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玉
路上来时,傩玉见宗英在带孩子,不言而喻的内疚。亲是母亲说的,但婚是自己推的。镇子上对这类作风看得严厉,嫁不成的女子,定要猜几个不好。他想,她会不会是因此才不得以嫁去那里的?不过,她总不会成为溪月的。
泽性贴在身后,下颔抵着肩窝,手挽手,顺着指骨慢慢的摸。傩玉佯装自己没感觉,仍是俯瞰小镇。脖根红透,全掩在短衣竖起的圆领下。每每泽性亲近,他总要苦恼。退也不是,因觉泽性会说,“躲什么,你我又不是真有什么的。”可若是迎,泽性定得意的不动不说,一副看穿了他为自己不可自拔的样子。但泽性就爱看他难堪。
从指骨到指尖又滑去另一只指尖,移上指骨,不急不徐的。忽而泽性道:“剪剪指甲吧。”他给傩玉一把指甲刀,人儿翻来覆去地捏,却用不得法。他看笑了,搬了两把椅子来。二人对坐着,泽性牵起手,觉得远,又搬了近些,膝碰膝不够,只得两腿叉着放。
眼镜沿鼻梁下滑,清楚的可见一双长睫毛。泽性托了托眼镜,抬头果见傩玉盯着自己。他问:“什么这么好看?”傩玉指了指自己的眼,道:“你睫毛很长。”泽性低头继而修剪:“这传自我娘。你平常没注意?”傩玉道:“眼镜遮住了。”泽性摇头:“是我不戴眼镜那会儿,你兴奋得把眼睛闭死了。”傩玉气得直抖手,泽性握定了,仍剪得仔细。
咔、咔,二人一不说话,房间里就静的仅剩指甲刀剪断指甲的声音。每一声,都将相处的亲密剪短一点。傩玉在想,前些天君惠请他去看电影,说泽性都看这些,又是国产的,他去了,细心看到最后,也是一个终字,如同戏棚子落幕。
身后的桌上有本日历,傩玉信手一翻,鼻尖酸酸的。他叠住泽性正修剪的那只手,道:“清明节忙什么吗?”泽性抬头,扶了扶眼镜:“家里应是有事。”傩玉近乎哀求地道:“这是你回来的第一年,老师那边总要去看的。”泽性顿然失神,答了声好,埋下头。一片指甲细细修了近十下。
倏然,傩玉收回了手,极为惊恐地起身。一道碎指甲没断下,他硬是用手难看地撕掉了。泽性回过头去,却见溪月立在门口,满目怒色,险些要撑破了眼眶。|乳娘也在一旁,知道溪月是镇上出了名的泼辣,不敢拦,只在一旁拍着额头。
在泽性家,怎能让母亲肆意而为。傩玉瞥了泽性一眼,算是道别。溪月手头有只玉戒,是尚未离开傩玉的爹时就有的了。当年恰在无名指,如今戴在拇指,都略有些宽。她不住拔着戒指,从小指到拇指更替着戴,每一只指头都不能穿到底便换另一只了。
“阿玉!你这死崽子!骗我出来买东西,倒是来这了。你买什么了?买什么了?是卖什么吧!”溪月挥起手来拧傩玉的耳朵,傩玉正想躲,她的手已让泽性一声“住手”吼停了。
倚门卖笑,说卖什么,自然想到这词。泽性看傩玉埋低着头,赶忙挥手退下|乳娘。溪月回身瞧了眼,倒和泽性杠上了:“怎么,你们小孩子都好意思做,就不好意思我说了?还想你留洋一趟风流的呢,讨个把媳妇,怎么回来又缠我们家阿玉!看我好欺负?”她狠狠地套拔着戒指,手一快,不留神掉落在地。
傩玉俯下身去捡。心想,扯上泽性真是糟透了,若是能息事宁人,要打要骂都可以回家的。他弯着背脊,手探到门缝里去勾戒指。可门偏偏不早不晚猛地一合。
但听一声不属于自己的叫喊,傩玉眼前一麻黑,蜷缩作一团,疼得几近晕死。他偎在了泽性怀里,听他唤自己的名字,舒舒服服的。又隐约看见母亲一手掩嘴,一手扶着门,神情惶恐非常,他倒幸灾乐祸了。
这阁子背风,门岂是容易自己关上的?只是傩玉不明白,母亲既然如此狠得下心,为何还要吓得尖叫,他和泽性都说不出话了呐。女子、女子,终是报复来了。
手指还是断了。食指、中指,都在右手,乍一眼倒看不出,日后照样可以打点铺子,但自行车就骑不得了。
泽性曾托君惠在省城请来洋大夫看,溪月哪里会肯,又看不惯君惠笑脸迎人,只说他和泽性沆瀣一气,都是登徒子!十指一抓,还划坏了轿车,君惠心疼死,落下几句英文,拂袖而去。傩玉在一旁静静观着,不知怎的,想起泽性他娘也不信西医,同是如此,就不觉人家蛮不讲理。
有时他还想,这手指断了也好,断了少做些事,给母亲看到,些许还少挨些打,如若泽性至此不冷待他,那更是赚了。只是曾经挨的打可少了?累起来都换不得这些,断了两只手指,生活还能怎么变?像泽性陆续请过几位老中医来,颇是用心,但都进不得门,再些日子也没踪影了。反是君惠偶有路过,会在楼下鸣喇叭,再自顾自讲些俏皮话,不过没有几下还是走开了。
清明到了,镇上随处可见扫墓祭祖的人们,个个素面朝天,唯有他们手中的五彩纸和鲜花是夺目的。
大门上了两重锁,屋里的窗子凡是大到能进人的,溪月一一找人钉死了。那日在泽性家逮到傩玉,让她对这竹条烟杆教出来的儿子彻底失望。她从不想那孩子面上动辄则咎,实下也有花花肠子,只当都是泽性这猾狎的少爷带坏的。
傩玉已是无望。猜测自己不提醒泽性,他多半忘了,纵然记得,自己不去找他,他也是不爱来的。但无望总比满怀希冀来得轻松,傩玉吃了泽性这么多年的亏,对此再明白不过了;人家就是要让你乘上飞机再踹下去,要让你跌入深井再拉上来。果不其然,泽性选在他无望之时,撬了锁,裕如地进来。虽是晌午才到的,但总算是到了。
那时,傩玉正坐在天井下喝水,牙咬着杯沿,发出轻细的咯咯声。他一只手捏着杯,另一只手包得像个猪蹄晾在一边。泽性掀下他的小立领,绵绵地耳语,他当即像给亲了脖子一样,面露赧色。
之后,一路沿着傩玉的指引,泽性载他到了镇郊。这天泽性套了件深色毛背心在短衫外,无处不打理的斯文肃穆。傩玉的衣裳是黑缎子裁的,很贴身。底子上有暗花,短袖袖口和小圆立领均滚了白绒边。样色是二十多年前在省城红火的,至今还不少人喜欢。头一回见他穿得如此讲究,连泽性也多看了几眼。
天微微有雨,傩玉左手打伞,伞柄朝右肩头斜一点,立着的背影,有溪月少年时的感觉,是娈静的。泽性置了车,从把手上拎下公文包和食盒。公文包里有五彩纸、剪子,以及一束花,还用牛皮纸裹好,露出一小截。
老师的坟在半山上,小径崎岖,也不便打伞。待二人走到时,雨虽停了,身子都冰润润的,掐一掐满手是雨。
泽性把花取出,揭下牛皮纸摊开来,铺在地上是很大一张,足二人盘腿而坐。傩玉从泽性手中接过花,走到墓碑前。花并未扎起,他扯下发带绑好,不让它们各自散着。碑前的地上有一块黑黑白白的污迹,是去年的残花,是前年再前年的残花。傩玉将新的一束也放在那个位置。
打点好东西,泽性拎了只瓶子去山涧那边。傩玉跟着,但见他伸长了手,在盛山壁上的水,总想山上淌下的会比脚下流着的干净。这片地让雨水、山涧都抚过,很不经站。泽性不留神,脚底滑了。傩玉一把搀住,叫他小心些。泽性拽着傩玉凉凉的臂膀,笑得狼狈:“没事,你舍不得我摔的。”
傩玉有意朝别处瞅着,推了推他,拿过瓶子:“是你在城里学娇惯了,我来。”他踏着山涧上的石块,跳了两三步,人即轻巧地挨上山壁。一半的水乖乖淌进瓶子,一半打在他手上。他另一只手别在身后,不敢沾水。
不消几时,瓶子打满了,傩玉回来递上。泽性浅浅鞠了个躬,在他对襟衣扣下轻压了一朵小白花,是刚才在水边一片采的。傩玉眼波一颤,拈在手中,人恹恹的,找一级石阶坐下了。石阶爬满青苔,湿漉漉的。头顶还有大片树叶,积雨间歇地落在身上。他好像化作石阶,失了知觉,什么都不计较。泽性俯首拢着那一头散发,想起同君惠在外养过的一条流狼狗,出去玩疯了,回来总是这样呆呆的。
因为泽性不知道,这些年,傩玉都为老师上这种小白花。
他弯起膝,埋头其间,两手交叠地搭着,一手一点白,但都是死白。他呜呜咽咽,含糊不清。泽性蹲下来,却听到:“你都不回来,我捎信你都不回来。”顿时背脊一热,想起旧事,有些内疚。
以往傩玉是不敢给泽性写信的,偏偏老师走了才下定决心寄一封去。泽性不想回来,又不好答复,只装作收不到,一个字都不回。但他骗不过傩玉,因为或欺或瞒的事,从前也不止一次了。
多年后再回想,大约惟有这一次,傩玉是真的堵到泽性答不上话。泽性捏他的肩,又要亲他。他都只推开,着实的孩子气。
仁义不足泽其性,那是泽性。巧笑之瑳,佩玉之傩,是傩玉。老师为他们起的名,自能看出意在何处,更重谁心。泽性清楚傩玉总为老师呷自己的飞醋,因众学生中,他知韬光养晦,最得老师心。但亦是最薄情。
闷了好一段时候,傩玉抬起头来,额头红红的,尽是发丝压的痕迹。那时泽性不在身旁,而是垫着牛皮纸坐在地上,专注地剪五彩纸。纸是泽性带家里剩下的,全是完整的一大张,需要修剪。
傩玉过去帮忙,但剪子仅有一把,他只得将裁好的纸,每三五张不同色的放作一叠,递到泽性跟前。泽性手持剪子,在傩玉捏着的纸叠上剪出四或五道不断头的粗条。可每一剪下,都想起那日为他剪指甲,想起那日手指在门缝里咔嚓的一下子。终于耐不住,让傩玉别帮这忙,去把已做好的五彩纸放在墓前。
墓成半圆形,由青色的墓石垒起,每几块上就有白色的腐物,是曾经退了色的五彩纸。傩玉用手一一抠出来,覆上新的,再用石块压好。待泽性将纸剪得差不多,地上业已堆了一坨的残纸。往年这些事都是一个人做的。
到河边洗了手,泽性递给傩玉手帕。棕褐相间的格子,以前不曾看他用的,大约是所谓的洋货。临近傍晚,二人还未吃午饭,泽性把|乳娘准备好的食盒给傩玉,也看到他是左手执筷子的。
傩玉慢慢地使着筷,不肯出差错。他为此谨言慎行,只是不想再有人提起,泽性都明白。他叩了叩傩玉的食盒:“你的看起来比较好呐。”傩玉挑了一些要放去他盒里,他却自然的舔了舔嘴唇。傩玉无奈,搛到他嘴边让他来吃。可他笑了笑,也不动,继续微张着口。傩玉不想主动喂他,偏偏给他看死了会心软,僵持不下。
终是筷子头碰了嘴唇。泽性津津地吃掉东西,还似不经意的啃了啃筷子头。傩玉抽出筷子,衔在口中,咀着残留的味道。真是鬼使神差了。
待明白时,泽性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轻一搭臂膀,唤声名字,他便再受不住,揽下了泽性的脖子。泽性总是不肯探下头去吻,他只好自个贴了过去。眼镜滑了一些,抵着他的脸。手里还拽着筷子,搭在泽性背上,也不知怎么放才好。泽性两手捏着他的腰,推了推,柔声道:“慢慢,等我整理好。”二人这才分开。
泽性将东西收拾在一边,傩玉一声不吭,盯着坟头看。泽性抠了抠他的领口问:“怎么,怕老师看?”傩玉不肯答怕,又不能答不怕,装作听不见,怪怪的嗯了一声。泽性浅笑道:“我不会让你给看见的。”傩玉怔了一下,也不好问为什么。
泽性摘下眼镜,倏然来了个倾身。傩玉吓了一跳,眉心攒出一个人字,牵住泽性的毛背心,齐倒在那张牛皮纸上。纸包过花,留有余香。泽性俯下头来,不去吻傩玉,反是嗅了嗅纸:“嗯?好香啊,刚才都不觉得。”这话不知是真说那纸还是戏谑人来的,听得傩玉好不尴尬。他恨恨的唤了声泽性,这人又好似什么都不知的扬起身来,问怎么了。
见傩玉死扁着个嘴瞪住自己,泽性可乐了。他解掉傩玉第一颗扣,往里掏了掏,出来一尊玉观音,带了体温,是微热的。他在傩玉眼前抚着玉佩,又碰了碰嘴,意思自己要这样对待的,其实是玉原本放的那处。
傩玉别过脸去,不肯看。那玉便又给放回了胸口,扣子也系上了。他诧异地回望泽性,两手即被拉到头顶。但觉腋下一阵凉,是泽性掀开了袖子。“泽性,做什么?”正问着,人家已在轻咬了。他不曾被泽性这样奇怪地刺激过,两腿开敞着蹬起来,浑身无不又痒又麻。泽性得意得很,非但亲来舔去,另一手还从那边袖口探入慢慢地掭他胸口。他觉自己很像砧板上的鱼,一挺一挺跳着。
“君惠跟我夸你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