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魂旗
诸葛逸知道百里独已在催促自己,在第三阵的“琴”字出题,不由饮尽杯中余酒,回头向船家笑道:“船家,几上那具七弦琴,可否暂借一用?”
船家笑诺,送上瑶琴,诸葛逸略一拂拭,百里独并凑趣替他燃上了一炉妙香,遂与钟离老人、天痴道长等,含笑举杯,准备于淡香飘渺之中,静聆琴音妙韵!
诸葛逸指尖轻抚,琴韵遂起,细逾蝉声,清于鹤梦,松间风入,石上泉流,闻之委实令人俗虑全除,心神皆寂!
——曲方罢,百里独拊掌赞道:“巍巍荡荡,诸葛兄所奏,似是伯牙之音,志在高山流水!”
诸葛逸目光一注百里独,点头笑道:“指尖辛苦,每嫌识曲之稀,,烟水苍凉,忽有知音之遇!但高山流水,白雪阳春,此事毕竟真赏微微,诸葛逸还是以俚俗不堪的自度曲求教,请百里兄注意舷右七尺的湖波以下!”
话完琴音又作,这次五行操缦,七政寻衡,丝弦玉轸之间,宛如无数水龙齐吟,果然别是一番醉人韵调!
这时钟离老人、天痴道长及百里独,吩咐船家停舟缓进,相互耳听妙音,并如诸葛逸所嘱,目注舷右七尺的湖波之内!
琴音越觉曼妙,奇事亦生,先是舷右七尺的湖波轻漾,起了一层颤动不已的薄薄水纹,然后突有大大小小的无数鱼儿,群自远近而来,就在这约莫方圆三尺的水纹之下,徘徊不去,仿佛也懂得欣赏琴韵!
诸葛逸见自己所奏琴音,果能聚鱼,脸上也不禁浮起一丝安慰微笑,潜以无上神功,把生平绝学,威震江湖的“坎离指”力,凝化在琴音之中弹出,“铮”的一声锐响,一尾青色巨鳞,便自水纹以下,凌空跃起数尺!
琴音七响,接连自波下跃起七尾巨鱼,诸葛逸含笑收手,嘴角微动,尚未开言,神色忽然一愕,便听得一缕既不宽洪,也不高亢的清细奇异啸声,发自“万相先生”百里独的口内!
换了常人,定然疑诧百里独何以不如约操琴,比赛功力?但这“南笔”、“西道”、“夺魂旗”等“乾坤三绝”,何等耳力?何等见识?听出“万相先生”百里独啸声,乃“先天罡气”所化,足可远传数里之外,知道必有花样,遂一齐默然凝神地,向周围天空注目。
果然啸声连续半盏热茶之久,便有不少鸟儿,自南北东西等不同方向飞来,在这只画舫上空的数丈高处盘旋!
百里独口中啸声不断,但目光微瞥钟离老人,伸手以“金刚
指力”,在几上写了“一鹰二鹭”四字!
钟离老人见字,方含笑点头,百里独长啸忽收,当空群鸟也立即向东南西北来路,分飞四散!
蓦地,一声较先前略高略尖,但仍不太刺耳的啸声,又发自“万相先生”百里独口中,北飞群鸟,安然无恙,南飞群鸟,落下一只苍鹰,飞向东西方的群鸟以内,却羽毛觳觫地,各自落下一只白鹭!
天痴道长高翘右手拇指,“呵呵”一笑,但百里独不等他发言,便先挡在前面,摇头说道:“我这‘空中集鸟’及‘长啸落禽’粗看似与诸葛兄的‘水内聚鱼’及‘弹琴跃鲤’,不相上下,其实差得极远,不可同日而语!因为啸声可直接以内家罡气控制,无须以渊深功力,化作琴音……”
钟离老人截断百里独话头笑道:“百里兄风度可佩,但我与痴道士,既为评人,必须将双方优劣,予以公平论断!诸葛穷酸将毕生功力,凝化琴音,是为一隔!波下聚鱼,水内击鳞,有湖水相阻,自然较空中毫无阻碍为难,是为二隔!有这两重隔阂,故而诚如百里兄所云,粗看起来,确似让也稍胜?但百里兄所施力,亦有两层妙处,先天罡气化作啸音,绵延不断之下,仍能以‘金刚指力’,镌木为字,一心二用,‘气’‘力’无妨,是为一妙!最后‘长啸落禽’,不但事先指明‘一鹰二鹭’,并能空出北飞群鸟,丝毫无伤,可见真气玄功已可由心所欲,加以控制,是为二妙!两妙两隔,恰好抵消,这一阵我又评判你们是春华秋实,各擅胜场,高下之间,难分轩轾!”
说到此间,见百里独及诸葛逸面上,全是一片心悦诚服神色,不由灵机一动,微笑说道:“我记得唐人王摩诘有诗云:‘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如今你们诸葛弹琴,百里长啸,只要将摩诘此诗,略易数字,岂不恰是目前光景?”话完,目注“万相先生”百里独,举杯微笑吟道:“泛舟水云里,弹琴复长啸。惺惺惜惺惺,肝胆互相照!”
天痴道长及诸葛逸闻言均知“逍遥老人”钟离哲,已深动爱才之念,要想感化这位诡异无俦、多艺多才的“万相先生”百里独!
但百里独却佯作不曾听懂钟离老人语中深意,只是淡然一笑,向诸葛逸说道:“诸葛兄,‘书画琴棋诗酒花’中,前三字侥幸未分胜负,如今应该轮到‘棋’字,但你我在君山酒楼,相聚半月,不过才下了三盘围棋,而且局局成和。黑白之道,极费神思,倘欲当场较胜?恐怕时间方面,略嫌仓促!”
诸葛逸笑道:“百里兄如此说法,定有高见!这一阵本来该你出题,诸葛逸敬从所命!”
百里独沉思片刻,微笑说道:“我们可否来个‘预测落子,盲目弈棋’?”
诸葛逸大笑说道:“盲目弈棋,古来犹有传说,预测落子,却是闻所未闻,新鲜有趣,百里兄此题,着实妙极,诸葛逸愿闻其详!”
百里独笑道:“我们预测对方心思,各着五十子,以笔书于纸上,一式两份,一份互相交换,另一份交与钟离老人,均暂时封藏,不必当场开拆,可约定时日,再由钟离老人,照书落子,评判胜负!”
诸葛逸点头笑诺,两人遂各自握管沉思,预测对方着法,布局因应,细运深谋,一步一步地,书写于素纸之上!
仅仅五十子数,却花费了这两位盖代奇人的约莫半日光阴,方誊成一式两份,互换之后,并各将一份,交与钟离老人收存,以备他日评定胜负!
此时,业已过午,百里独吩咐船家,送上精美菜肴,准备在饭后与诸葛逸继续比赛那尚未斗完的“诗、酒、花”三字!
诸葛逸也在一面饮食,一面筹思,暗想自己代表“乾坤五绝”,出斗“万相先生”直到如今,尚丝毫胜负未分,究竟怎样才能出奇制胜?利用“诗、酒、花”三字,使这生平仅遇强敌,略受挫折!
“诗”字无法出奇,彼此均平平而过,故而胜负唯有在最后的“酒”“花”二字之上,拚力一搏!
轻重既明,诸葛逸遂向百里独含笑说道:“这‘书画琴棋诗酒花’七字之中,只有‘诗’字,最难揉入武功,亦最难分出胜负,我们不如随意略作问答,就算点题交代,且留点精神,以便在‘酒’‘花’二字之上,作最后一决!”
百里独点头应诺,诸葛逸继续说道:“如此我们仍以联句方式,每人四句作结,诸葛逸有僭占先!”
说完便自朗声吟道:“武学由来汇百宗……”
百里独接口吟道:“静如处子动如龙。浊世争名真碌碌……”
诸葛逸听对方居然有“争名碌碌”主语?不禁与钟离老人对看一眼,眉梢略挑,用意颇深地,缓缓吟道:“灵山葆命太雍雍!雄图霸业谁千古?……”
百里独向诸葛逸微微一笑,朗声吟道:“竹杖芒鞋踏万峰。遍觅英毫拼一战……”
诸葛逸听了“竹杖芒鞋踏万峰”,脸上神色益发慰然,但百里独下面这句“遍觅英豪拼一战”却使得他长眉深蹙,废然一叹,接口作结吟道:“庸人原是自庸庸!”
百里独目注“乾坤三绝”大笑说道:“百里独‘遍觅英豪拼一战’之志,郁积胸中,久达数十年,便是此次‘九毒书生’姬天缺,不来怒山百盘岭,我也将重出江湖,以一身机智武功,与诸位贤豪,周旋一二!故而三位切莫再枉费拳拳深意,对牛弹琴,‘庸人’也好,‘超人’也好,百里独非与你们‘乾坤五绝’,分出高低,决不甘心罢手!”
人家如此说话,钟离老人、天痴道长、及诸葛逸等,也只得相顾默然,百里独灵机一动,命船家取过两缸每缸十斤,原封未动的美酒,向诸葛逸笑道:“诸葛兄,我们且借这两缸美酒,一试彼此功力!”
说完,便把两缸美酒封泥,一齐打开,分置自己与诸葛逸座前,复凝真气,张口一吸,即见缸中美酒,化成一线浓香酒泉,飞投“万相先生”百里独口内!
诸葛逸以为他是要以“运气吸物”功力,及“酒量”两者,合并相较,虽然觉得百里独这种花样,不够新鲜,似乎稍嫌落俗?但既该人家出题,也只得照样施为,“坎离真气”凝处,把座前美酒,吸得凌空飞入口内!
片刻以后,两缸美酒,全告空空,诸葛逸丰采依旧,酒意毫无,但百里独脸上,却是一片酡然醉色!万事多半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钟离老人因知“万相先生”百里独既然以“酒”挑战,其量必宏,怎会才饮十斤,脸上便深有醉色,岂非怪事?
微一思索,眉头立皱,心中暗叫不妙!但自己身为评判之人,不能意存偏私,向诸葛逸提醒,只得用第三人无法听得的内家绝学“蚁语传声”,对天痴道长说道:“痴道士,大事不妙!‘书画琴棋诗酒花’,七阵之中,除了一局‘盲目弈棋’,胜负留待他日揭晓以外,其余已赛各阵,阵阵成和!这一阵诸葛穷酸显然大意失算,必落下风,若不能在最后一个‘花’字以上,平反败局,‘乾坤五绝’声名,岂非即将随这洞庭湖水而逝?”
天痴道长瞥了正在凝气吸酒的百里独及诸葛逸一眼,脸色亦复沉重异常,但只有空自着急,无法相助!这时缸内美酒,已被吸完,百里独突然双目一睁,目中精光如电,脸上的酡然醉色,也
越发加深,张口一阵“哈哈”狂笑,随着笑声,一线酒泉,又自口内飞出,直投坛内!
诸葛逸这时因想起自己“盲目弈棋”中,所着的一手妙棋,颇有制胜之望,故而心头微觉得意!但就这丝毫得意情绪,竟使名满乾坤的“南笔”,略为疏忽,未能细判敌情,误认百里独只是要在“凝气吸酒”以上,还要加上一手“归本还原”,不由冷笑一声,丹田真气凝处,竟又把所吸美酒,自口中逼出,飞回坛内!
一面逼酒,一面尚在暗自思忖,这次“吸酒”、“逼酒”,两两持平,但自己未现醉色,百里独却有酡容,不知钟离老人及天痴道长,是否可判自己获胜一阵?
思忖未了,双方口中酒泉已罄,钟离老人、天痴道长齐声叹道:“这一阵诸葛穷酸失察,应判百里独获胜!望你们好好再比一个‘花’字,便可结束今日之会!”
诸葛逸闻言不禁全身一震,目光注向那并排摆在座前的两只酒坛,只见自己这边坛中,盛满九分美酒,百里独那边坛中,酒量却只有六分声但酒香四溢,芳醇无比!
这时诸葛逸方自恍然大悟,暗暗叫苦!
原来百里独脸上满布酡色之故,是在一面吸酒,一面暗聚内家真火,把酒中水质,全数炼尽,等到喷回坛中,便已缩减三成,成了毫无水分的香醇纯酒!
这种功力,诸葛逸自然可以照样施为,但因一时失察,无法从头作起,只得满面愧色地,起身在几上摘下两朵几乎一般大小的“蟹爪黄菊”,放在掌中,递给百里独,请他任选一朵!
百里独面含微笑,随意取了一朵,诸葛逸将自己那朵“蟹爪黄菊”,放在桌上,回手自怀中取出一本绢质小书,递与钟离老人,神色隐蕴凄凉,但仍傲岸无比地朗声笑道:“‘书画琴棋诗酒花’七阵之中,只剩这最后一阵,倘若诸葛逸今日有辱‘乾坤五绝’威名,便请老人将此书转赠上官灵,我生平三桩精研绝学,‘坎离真气’、‘坎离指’,又‘生花七笔’的秘奥精微,全载其上!”
钟离老人听出诸葛逸竟有若在这朵“蟹爪黄菊”以上,不能挽回败势,便即自尽谢罪之意?不由眉头双蹙,摇手不接那本上载“坎离真气”、“坎离指”、“生花七笔”等三种武林绝学的绢质小书并目注诸葛逸,正色沉声说道:“诸葛穷酸,你也是身经百战之人,怎的把‘胜负’二字,看得如此重法?王阳明说得好:‘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乾坤五绝’四字,便如身外浮云,能算什么?你且把最后这个‘花’字,好好施为,其他—切,毋挂毋念!”
诸葛逸一双细目之中,精光电射,仰望舟外碧空浮云,脸上闪现一种难以形容的奇异神情,伸手拈起桌上那朵“蟹爪黄菊”轻飘飘地,便向相距约莫一丈左右的舱壁右侧打去!
这朵“蟹爪黄菊”,初开未久,诸葛逸又是连梗摘下,但才—出手,所有花瓣,便立告脱蒂分飞,漫空一片黄色花光,飘飘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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