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儿子有钱,让你儿子还!”黑衣人恶狠狠地。
“他也没钱……”李大有的话还没说完,刀子突然伸过来,在他脸上划开一道口子。“啊……”他疼得尖叫起来,几乎尿了裤子。
黑衣人把沾着血的刀在他眼前晃晃,说:“我不管你到哪儿去弄,总之,过年之前不还钱,我把你那条腿也打断了。”
蓝衣人看到小巷口有人影经过,回头催促:“快点儿,来人了。”
黑衣人松开手,一脚把李大有踹倒在地上,又踢了两脚,狞笑着说:“我可知道你有个闺女,还不起钱,让你闺女上春满楼挣去。
“是啊,到时候大爷我去捧场,你不就是我老丈人啦。”蓝衣人接话,他俩一起大笑着走了。
李大有按住脸上的伤口,爬起来以最快速度向家跑去。
小院座落在柳镇东北角一条冷僻的街上。天还没全黑,却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
家树在街口下了洋车,徒步走进去。随着脚步临近,院子里传出的响动让他的脸上挂起了微笑。
那是个男子的声音,却比一般人来得高些,虽扬着愤怒的音调,咬字却很清楚,尾音收得也圆润,倒像唱戏似的。只听他骂道:“该死的吃货,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不许哭!我问你,词背多少遍了,怎么就记不住?人家刘班主好不容易来一次,怎么就不能给我长脸?……”
家树敲敲门,打断了他越来越凶的质问与责骂。不多时,门开了,探出个孩子的脑袋,看见是家树,赶紧恭敬地把他迎进去。
院里的柳树下是一片空场。十几个孩子跪成一圈,圈子中心是张条凳,条凳上还趴着一个孩子,裤子被褪到膝盖以下,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露出屁股已经染上了红色。
那些孩子听到动静,也不敢明着抬头,只是用偷偷地向家树送来期望的目光。
家树不说话,抱着胳膊靠在柳树上看着站在条凳旁的那个人。那人手拿着一束柳条,看看家树,又看看条凳上的屁股,终于决定结束掉这场惩罚。他怒喝:“起来。跪到房檐底下去!”他用柳条指点着周围的孩子,“今儿饶了你们,下次再给我丢脸,我一个一个把你们都打烂了。”
孩子们同时说:“是,师傅。”他们都松了口气,纷纷站起来。有两个大点儿的,过去扶凳上的孩子。那孩子抽泣着,手连吓带冻,几乎提不起裤子。同伴一个扶着他,一个扛起板凳,一眼都不敢向师傅看,快步走了。
家树这才走上去,笑着问:“香莲儿,这又怎么了。我每回来都能看见你演武行,打人打上瘾了吧。”
小香莲气愤愤地把柳条鞭扔到墙角,说:“我这班孩子,没一个争气的。好不容易有个长得标致些的,偏偏笨得像猪一样。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戏词顶多背三遍,没有记不住的。哎,累死我了。”
家树伸手揽过他的腰,在他臀上重重一捏,低声道:“回屋去,我给你松松筋骨。”
小香莲轻笑,微微侧过脖颈,飞起一个眼风,名角的风韵犹存。只是时光已经在那双漂亮的丹凤眼角刻上了抹不去的痕迹。
两个边向屋里走边低声说笑,小香莲的步子很慢,看得出他虽然极力掩饰,右腿仍有些跛。
只有在小香莲这里,家树才是放松的。在脱掉衣服的同时,好像把面具也一起脱掉了。他抱住他,挤压他,揉搓他,在他身上发泄着郁闷与愤怒。每来一次,就像洗了个痛痛快快的热水澡,连肉体带心灵,都舒服了。
屋里没有点灯,黑暗中只有家树叼着的烟头一亮一灭。小香莲趴在床上,借着那一点点亮光,凝望着家树的毫无表情的脸。半晌,他笑了,说:“每次办完了事儿,你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话也没了,脸也沉了。真是过了河就拆桥。”
家树也是一笑,伸手慢慢抚摸着香莲的后背,慢条斯理地说:“都完事儿了我还说什么啊,留着下次办事前再说。”
小香莲轻啐一口,把下巴支在他肚子上,用力下按。家树又痛又痒,使劲一躬身,把他的头撵下去,笑道:“别闹,别闹。我心里烦着呢。”
小香莲翻了个身,仰望着床帐,说:“你烦什么啊?有钱有势,开着那么大的买卖,又娶了警察局长的女儿。你看看镇上,哪个敢惹你?哎,你老婆什么时候生啊?”
“谁知道。”家树闷闷地吸了口烟,“她的话,当不了准。今儿挺着肚子还买了两车东西,赶着给娘家送去了。”
“算你给她爹进贡了。”
“是啊。”家树又摸出一根烟,续在烟头上。“不过我看,也就是这么一年了。明年,她爹肯定得让赵队长顶了。”
小香莲听到赵队长的名字,从心里涌起痛恨,咬牙道:“那个杂种还不死。”
“行了,他也没找你麻烦,不是还替你招了俩孩子吗?”家树不知如何化解小香莲的愤怒。
“呸。自己玩儿残了的,送到我这儿来。还不够我给他收拾烂摊子的。”
家树沉默,想起赵队长对冬至的兴趣,不禁摇了摇头。
第十九章
从小香莲那儿出来,家树没有叫车,一个人沿着街面慢慢向家溜达。自父亲去世,执掌家业以来,他很少有机会独处,一天到晚,不是应酬家人就是应酬生意。早年间的爱好-听戏,渐渐的也淡了,以前的习惯,也只剩下了香烟还有小香莲。
他精于经营,不管是铺子,还是生活。在他看来,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换的。他可以用小香莲换赵队长,也可以用自己来换陈局长,可这不代表他喜欢。陈文娴小姐很漂亮,只是做姑娘时的名声不大好,年纪稍长,即使有父亲撑腰,柳镇的大户人家也不愿娶她进门。
而家树愿意,他本来就对女人没什么兴趣。结婚,对于他来说,不过是不得已而为之的过场,既然娶谁都一样,那么娶陈文娴,不但可以堵住金桂的嘴,还可以借上岳父的权势,那和乐而不为呢。
但让他郁闷的是,文娴怀孕了。他和文娴之间,只有数得着的几次房事,几乎都是喝得半醉时发生的。这就能怀上?家树不想高估自己的能力。别人眼中的喜事,自己自己心中的丑事,这顶绿油油的帽子戴在脑袋上,让他吃了苍蝇般的恶心。
攀亲戚就有这些坏处,他生气,可不敢表露出来。只要岳父一天在那个位子上,他就一天得把这场戏演下去。家树有时会苦笑,到底他是希望岳父倒台好呢,还是不倒台好呢?
家树一边抽烟一边走,到了家门口,把烟蒂一扔,正要进门,忽然从台阶旁伸过一只手,拉住了他的衣角。家树吓了一跳,退开一步,低喝:“谁!干什么!”
“大少爷,是我。”一个人缩着身子站起来。
家树低头细看,那人半边脸包着白布,眼里满是惶恐,正眼巴巴瞧着他。家树松了口气,说:“是李大有啊,你在这儿干什么?等我吗?”
“是。”李大有萎缩着脖子,一副可怜像。“大少爷,我有些难处,想求您帮忙。”
“哦?”家树忽然有了兴趣,“帮什么忙?”
“我,我……”李大有迟疑着,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向您借接点儿钱。”
“进来说吧。”家树叫门房开了大门,将李大有带到自己的房里。他点了灯,就着亮光,他发现李大有脸上的白布染有血迹,问道:“你的脸怎么了?”
李大有眼里闪过恐惧,伸手摸摸伤口,掩饰地说:“没,没事,撞到了。”
家树以探究的目光望着他,直到李大有转开去。他心里有了数,点点头,继续问:“你打算借多少啊?”
“三百块。”李大有说。
“多少?”家树摆出难以置信的神态,“你一年挣多少钱啊,借这么多。”
李大有也觉得难以启齿,又不得不说:“我用工钱还,您每个月扣吧。”
家树摇摇头:“那得还多少个月,不行。”
李大有不甘心地哀求,家树只是摇头不答应。
李大有急了,直起腰来说:“我媳妇死在你们手里,我要点儿钱都不成。好,你不给,我就告到警察局去。”
家树冷笑:“你知道警察局大门朝哪儿开吗?还别这么说,你要是好好跟我商量,我兴许给你个机会,要想来硬的,你还真没有这个本事。”
李大有软了下来,揣着手想半天,说:“要不然我让闺女到大宅来帮佣?”
家树说:“你闺女才多大啊,能干什么?”
李大有额上冒着冷汗,想半天,说:“我让冬至到铺子里干活。”
家树的脸上显出一丝笑纹,但很快又压了下去,他点起一根烟,吸了一口,说:“这到可以。只是你做得了他的主吗?”
“做得了,做得了。”李大有连连点头。
“这样吧。你回去跟冬至商量商量,明天让他自己来找我。只要他在纸上签字画押,答应在铺子里干三年,你马上就能拿走那三百块钱。”
李大有的眉头舒展开来,他忙不迭地答应:“没问题,没问题。”
冬至把手拢进袖口,低头看着站在眼前,他称为“爹”的那个人,冷冷地不肯出声。
李大有瘦小的身子缩成一团,冻得嘴唇发青,又不好意思提出回屋去。在他看来,女儿为爹操心理所当然,没什么需要避讳的。但冬至不肯,非要等喜凤睡了以后到院子里来谈。
李大有接近谄媚地说:“大少爷是诚心请你去的,可不能驳了人家面子。”
冬至摇头:“不行。我跟刘老板有约,在这儿干不了。”
李大有继续说:“你走了,我怎么办,你妹妹怎么办?”
“喜凤我可以带走。”冬至的话硬梆梆的。
“什么?!”李大有惊叫起来,急得语无伦次,“你,你,你把我扔下,……你个兔崽子,忘恩负义的杂种……”
冬至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没马上转身离开:“你自己有差使,有房子,只要不再赌,能活得不错。我也不会不管你,等安顿好了,自然来接你。”
“呸!”李大有啐了一口,“你的心思我还不知道,跟你娘一个货色,攀上高枝就想蹬了我,没那么容易。”
冬至忍无可忍,向屋里走去。李大有一把拖住他,低声哀求说:“就三年,你给大少爷干三年,能救我一命。”
冬至甩手,他死命拉住,嘶声说:“我告诉你。不让我活,你也别想好过。明儿我就把喜凤卖到窑子里去,不信凑不齐三百块钱。”
冬至回身掐住他的脖子,推到柳树上,正好捏在李大有下巴的伤口处,疼得他哈哈地喘气。屋里喜凤被惊醒了,叫道:“哥,哥。”
冬至答道:“我在呢。我去添两块炭,你赶紧睡吧。”随即把手松开,可还是掩住李大有的嘴,用眼神逼住,不许他出声。
等屋里的动静没了,冬至也略微平静了些,他问:“大少爷出三百块钱买我三年,干什么?”
李大有被冬至突如其来的脾气吓住了,胆怯地瞧着他,摇摇头,说:“不知道。我也是没办法了,才去找他借钱。他不肯借,说除非你给他干三年。”
冬至想起了五年前的那个秋日。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没有人在乎他怎么想,他就象一袋粮食,被塞进马车,扔到船舱里,在挣扎得厉害的时候,才会有人踢他一脚,算作回应。寒风袭来,吹得他打了个冷战,似乎又感到了那时的绝望。
“有人拿喜凤吓唬你?”李大有人虽然混帐,但对喜凤还多少有些感情。
李大有点点头,哆哆嗦嗦地把早上的事说了一遍,还心有余悸:“金三爷的势力大着呢,跑到哪儿也跑不过他的手心儿。”
冬至长出一口气,在外几年,长了些见识,他知道那些混黑道的,过得都是刀头上舔血的生计,别说是小老百姓,就算生意人,甚至权贵,都得让他们三分。一旦惹上,这辈子算脱不开了。
“大少爷说只要我肯,就帮你还债?”
李大有连连点头,他听出冬至的话里有些松动,赶忙说:“不但还债,每年再给你五十块工钱。”
冬至沉默,半晌,忽然扯住李大有往外有走了两步,才说:“好。我可以答应你,不过,我得问你两件事,你实实在在地说,我明儿就去找大少爷。你瞎说八道,我扔下你带喜凤走,能躲一时算一时。”
李大有又欣喜又有些心虚,问:“什么事?”
“第一,我爹是谁?”
“啊……”李大有一时措不及防,把心里最真实的念头说了出来,“我不知道。”说完才想起,这种节骨眼上,怎么能连父子关系都撇清了呢。
冬至虽然早有准备,还是心里一酸,接着问:“我娘没说起过?”
李大有后悔也晚了,只好说:“你娘嫁给我时就怀着你,我只知道她是个大户人家的丫头,你到底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