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赵队长慢条斯理地吞云吐雾,觉得差不多时候了,说:“这样,我回去谋划一下,看能不能堵住金六的嘴。要是能行,那小子就不用回来了。”
  家树闭着嘴点点头。
  “可有一样,在金六倒台之前,你可不能让他出来招摇。”
  “不会。”家树苦笑,“我看他的伤得养上一段时间。我想,你不会拖很久,放着这么好的生意让别人做的。”
  赵队长大笑,“说的是,既然想干,当然是越早越好。”
  家彤挤出一身汗,好不容易护住母亲和金桂出了殿门。他看见家树一个人站在那儿若有所思,脚下扔了好几个烟蒂。
  家彤招呼上他,几个人顺着人流往庙门外走。
  家彤悄悄问:“跟赵队长谈的怎么样?”
  家树不置可否:“没怎么样。“
  家彤急了:“不是说好去看冬至吗?他都答应了。”
  家树不答,眼看到了庙外的素斋馆门口,转头对金桂说:“我得走了。“
  金桂满怀期望地说:“都到饭点儿了,一起吃了素斋再去。”
  家树不耐烦地摇摇头:“我早跟人约好的。让家彤陪着您吃吧。”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香莲在为冬至换药。
  前两次他都在昏睡,这次醒着,换药就跟受刑一样。况且,身上的还好说,隐秘处的伤口,清洗,上药,每一步都让冬至羞耻得发抖。
  小香莲倒是不动声色,吩咐冬至:“把腿劈开,我够不着。”
  冬至把头埋在枕头里,脸色已经发青,但还是咬着牙把腿分开一些。
  “对。这样你舒服我也痛快。”小香莲轻轻用手巾擦拭着伤处,“没什么害臊的。你拖着不治,受罪的是自己,谁都替不了你。”
  冬至忍着疼,在药粉撒到伤口上的时候,手紧紧抓住床单,还是痛哼了一声。
  “装什么英雄。”小香莲不以为然,“疼就叫呗。我那儿第一次受伤的时候,叫得比你惨多了。”
  冬至扭头看他,露出惊诧的表情。
  小香莲淡淡一笑,就着手巾擦了擦手,说:“真的。我跟了姓赵的两年,什么罪都受过。看没看见这条腿,”他抬起右腿架在床头,“他弄折的,废了。”
  “那你……”冬至不知说什么好。
  “我只是告诉你。不单你一个人倒霉,比你倒霉的人多得是。我都没疼死,你也就别想着死了。”小香莲冷笑,“倒是想着早点儿好起来,以后如何收拾了姓赵的,才是正经。”
  小香莲端着盆脏水往厨房墙根走,家树推门进来。小香莲站定看着他。家树笑得有些尴尬:“没插院门……”
  小香莲把盆里的水泼在院子里,扭身就走,倒像戏台上亮相一样。家树抢上两步,接过水盆,笑道:“真是辛苦你了。”
  小香莲回夺未果,松开了手,恨道:“你还好意思说。”
  家树绕过了话题,拎着盆跟他肩并肩边走边问:“他醒了?”
  小香莲点点头,“醒了。”
  家树在门口迟疑了一下,又问:“他说什么了?”
  小香莲想想,摇头:“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那……”家树自言自语。
  小香莲冷笑:“我想他要是能起来,肯定先去厨房抄一把刀,一刀捅死姓赵的,再一刀捅死你,然后……”
  “怎么样?”家树居然没动声色。
  “然后哪儿高就从哪儿跳下去呗,还能怎么样。”小香莲叹了口气。
  冬至看见家树的那一刹那,闭了一下眼睛,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家树微笑着走过来。冬至把头扭向墙壁,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他没想到家树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还能够微笑。
  家树在床边坐下,说:“我已经说好了,过了年你也不用再回警局去,没事了。”
  冬至知道他是和谁“说好”的,恨得咬碎了牙。
  薄被包裹下流畅的身体,让家树有一点儿失神,尤其露出的肩膀,苍白、消瘦,带着明显的伤痕,好像直印到他心里去。
  小香莲站在后面,忽然问:“过了年,你把他爱送哪儿去送哪儿去,就是别放我这儿。”
  家树倒忘了这个茬儿,一时有些结巴:“啊,这个……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我那几个徒弟要回来呢,看见他,算怎么回事?”小香莲声音高了起来。
  家树还未答话,冬至忽然翻身从床上下来,脚一沾地,立刻软倒在床边。
  家树和小香莲都惊呼一声,赶紧扑过去。冬至这一动牵动了多处伤口,已经疼得直冒冷汗。
  小香莲戏班出身,身形虽娇俏,力气却不小,当下连拖带抱地扶起冬至,和家树一起小心翼翼地搬他上床。
  冬至挣扎,双脚乱踢。家树用胸口顶住他的脚,叫道:“别闹,骨头错位,你就瘸了。”
  小香莲最不爱听这个“瘸”字,架在腋下的手一松,冬至被直丢在床上,后背的伤口压得剧痛,忍不住一声惨叫。
  家树喝道:“你干什么!”
  小香莲一脚踢飞水盆:“怎么着,吃喝招待,换药服侍。我才说一句话,就跟我玩儿这套,什么人啊。”他指着家树对冬至说,“我告诉你,有气别对着我撒。卖你的是这个人,玩儿你的是警察局姓赵的,有本事捅了他们两个。”
  家树打掉他的手,看小香莲气得两眼冒火,又站起来搂住他肩膀往外推,“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消消气,消消气,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小香莲骂骂咧咧地被搡出去,家树又好言好语地安抚了一阵,才回屋,关上门。冬至仍仰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泛白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家树伸手,初到冬至时,明显感到身体一僵。他把冬至慢慢翻成俯卧,用薄被盖好。冬至的泪顺着腮边滑落在枕头上。
  “我跟你说过,你想得到任何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你也同意,那么,这就是你付出的代价。”家树说。
  冬至吸了吸鼻子,“你没说过会是这样。”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平静,“我没想到要做你生意的筹码,大少爷。”
  “赵队长跟你说的?”家树问。冬至不答。家树反问:“要是你知道,你是选陪赵队长一夜呢?还是选继续坐牢?我是没的选,我是不能看着你做一辈子牢。”
  冬至宁可选择撞死在牢里。
  家树放缓了语气:“我是真没料到会是如此的结果。赵队长人是粗暴了些,但一般也弄不成这样。要不是你伤了他的头,他也不会……”
  “他的腿折了……”冬至咬牙切齿的说。
  “谁?”家树问,然后明白了,于是语塞。

  第三十七章

  大年初二,文娴一个人回了娘家。
  对付文娴,家树远没有对付金桂有耐心。不过看在陈局长的面子上,他还是答应晚上过去吃顿饭。
  陈太太从屋里迎出来,一看只有文娴自己,问:“家树他怎么不跟你一块来?”
  文娴脱了大衣交给下人,边往里走边说:“他有事,晚上才过来。”
  陈太太哼了一声,“听他糊弄你。我说,他也太不把我们当回事了,回娘家都不陪着。”
  文娴笑笑,改了话题:“那顶皮帽子爹喜不喜欢?”
  陈太太突然意识到,水獭皮的大衣刚刚挂进柜子里,就这么说女婿,有点儿不太合适。她连忙打哈哈:“喜欢,喜欢。你爹高兴得不得了呢。“
  经过客厅,正与陈局长聊天的赵队长站了起来,招呼:“哟,弟妹回门来啦。家树呢?”
  文娴笑笑:“赵队长,您坐着。家树待会就过来。”
  赵队长上下打量她,渐渐露出一个奸笑。他想说什么,看看陈局长,又咽了回去。
  文娴去母亲房里说话,等再出来,赶上赵队长告辞。陈局长起身相送,两人客套了两句,正好新装上的电话响了。赵队长赶紧说:“您快去接。”陈局长四下看看,吩咐文娴:“你去送送。”
  文娴答应,跟着赵队长往外走,她这才看见他脑后的伤口,笑道:“这是干什么了,怎么大过节的还挂彩?”
  赵队长伸手摸摸,叹了口气:“人倒霉呗。哪儿象我老弟家树,总是顺风顺水的。这不,过了年连儿子都有了。”
  文娴抿嘴笑,“赵队长真会说话。”
  赵队长瞅准四下无人,笑问:“家树这几天忙得很吧。”
  “嗯。”文娴隐隐感到话里有话。
  “弟妹,我可是好心好意地告诉你,男人外头的事儿,你多少也打听着点儿。不然,小心吃亏。”
  文娴的两条眉毛都竖了起来,她怀疑地望着赵队长,看他只是暧昧地笑,渐渐不耐烦:“你知道什么,快点说别卖关子。”
  “嘿嘿,看你急的。得,我告诉你,不过,你可千万别把我卖了,我还想着和家树做兄弟一起发财呢。”赵队长嬉皮笑脸。
  文娴恨不得掐他,“到底怎么了!”
  赵队长把声音压到最低:“家树在锣鼓巷那里买了个院子,你知道吗?”
  文娴愕然摇头。
  “你都快成戏班老板娘了,也该去瞧瞧角儿长什么样啊,是不是?”赵队长挤挤眼睛,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讯号,走了。
  晚餐时家树显得没什么精神,话不多,酒喝得倒不少。
  回家的路上,文娴坐在家树身边,看他沉默地望着街道,几次想把锣鼓巷的事提出来问个清楚,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回家后,家树一扑上床,几乎马上就睡着了。文娴费了半天劲帮他解衣盖被,忙了一身汗。她坐在床上,看着灯下那张熟睡的脸,心里上上下下地翻腾着。
  她知道自己在家树心里的分量,若不是有爹的官职压秤,怕没有几斤几两。但话说回来,当初下聘的时候,他向陈家满口的保证,只娶一个,决不纳妾。这才两年,她还大着肚子,就开始在外面置产养小。柳镇上的人要是知道了,陈家的脸怕要丢得精光,人还未走,茶就凉了。
  告诉父亲?父亲能怎么办,顶多骂家树一顿,他自己还娶了两个,凭什么说人家。跟母亲诉苦?她只会劝自己多捞些钱,免得将来吃亏。文娴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委屈,顾着他的面子,依着他的性子,替他遮掩,结果呢?她恨恨地看着家树,下了决心:你不仁可别怪我不义。
  初六。
  天空中飘起了雪花,落到地上,就化成了水点儿。
  家树今儿和几个往来的商户约了饭局,没在锣鼓巷露面。小香莲显得无精打采,斜靠在窗边的椅子上,守着火盆出神。炭火轻快地燃烧着,发出啪啪地爆裂声。
  床上的响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一看,是冬至正挣扎着跪起来。“干什么,干什么……”,小香莲起身跑过去。
  冬至不答,两手撑在床沿上,慢慢伸脚下地。小香莲没有去扶,而是抱着两臂在旁边看着。冬至的左脚站稳,右脚不敢着地,在半空悬着,然后双臂一用力,站了起来。
  小香莲伸脚从床底下把夜壶勾了出来,踢到冬至脚边,“是不是用这个?”
  冬至扶住床栏,身体因为疼痛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着。他喘了口气,说:“你能不能借我件衣服?”
  小香莲扫了眼他身上穿的半旧月白短衫,这是昨天看伤口确实已开始收口,才给他换上的,已经被药粉染脏了。“要换衣服?在我这儿住着就别那么讲究,过两天再换。”小香莲不容置疑地说。
  “不是。我想借件外头的衣服。”
  “什么?”小香莲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手指着冬至,“你……你……要出门?”
  冬至点点头。
  小香莲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大怒,骂道:“你疯了。你这个样子,能走到哪儿去?!你要是能走出这院子不倒,我就……我就……”
  冬至声音低沉但坚决:“我能走。”
  “能走个屁。”小香莲真想抄起藤条打他一顿,“你不看看你那模样,跟个瓷人儿似的,碰碰就碎了,还想走,呸!”
  冬至放开床栏,慢慢向墙边蹭了两步,那里立着一根戏台上用的长木棍,这是他早就看好了的。他用棍子做拐杖,撑着走了两步,对小香莲说:“我能走,我必须走。”就动了这几下,肩膀上的一道伤口已经绷裂,白衣服上隐隐透出血来。
  小香莲不知如何是好,对这个几天来朝夕相处的人,他起初并没有看在眼里,认为他不过是家树又一个廉价的诱饵。是很可怜,但这世上可怜的人太多,也不差他这一个。但后来,他发现,家树对冬至,有种说不出的……精心,不但每天都来,而且来了以后,即使冬至不理不睬,他也不烦,帮着干这干那,象心里有愧似的。可是,想当年,自己却没能得到家树这么多的关照,即使他给他买了这个院子。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嫉恨。他知道,一旦上了这条道,不管是不是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