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操!”赵队长气极败坏地骂,跑过来摸冬至的脉搏,发现还在跳动,指挥两个警察:“把绳子解开,给他翻过来。”
  眼前血肉模糊地身体让小警察多少有些不忍。手腕上的绳子由于挣扎的缘故,深深地勒进了肉里,他弄了满手血,半天都没解开。他求助地望向老警察。老警察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默默递过来。小警察接过,割断了绳子,和老警察合力,把冬至翻了个身。
  在后背接触到床的那瞬间,冬至疼得直哆嗦,终于忍不住哼了一声。赵队长冷笑,俯身下去抽他的耳光。
  冬至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赵队长的手再碰到自己,他挣扎着往后退。赵队长道:“不装死了。”手抓住头发使劲一拉。冬至张口去咬,没有咬到,赵队长的手也松开了。小警察目瞪口呆地站在床边,冬至一眼看见,突然合身扑上,就去抢匕首。
  小警察吓得向后一跳,冬至扑在他身上,手已经碰到匕首。赵队长抢先一步夺到,仍给老警察。他把冬至搡在地上,照肚子就是一脚,口里叫道:“找死呢,信不信我让你过不去今年。”
  冬至翻滚着往床底下爬,被赵队长扯住伤腿拖出来。冬至顾不得腿,只能以手护住头,蜷成一团抵挡袭来的拳脚。不多时,就被打得昏死过去。
  老警察抱住了狂怒的赵队长:“行了,队长,再打下去人就真得死了。”赵队长呼呼喘着粗气,骂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打死就找个坑埋了。”“不还有殷老板吗?打死了你还得跟他解释,怪麻烦的。”老警察陪笑。
  赵队长冷静下来想了想,点点头。他抄起地上的水盆,把里面的皮带扔出去,然后连盆带水砸到冬至身上。冬至被冷水一激,醒了过来。
  赵队长冷冷地说:“我玩也玩够了,打也打够了。答应殷家树的,我会照做。”他蹲下,捏住冬至的下颚,凑近了告诉他:“你是殷老板卖给我的,虽然只有一夜,可这一夜值不少钱呢。要不是我和他还有生意,你就死定了。”
  他站起身,指着冬至对老警察吩咐:“收拾收拾,送到锣鼓巷四号去。另外,再给殷家捎个信儿,要是死在那儿,就不关我的事了。”
  殷家没有第三代,所以过年总觉得缺点儿什么,不热闹。但岁还是要守的,吃了饭,几个大人坐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很快就没了话。
  家彤回自己屋,翻出张落满灰尘的棋盘和一包棋子,拿到大厅里。
  家树笑:“多老的东西了,你还留着。”
  家彤把棋盘摆到桌子上,说:“总比打瞌睡强。”
  两人分坐桌子两端,拉开阵势决一死战。很快,家彤就发现了家树的心不在焉。几乎没有遭到抵抗,家树就败下阵来,输得惨不忍睹。
  家彤胡噜了棋子,笑道:“你想什么呢?不用你让我。再来,再来。”
  家树笑笑,没出声。
  起首走了两步,家树飞起一只卧槽红马,挡住黑车的去路。家彤哭笑不得,敲着棋盘说:“你赖不赖啊?”
  家树半天反应过来,夹起马放回原处,“没看见,没看见。”
  芙蓉朝这边瞟了一眼,说:“家彤,下着玩儿,别那么认真。”家彤一愣,看向母亲。芙蓉用绣棚挡住,使了个眼色,冲金桂努努嘴。金桂的脸已经沉得象暴雨来临前的阴天。
  家彤无可奈何地会意,低声对家树说:“大哥,要不然……我们摆一桌牌吧。”
  家树正对着棋盘出神,听见这话,抬头皱了皱眉。不是他不愿意陪玩儿,实在是跟金桂打牌,是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使。玩儿的不认真不行,太认真赢了她的钱也不行,还要忍受她不停的唠叨,一场牌打下来,跟过堂差不多。
  家彤也不情愿。可是母亲的吩咐不能不听。
  “他们说什么呢?”金桂的略略听到点儿话风儿,问芙蓉。
  “家彤说要摆一桌牌。”芙蓉淡淡地说。
  金桂的脸色好多了。她点头:“我就是说。过年守岁,哪有默不作声下棋的。还是热热闹闹打牌是正经。”她转头向文娴:“让他们摆桌子吧。”
  文娴懒懒地提不起精神,打牌是很好,但口袋里的银元并不想打水漂。她请示家树:“玩儿吗?”
  家树扬声:“张福,张福……”
  话音还没落,张福推门进来,带着一脑门子的心事。
  “把牌桌搬过来吧。”家树推开棋盘,站起来。
  张福走上几步,凑到家树耳边嘀咕几句,又把一封信递给他。家树接过,展开看完,神色紧张地问:“还说什么了?”
  张福摇摇头。
  “怎么啦,怎么啦?”金桂瞧出不对,连声问。
  家树抿嘴想了想,说:“我出去一趟。”
  “去哪?”金桂逼问,“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家树一边穿外衣,一边往外走。
  “站住。”金桂拍桌子怒喝,“我还没死呢。不说清楚别出这个门。”
  家树只略停了一下,头都没回,就出去了。张福看看金桂,也不敢留下,朝外喊:“大少爷,慢点儿,等我去叫老杜拉车。”
  金桂跌坐在椅子里,捂着胸口哆哆嗦嗦地骂:“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还不快去看看你大哥。”芙蓉扔下绣棚,和文娴一起,一边给金桂摩挲胸口,一边喂水拿药,抽空叫愣在哪儿的家彤。
  等他到了大门口,家树正坐上洋车。他跑过去拉住家树的手,问:“我跟你一起去。”
  家树疲惫地笑笑:“用不着,生意上的事。”
  “真的?”家彤不信。
  “什么真的假的。”家树拍拍他的肩膀,“你赶紧回去,里面还指着你顶呢。”他笑笑,“先把牌桌支上,赢了归你,输多少都算我的。”
  家彤还想说什么,家树不愿再等,吩咐:“走吧。”
  家彤不得不放开手。家树转头向旁边的张福:“嘴巴严实点儿。”
  看着家树远去,家彤问张福:“怎么回事?”
  张福苦笑:“您没听见?我可不敢随便说。”
  “编也得编点儿吧。不然怎么跟老太太交待?”家彤说。
  张福叹了口气,“编我都编不出来,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杜再一次把家树送到了锣鼓口,令他松一口气的是,家树跳下车以后告诉他:“回去吧,不用等。”然后一张票子塞进手里,等家树走了,他找了个亮地儿展开一看,立马心平气和:还是大少爷大方啊。
  家树轻轻敲门,半天里面才有回声:“谁呀。”
  “是我。”家树低声答道。
  门立刻开了,露出小香莲愠怒的脸。不等他说话,家树问:“人呢?”
  小香莲后退一步,放他进来,骂道:“大过年的你给我整这个,你还好意思来。”
  家树急匆匆往里走,边走边说:“我看见赵队长的条子,上面写着生死不管,到底怎么了?”
  小香莲瘸着腿跟着,想赶上踹他一脚,恨恨地说:“人死了,等你收尸呢。”
  家树猛地停步转身,小香莲一头撞上去。家树抓住他肩膀摇晃,着急地问:“真的?”
  小香莲抡园了胳膊给了他一巴掌,喝道:“摇晃我干吗?你自己做的好事。”
  家树几乎站不住了,脸在月光下变得惨白。小香莲看在眼里,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还没死,不过也差不多了。”
  家树怒瞪他一眼,放开手,几步进了屋。
  灯光昏暗,桌上摆着剩菜、残酒。一切都是他走时的样子。但似乎又不同了,空气里那点儿过年的气味,消失得无影无踪。
  家树看见床前的地上,扔着一条单子,斑斑驳驳的蹭着血渍。凳子上摆着铜盆,盆中水里漂着手巾,已经染成了红色。
  床帐半垂,里面影影绰绰躺着个人。家树深吸口气,走过去撩起帐子,那人俯卧在床上,头冲着里面,无声无息地。他赤裸着上身,在腰下搭着条薄被,露出的后背上一片血肉模糊。
  家树的心好像被铁钳捏住又松开,疼得几乎窒息,手一松,帐子掉下来,覆在他脸上。小香莲站在后面,又叹了口气,伸手把帐子挂好,说:“那个畜生,送来的时候连件衣服都没有,拿单子一裹,快冻僵了。”
  他把薄被掀开,露出同样伤痕累累的下半身,指着高高肿起的右脚腕,说:“可能折了。”又小心地分开两腿,冬至在昏迷中仍疼得挣扎。“这儿伤得太重,一直在流血。”
  家树咬着嘴唇不出声。
  小香莲把被子盖回去,说:“你来得正合适,赶紧去请大夫吧。我这儿的那些伤药,不顶事,止不住血。就算疼也能把他疼死。”
  家树站着没动,微微皱眉。
  小香莲看着他的神色,焦躁起来:“跟你说话呢。你不会连大夫都不肯请吧。算了,算了,你把他拉走,愿意死哪儿死哪儿去。就别在我这里。”
  他在家树胸前一推。家树把他的手攥住,说:“我去请,你等着吧。”
  小香莲见家树抽身往外走,忽然拦住他,问:“你去谁家?”
  “李郎中。”
  “别去那儿,那人嘴碎,爱问东问西的。”
  “那去哪儿?”
  小香莲想了想,穿起大衣,戴上帽子,说:“你留下吧。我去找夏兴旺,他不爱多话,多给些钱就行,我受了伤都是找他。”
  家树迟疑一下,走了回来,问:“医术成吗?”他看看小香莲的伤腿。
  小香莲冷笑:“大不了瘸了呗?怎么样?”
  家树摇头,“还是找李郎中吧。”
  小香莲拍拍他肩膀:“放心吧,他的脚没那么严重。再说,夏兴旺治过……那个地方,用不着废话。”
  家树让开了道路。
  小香莲一边走一边嘱咐:“你把屋子弄暖和点儿,再打点儿水给他擦擦。”
  屋里静了下来。
  家树从院里捡了些劈柴塞到火炉里,把铜盆里的血水倒掉,又兑了温水进去。然后,他有些不知所措。
  床上那个人让他难受。原来他的心并不像他希望的那么刀枪不入,他居然也会感到……愧疚?
  冬至抽搐了一下。家树赶紧过去,却不知道该把手往哪儿放。冬至呓语着,家树凑过去听。“冷,冷……”
  家树把薄被拉高一点儿,却蹭到了冬至的伤口。他疼得全身发抖。
  家树找了一圈,除了火炉,没有可以取暖的东西。他看着那具越抖越厉害的身体,叹口气,坐到床上,解开棉袄,把冬至的上半身小心地抱起来,放在自己腿上。冬至感到暖意,往里面贴了贴,安静下来。
  家树一动不动地坐着,慢慢觉得心里压着的东西比腿上的还沉。想到冬至挨打的时候,他可能和小香莲在这张床上翻云覆雨,他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血淋淋的伤口。
  “也许能想些别的办法,来避免这件事的发生?不太可能。我不知道赵队长会这么狠,这么……不留余地。我真的不知道?小香莲……也许应该跟冬至说清楚……说清楚就不会这么‘惨烈’?”
  家树被翻来覆去地自问搅的头疼欲裂。他苦笑:自己居然还能有‘良心’;真是见了鬼了。
  大门轻轻一响,大概是小香莲回来了。家树听见动静,一跃而起。冬至闷哼了一声。家树慌忙把他放平,自己手忙脚乱地扣扣子。还没扣完,小香莲已经引着一个人进来了。

  第三十五章

  大门轻轻一响,大概是小香莲回来了。家树听见动静,一跃而起。冬至闷哼了一声。家树慌忙把他放平,自己手忙脚乱地扣扣子。还没扣完,小香莲已经引着一个人进来了。
  那人有四十出头,肩背药箱,看模样颇为土气,不大像个郎中。小香莲指着他介绍给家树:“这是夏兴旺。”
  两人互相点点头,夏兴旺果然一句话多余的话都没有。他随着小香莲走到床边,在看到冬至的那一刻,轻轻地“呀”了一声。
  夏兴旺貌不出众,手法倒是很利落。不多时,就把冬至全身检查了一遍。小香莲捧起旁边的水盆,试了试水温,又往里兑了些热水,让他洗手。
  “怎么样?”小香莲拿了块干净毛巾递给他。
  “都是外伤。”夏兴旺说,瞥见家树在一旁注意听,把身体微转向他,“血流得不少,又受了冻,有点儿虚。”
  “那儿的……血好像止不住?”小香莲小心地问。
  “行。”夏兴旺从药箱里翻出一个小瓷瓶,递给他,“拿温水洗干净,上这个药,再用布摁一会儿,一天换三次。这几天吃点儿稀的,反正也动不了,能少吃就少吃。其他的外伤涂这个也行。”
  小香莲接过,拔了塞子闻闻,笑道:“跟给我的不是一个味儿啊?”
  夏兴旺也笑笑:“我新配的,比原来那个好。”
  家树皱着眉头,低声问:“他的腿怎么样?”
  “不太厉害。我摸着骨头没全断,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