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玉





跳了跳,能翻一个身。
  |乳娘躬了躬身,拍腿喊冤:“这你们家孩子都一个多月没来过了。不是?自从上回你来带他走。”溪月不乐意她提上回的事,只一副蛮不相信的模样。|乳娘又道:“少爷这些日子又忙夫人的病又忙家业,也好些日子没去找那孩子了。”溪月啃啃指甲,啐了一口:“清明那天还一齐出去的。怎么没找了?”|乳娘记得自己准备了两份食物,但少爷说是同君惠去,不想是假的,不敢多说,改口道:“那沈娘也放心好了。少爷过两天要同夫人去省城。”
  溪月笑道:“知你们余家有钱常去。”|乳娘道:“不呐。少爷这回是陪夫人在省城治病,要好些日子。再说省城工作多,说不准就不再回来了。这不正和老爷商量着么。”溪月一拍桌,但问真的假的,心里道不出的兴奋。|乳娘直说千真万确。溪月呷了口茶,起身来,搭了只手在|乳娘肩上,笑道:“那你们也是忙得很,我不打扰,去他处找那死崽子了。”不想就这么一席话,便把这瘟神送去了。|乳娘拧了一把汗,回屋看夫人弟弟是不是给闹醒了。
  
  都说福无双至。泽性要离开,傩玉却下落不明。有两天了,溪月不梳头不洗脸,逢人就问,逢夜就哭。镇上人说,她把儿子打跑了,自己亦是疯了。还说,溪月虽凶,终归是个女人,女人离了丈夫,怎可以再失去儿子。这下是吃了教训,但也怪可怜的。
  前一夜,溪月作了梦,那时自己尚且二十。小小的傩玉伸直了手已能勉强够到自己的腰。她牵着傩玉,走出家,男人在门边默默凝望,也不挽留。一路走去,每路过一家,朝里望去,都有男人的脸。溪月嗔了一句:“看什么看!只当我会一次次回来,就得意了!你什么都不说吗!”她一吼,孩子就哭,握在掌心的小手不见了,只有哭声,绵延不绝。这个梦多年来反反复复,因而傩玉自小就不敢当她面哭。
  待到第三天,邻居来说果脯店里有静动,像是喊声。溪月趿着拖鞋从家里跑了出来,开锁,捋起袖,将一块块挡门板卸下来。傩玉听到声响从里面出来。溪月一见,神色涣散,低下头,身子摇摇晃晃的,忙把十指插在一堆果脯里支撑住。
  傩玉可怜巴巴地上前几步,想唤娘,声音却沙哑的像含糊说话的泽性。溪月回过神来,手心拽了两把东西,就朝他面上砸去。她使力搓着手,指甲缝里仍是粘糊糊的。“怎么跑这里来了!知道娘找你找得多辛苦!”她一缓过劲,便扯住傩玉的耳朵。
  所幸镇上男孩子不扎耳洞,否则这耳环定要硬生生从肉上牵下来。傩玉合上眼,有气无力地说:“昨天去里面拾东西,出来娘就把门锁了。”溪月冲着他耳边闹腾,倒是没扇一巴掌:“那我叫你你不应!混帐!害我四处找!你躲里面干嘛,阿!”傩玉腿一软,却昏在溪月怀里。
  “没吃饭呢?”溪月有些慌张,捏了捏他的腰,一点肉都没了。她搀傩玉到躺椅上,店也不顾,跑去附近买水和吃的。她一离开,君惠也从里面出来。他牵住傩玉的手贴在心口,吻一吻额头,拎着那束谢尽的玫瑰,踉踉跄跄地走了。到溪月回来时,还瞟见地上落了几瓣。
  
  傩玉是七八岁下的厨。那时个子高过灶头没多少,每天别过了老师同学,就回来煮饭。溪月再没进过厨房,顶多倚着门抽一杆烟,看那孩子乖乖巧巧的。如今这么多年过去,她再下一碗面,从前为人妇的点滴又激荡在心里,汤、面、佐料均是各尽其味。
  偏偏这孩子可恶至极,喝一口汤,吃了四五根,便反呕了起来。分明睡过了一天,难道还有饿过头的道理?就是不肯给自己娘面子。溪月想着,伸指到面汤里搅了搅,一把夺过碗道:“不好吃么?不好吃不要吃!”“没有的。”傩玉放下筷子,掩紧了口,还是打了个浅浅的哈欠。
  不想溪月没有生气,反是抽了口烟,又把烟嘴碰在傩玉脸上:“这好东西,尝尝。吸啊你!”傩玉轻轻推开,小声道:“娘,别这样。”烟杆敲了敲那红木桌,溪月尖声道:“怎样了?怎样?娘这是开心!难得开心,跟五年前一样舒爽了!”她又深深抽了一口,吐在傩玉鼻尖,弄得人直咳嗽。
  傩玉也搞不清情状,执着筷子,拨了拨落在桌上的面条。短短的一根,不仔细就碾扁了,贴在桌上,难看得很。溪月翘着个腿,指尖在膝上弹着,大约是二十多下,她终于开了口:“知道吧,余家大少爷明儿要搬去省城。听说过一阵子,连老爷子也搬去,镇上的生意都要盘顶给人了。”
  傩玉身子一跳,整个人都僵住了。听说给雷击中的人,是要立毙的,那感觉他不知道,但想自己也差不了几许。溪月见他不敢露出什么异样,只拧一双筷子,快要折断的样子,心里甭提有多开心。她放下烟杆,笑了起来,先是遮着面,而后越来越放肆,竟改捂住肚子,停不下来了。真是恨死人了!
  “上一回五年,这次怕还不止个八年十年的。你说人终归是爱向外跑的吧。”溪月疯笑一阵,倏然冷冷说了一句,又不笑了。这话是自嘲,她就是从省城下小镇的,但傩玉全没听进去。她又道:“泽性这个孩子啊,靠不住。我是看透了,这种混蛋男人……我最是明白。该死的!”她猛地一拍桌,双目好似要喷出火来。忽晴忽雨的,也不知脑里想的什么。
  傩玉再也坐不住了,放下筷子,蹬蹬蹬跑上楼去。他怕母亲不满自己如此,会追上去一把逮住揍,还锁了门,但溪月没有。她望着深黑的楼梯,微有些头疼,自己拿了万金油来揉,疼得更厉害了。
  
  哗啦、砰、哗啦……溪月往窗外看了看,原是隔壁家在兴土木工事,打通家里一面墙,嘈杂得很。她猛地合上窗,但声音还是一阵阵穿进来,仿佛可以看见光膀子的人在一下一下地铲土,好不烦人。她真恨自己不该找人将封上的窗又解开,而应填一堵墙。
  但傩玉不这么想。他单腿坐在床上,将褥子撕成条,时不时往窗子睨一眼,全听不进铲土声。如今这是破罐破摔,见不得泽性,还管回来时溪月什么脸色了。
  褥子碎片系成了一条,应能垂到楼下。窗口没什么地方可定住布条,于是傩玉蹲下来将它死死缠在床脚。后退几步使力一拽,那小床呲的一声巨响,床腿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白灰。
  他双手捂了下耳朵,人蓦的坐在地上。眼见天已黑透,心沉沉的,一点法子也没有。这床定不住,人若下去了,溪月一定察觉的到,要生生追回来。不去见泽性,是不是日后都再不能见了?心想着,脑袋耷拉到了床脚上。他把一只腿直直伸进床底,有种已踏离了这里的感觉。
  也不晓得又过了多长时间。有人蹲在一旁,在背上轻抚,还说:“幸好来了,就知道你会这样。”傩玉抬起头,眼前还不习惯,只是一片漆黑带着零星的白点。揉揉眼,手却给拍下,塞了一块手帕。他把手帕贴还到那人胸口,急道:“我没有哭。”
  泽性的脸渐而清晰,轻慢的笑容、不过在说这话不可信。傩玉收起伸到床底的脚,摇摇晃晃站起来。泽性牵起那段布条放在他手心,盯着他问:“把褥子都撕了,哪里睡?”逃脱的狼狈给瞧见,一点也不好意思。傩玉低下头,偷偷拉着褥子,想卷起所有碎片,但另一端已经绑死了。
  泽性弯着身,侧头去看他垂下的脸,追问道:“你要赶我走啊。”傩玉小声说:“不是。”泽性笑了,直接坐到床上,掸掸仅剩的被子:“那就是留我过夜了。”傩玉扔了褥子到他身前,烦道:“你不要玩了。”手旋即给抓住,轻轻一拉,整个人就跪到床沿,跨在泽性腿上。他身子不稳,微微前倾,搭着泽性的肩,也没敢直接坐腿上。
  “我让君惠明天送我进城,他说晏晏那边解决不了,送了点糕饼,借车叫我们自己去。你尝尝。”泽性扶着身前纤细的腰,倾身去床头勾糕饼篮子。傩玉但觉腰上一股大力,去一回来一回,再没有比这更真实的。
  他想,一个“我们”,倒以为泽性说要带他走。其实如果说了,他会放弃母亲的。那人再下去就是要疯了。但泽性怎么可能说带他走呢?再说,一个带母亲去看病的人,带上一个抛弃母亲的孩子,太可笑了。
  竹篮上盖了一块蜡染布,掀开尽是浅绿浅黄的软糕点。泽性没给傩玉拿,也不说话,只等他挑。待傩玉拈来吃了,自己才也取一块。傩玉呐呐道:“君惠……”泽性接道:“他都同我说了。”傩玉又问:“他怎么样了?”泽性答:“还好,他说对不起,害你陪他关了几天。”傩玉这才吃出那糕点的滋味,又软又粘,带了清浅的甜。
  “掉了。”在傩玉的嘴角一点,挑去椰丝,他的眼神即无措地飘了起来。泽性看着他抖动自己的衬衣,拂去渣滓。好似受了什么了不得的恩惠,非得报了才安心,丝毫不觉得这事理所当然。泽性明白,都明白。傩玉只是想告诉自己,这事算不得什么,你待我好我亦会待你不薄,如若你不喜欢我我也决计不会喜欢你。
  “摸的舒服吗?”泽性仰身,两手后翻的支在床上,笑着说。傩玉没听清,微微倾下头问什么。泽性摇了摇头,只说没有。这个房间自此沉默了。
  尔后的事怎么办,分散两地,互不相交了?泽性都没说。但傩玉知道,他总是让自己选择的,从不要求。可如今自己想走,他不说,怎么选择。而倘若自己主动说了,大约两人就玩完了。他知道的,在与泽性纠缠的日子里,这是不变的道理。
  泽性在傩玉眼前摆了摆手:“怎么老看我?”傩玉随口道:“看你的睫毛。”言不由衷的。泽性摘下眼镜放在他手里,又想起曾经的玩笑话,柔声问:“要吗?”傩玉身子一颤,嘴里说不出的苦味。他不自觉笑了,心想,他们总在这样。或揶揄或上床。除了这样,他们还能做什么?
  得了应许,泽性探着头去吻他。手仍支着,身子也不动,极舒服的样子。不多时,傩玉已将两肘弯在他肩窝,任他用牙解着颈间的一字扣。“去城里要我捎什么回来?”泽性问。傩玉暗里吃了一惊,不想泽性也是有打算的。心里甜腻腻的,只答:“什么都好。”泽性又问:“那吃的?”傩玉不明白他这时问的这么清做什么,只嗯了一声。泽性啊了一声,拍他臀道:“你还敢吃,这么重了。啧——”
  傩玉脸一红,忙推开他翻身在一边。泽性趁势覆身而上,原是出了这种伎俩!
  那、日后联系的话,是不是也只是床笫间的调笑?只是为了方便压他在身下的托辞?他不知道,也不敢问了。只听窗外哗啦砰、哗啦砰的,同身上人的来势重叠在一起,一铲子一铲子搬空了他的希望。
  后来,隐约有叩门声响起,敲得极轻,又好似不是在叩门。傩玉敏感地打了个寒颤,手摁在泽性胸前,摇了摇头。泽性停下来,平稳了喘息,放开勒住傩玉双臂的手,用气声问:“你要不要开?”他的镇定,让傩玉觉得可怕。开门,如今的模样怎么开?身下的棉被早让汗水浸透了,这样子,怎么开……
  傩玉别过头去,变的嫩红色的唇一张一翕,吐了个“不知道”。泽性将掌心揾在傩玉额上,收了一抹汗。手轻轻向上推,推开那排湿作一绺绺的额发。“别让你男人给你做决定。”泽性是贴在耳边说的,胸口一阵阵热气压到傩玉身上,让他头顶麻酥酥的,传遍全身。他闭上眼,听见铲子声里掩盖着叩门声,断断续续,似要尽,又不舍得尽。
  比起铲子的嘈杂,那声音太弱了,弱到他是听不到的。他相信自己没有听到,于是搂下了泽性,伸腿缠在他腰上。那一夜,隔壁家估计不决定停了,彻夜拆着屋里那堵墙。记得二人累到睡下时,还在吵。
  
  第二天晌午傩玉才睁开眼,泽性理应在路上了,没有豆浆和千层糕。他去楼下梳洗,屋子静的像只有他一个人,想母亲或许出门了。但她会放心自己,不带去果脯店?对了,泽性已经走了。
  红木桌上,那根被碾扁的短面仍留着,没有清理,时间好似停滞在昨日,那时泽性还没走,还会来。他上楼回房间收拾,偶然推开母亲的门,出来了一团烟气。没去店里?他退两步想出房间,却砰的一声,撞在门边上,骨头都要酥了。
  傩玉揉着肩,愣了一下,母亲向来睡的很浅的。他将房门大开,通了气,才清楚看见她躺在床上。侧着身,头枕在瘦瘦的臂膀上,另一手也拂着这肘,是少女的睡姿。屋子里有只盆景,他手一撩,把它挥在地上,土和碎瓷散了整个房间,但母亲仍是没有醒。
  胃里翻了翻,一口酸水呕出来,渗在牙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