇头,“都运走了。”
家树从怀里掏出几张票子,数了数,说:“我这儿不够,你先到柜上拿些,等明儿我再补上。”
张福接过钱,揣在怀里,正要走,家树又问:“老太太没瞧见吧。”
“没有,少奶奶没进门。”
“好。你走吧。”家树挥挥手,“告诉老太太,晚上我不在家吃了。”
李大有被人客客气气地从赌场里送出来。他身上光穿了件单褂,刚赎出的皮袄没能再进当铺,而是直接抵给了庄家。外头冷风一吹,满身的冷汗立马成了透心凉。
在柳镇,这已经是他能进的最后一家赌场。随着再次的血本无归,他的债台又往上起了一层楼。
李大有缩着肩膀,灰溜溜地走着。为了躲避街上人们好奇的目光,闪进了一条小巷。可他发现,身后有两个人紧跟着也拐了进来。
李大有心里发毛,偷眼回头看看。那两个人一人穿蓝,一人穿黑,帽沿儿低得盖住眉毛,两只手都揣在兜里,走路一晃一晃的。
他加快了脚步,瘸着腿小跑起来。那两个人轻易地赶上,一左一右把他堵在小巷的深处。随后,一个望风,一个把李大有逼得贴在墙上。
李大有吓得声儿都颤了,因为有把小刀伸在他眼前,“大爷,大爷,这是干什么……”
黑衣人一手卡住他的胸口,一手拿刀比划,“干什么?你他娘的别装蒜。说,欠金三爷的钱什么时候还?”
李大有尽力往后缩着身子,把眼睛离刀尖儿远一些,嘴唇哆哆嗦嗦地说:“这两天手头不太方便,您再宽限我几天,我一准还,一准还。”
“你怎么会没钱?”黑衣人的吐沫喷在他脸上,“没钱身上的皮袄拿什么赎的?”
“我儿子回来,他给赎的。那不是,那不是又输了。”李大有苦着脸说。
“儿子有钱,让你儿子还!”黑衣人恶狠狠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