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





「上百捆的油柴在墙角下烧着,我们再用极猛的攻势拖住城上守军,让他们一时间无暇去想办法灭火,只须烧上两个时辰,石墙便会被烧得滚烫,这时火势差不多也小了,再用圆桶装的冰水从坡上滚下,桶撞在墙上一破,冰水自然溅出,此时城墙底部的石质已极疏松,正是发起猛攻的机会,让士兵们以盾牌护身,轮车抬擂木撞击,再借一点斜坡之势,不愁掏不穿菖仙关的北城墙根,诸卿请想,墙根被撞坍一长段,墙面能不垮吗?拆了这外墙,守军即使退守内墙,士气能不受打击吗?此时我军再进攻内墙已无屏障,纵然是采用最普通的云梯攻城的战术,也能踩平这座不败的雄关!」
阳洙手掌一挥,将堆砌城墙模型的石块打得四散飞溅,自觉一股豪气生胸,仰天大笑。
虽然这只是一个初步的设想,但对于皇帝的敏捷思维与联想力,诸将都是由衷佩服,一齐跪倒在地,大声道:「陛下真是天纵英才!」
阳洙笑眯眯地转头望向应崇优,满面得意之色,就仿佛一个孩子刚做完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正在等人夸奖。
「陛下此计果真绝妙。」应崇优只好也跟着赞叹一句,「不过真正施行起来,还有许多细节需要考虑,事先的练兵也要有专门的方案才行。」
郑嶙一抱拳,语气坚定地道:「臣会连夜为陛下拟定练兵方略,以呈御览。」
经过近来的品察,阳洙已深知郑嶙虽然年轻,却是个难得的帅才,当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当然是逃不掉的,朕有重担给你!」
「谢陛下信任!」
「你们在场的各位,以后都会很辛苦,可有准备?」
「任凭陛下驱策!」众人齐声道。
阳洙满意地一笑,这才低头看看自己肘上的伤口,眨眨眼,伸到应崇优的眼前:「这里怎么越来越疼了?」
最开初应崇优以为他在跟自己撒娇,握住他的手腕,随随便便地又看了一眼,谁知竟赫然发现这么短的时间内伤口竟已扩大不少,周围红肿,有些黄水不断渗出。
「啊!」姜大明大叫一声,「我刚才忘了说,伤口里渗了这种草汁,如果不赶快洗掉很容易溃烂的。」
众人顿时被气得无力,但又知道他是个蛮勇之人,心眼儿有些迟钝,与其费力气骂他,不如赶紧为皇帝陛下疗伤才是。
「到山下西平镇去好吗?我也可以顺便找点伤药。」应崇优低头询问阳洙,「陛下痛得紧吗?可以骑马吗?」
「还忍得住。」阳洙逞着强,起身去拉马缰,扯动了伤口,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行的,会、会越来越痛的……」姜大明结结巴巴地道。
「那就陛下和我同乘一骑,快点出发。」应崇优立即道。
「应学士那么文弱,还是臣来护卫陛下吧。」秦冀瑛自告奋勇地说着,抢先去牵一旁的马匹,谁知动作太急。一个不留神,脚底也是一滑,刹那间便摔了个五体投地,姿势不雅不说,两只掌心还都擦出血来。
大家都哭笑不得,连阳洙痛成那样,也忍不住笑出声来。秦冀瑛觉得在君前丢脸,顿时羞得满面通红,把来扶他的姜大明狠狠推开。
「好了,快走吧。」应崇优比较厚道,笑意一直抿在嘴角,回身将阳洙扶上马,自己也翻身坐在他后面,转头对郑嶙道,「郑将军,麻烦你照顾一下秦将军,随后再赶来吧。」说着纵马先行。
「我才不要他照顾!」秦冀瑛在后面气呼呼地吼了一句,爬起身形容狼狈地走到自己的马前,正准备认蹬上马,却率不及防地被人拎着腰带拖了下来。
「我说秦将军,陛下已经走远,你再这么闹下去就追不上了!」郑嶙板着脸按住秦冀瑛的拳打脚踢,「是你自己跌倒的,发什么脾气?快跟我上马!」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品级高一点了不起啊?你打败过我一次了不起啊?有本事就接受我的挑战,咱们再比一场,」
郑嶙对这位争强好胜的同僚有些头疼,叹口气道,「如果有时间,就随便你吧。」然后一把将人提上了马,双腿一夹马腹,向山下追赶过去。

西平镇是个人口不过二百户的小镇,房屋破败,民生凋蔽,一行人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间茶铺,用热水给两个伤者清洗伤口。
「镇上的药铺在哪里?」郑嶙找来茶伙计问道。
「回爷的话,我们这小地方,人穷,生了病就上山挖些草药吃,哪儿来的药铺啊。向西再走五十里的雁来镇,那里才有药铺呢。」
应崇优皱着眉头,无奈地道:「那只好用白布包裹一下,回平城再处理了。」
郑嶙答应了一声,从袖中摸些铜钱出来,给茶铺会帐。正在这时,街面上马铃声响,一个人戴着斗笠披风,风尘仆仆走进茶铺,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桌子上坐下。
「客官稍候,伙计这边会完帐就过来伺候!」铺子小,只有一个伙计,在柜上的老板赶紧高声招呼。
那人「嗯」了一声,斗笠的竹沿一抬,向铺子里扫视了一圈,突然「啊」了一声,站起来吃惊地叫道:「小优!」
应崇优刚刚给阳洙包扎完毕,听到这一声叫,不由自主地回身看去,只见那人已推开桌子,激动地奔上前来,如果不是在最后关头克制了一下,几乎要张臂拥抱住他。
「……三师兄?」应崇优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不知自己是何等样的表情。
五……六……七……算来有七年了,在他说完「对不起」三个字决然下山去后七年间,再也没有见过面,没有通过任何音讯,淡漠得就仿佛从未曾相识过,以至于今天突然相逢,感觉有些怪怪的。
「小优……居然真的是你,你看起来……变了很多,不过变得更加……」那人的笑容有些尴尬,但更多的是怀念,伸出手来,又有些不敢触到他的衣衫。
应崇优淡淡地笑了笑,心中五味杂陈。从十七岁到二十四岁,正是一个人变化最为剧烈的七年,怎么可能再像当时的青涩少年,睁着一清到底的眼睛,向他展露最纯净的笑容。
「崇优啊,这位是谁?」阳洙狐疑地问道。
「呃,是我三师兄杨晨。」应崇优答了一声,又转过头来,「你怎么会到岭北来?」
「我是受令尊大人的推荐,到平城拜见皇帝陛下的。」杨晨的表情也有些若有所思,「既然你也在这里,那是不是……可我又没听太傅大人提过你也参加了勤王之举啊……」
「我是在陛下出宫后护驾过来的。」因为了解杨家世代官宦的背景,应崇优并不奇怪杨晨也会来到平城,他所疑惑的只是:「你刚才说,是家父推荐你来的?」
「承蒙太傅大人青睐,委以重任。这两年一直在孟释青的幕下策应,沈大将军出事后,太傅担心我会曝露身分,所以让我尽快到平城来。」
「难道你就是……那个镜由先生?」应崇优吃了一惊。
「是,镜由是我的表字,在孟氏幕下时,我用的名字是杨辰,取掉了头上的『日』字,算是隐在黑暗中的意思吧。」
他说的虽然轻描淡写,但在座诸人都知道隐名在孟释青手下担当幕僚是何等凶险的一件事,不由都露出惊佩的表情。
「你走的时候,帝都局势如何?」
杨晨明白应崇优的意思,叹口气道:「其实我在沈大将军刚刚被俘时就离开京城了,只是路上盘查严紧耽搁了一段时间的行程,所以这么晚才到这里。太傅现在的情况……也就不太清楚了。」
应崇优「嗯」了一声,面色有些黯然。
「对了,小优,这几位都是平城的人吗?好像有两个朋友受了伤,不要紧吧?」
在茶铺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应祟优也不好给他介绍,含含糊糊地道:「既然都要到平城去,就跟我们一起走吧,他们俩的伤口也要尽早上药才行……」
「还没敷药?我随身倒带了几种,先让我看看吧。」杨晨将身上的披风解下顺手一抛,露出悦目的身段来,虽是满面风尘之色,却掩不住俊美的容貌和飘逸的神采,连阳洙都不由暗赞一声好人物。
「你带着白玉生肌膏吗?」应崇优问道。
「有一瓶……」这时杨晨已经握住了离他最近的阳洙的手臂,将包扎好的布巾又拆开仔细诊看了一下,「你说的没错,用白玉膏搽搽就没事了。」说着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来,拨开塞子,朝阳洙的伤口上倒了一些,再将瓶子递给应崇优。
因为杨晨在照顾阳洙,应崇优接了药瓶,自然而然就走到秦冀瑛的身边,蹲在他膝前,命他把掌心摊开,然后轻轻涂抹药膏,一边涂一边还习惯性地用嘴轻轻吹着气,柔声道:「马上就好了,不痛啊……」
秦冀瑛只觉得伤口处被热气吹拂,酥酥麻麻的十分舒服,再看一眼应崇优微微低垂着的白皙脸庞,突然之间心一跳,脸就红了,幸好他肤色本深,不仔细看倒也看不出来。
「崇优!」阳洙瞪着这边,脸色有些难看,「你过来给我包伤口。」
「三师兄医术比我好啊,让他处理吧。」应崇优没注意到阳洙的情绪,自顾着低头给秦冀瑛认真地包扎好,这才拍拍手站起身,结果回头一看,吓了一跳。
「怎么还没包起来?虽然伤口不深,但也不能就这样晾着啊。」
「他不让我碰,」杨晨笑道,「你这位朋友好像只相信熟人?」
应崇优不知道阳洙为什么突然任性起来,无奈地摇摇头,只好自己过去。轻轻捧起他的手肘,吹了两口气,哄道:「好,那就我来包吧,马上就包好,不痛的……」
「你还是这个老习惯,照顾病患时总这么温柔。」杨晨在一旁看着,笑容有些伤感,「就算再痛的伤,听你在耳边这么一说,也要减轻几分。」
应崇优胸口微微发闷,一扭头,当做没有听见,拉阳洙起身,郑嶙早将马匹牵了过来。
与下山时一样,阳洙跟应崇优同乘一骑,四位随行的侍从护卫在四周,杨晨也跳上了自己的坐骑,只有秦冀瑛,看看自己被包得严实的双掌,跑到姜大明身边道:「姜参将,我跟你一起骑吧?」
「我还要照管你们空出来的这两匹马呢。」姜大明愣愣地道,「你不是跟郑将军一起的吗?」
「我才不跟他……」秦冀瑛的话还没说完,郑嶙已走了过来,「姜参将,马匹我来照管,你带秦将军一起走吧。」
「喔。」姜大明心眼儿单纯,倒也没觉得异样,将几条缰绳一丢,便过来扶秦冀瑛上马。
「郑嶙真是有气度,」冷眼看了一阵儿的阳洙低声道,「秦冀瑛那么明显的敌意,他倒一点儿都不放在心上,果然有大将之风。」
「不过秦将军倒也没有恶意,只是太好胜了,那晚比剑虽无胜败,但谁都知道他落了下风,后来屡次去找郑嶙想再比试一次,都被以『军中不得私斗』为由拒绝了,所以才总找麻烦。」应崇优突然想起他刚才跌倒的样子,不由地唇角向上一挑,「他这个不服输的个性,倒跟我七师弟挺像的,觉得好可爱。」
「可爱吗?」阳洙斜着眼睛瞟他一眼,「怪不得你刚才丢下我去给他疗伤,原来是觉得他可爱啊。」
应崇优听他酸意十足的抱怨,忍不住一笑,哄道:「当然是陛下更可爱,不过因为三师兄医术好些,所以我才没过来的。」
阳洙转头看了看策马跟随在数丈外的杨晨,「太傅夸成一朵花儿似的镜由先生就是他啊,怎么看起来像个绣花枕头?」
「三师兄虽然面相俊美了些,却是有真才实学的,而且杨家世代都忠心于朝廷,陛下怎么能这样说话?」
「我私底下跟你才这样说的,又教训我,」阳洙咕哝了一句,「你不是说你们浮山门下弟子一个个相处得都跟兄弟一样亲密吗?怎么我看你跟你这三师兄,两个人的感觉怪怪的,不像是客气,也不像是亲近啊。」
对于阳洙的敏感,应崇优有些意外,但想想又没什么好说的,半晌才勉强解释道:「我们有七年多没见面了,难免生疏,也许过一阵子,就会重新亲密起来。」
「用不着,」阳洙一把握住应崇优执辔的手,任性地道,「你只要对我一个人亲密就行了。」
应崇优见他又开始黏人,轻声劝道:「你是天下之主,对任何人都不能太亲密,要有王者至高无上的威严才行。」
阳洙用力扭过身子,盯着应崇优的眼睛,表情认真:「如果当天下之主,就意味着连你都不可以亲近的话,我才不要当呢。」
「陛下这么说,会让臣很为难的……」应崇优刻意使用了敬语,想转变一下这段对话中越来越暧昧的倾向,「天下人的期盼与臣的期盼都是一样,都希望陛下励精图治,中兴我大渊江山,为百姓创造福祉,所以像刚才那种话,以后不可以再说了……」
「又讲大道理……」阳洙无奈地叹一口气,但想想夫子从来就是这种人,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撇撇嘴,说起另外一件事:「崇优,虽然现在已经有了大概的攻城之策,可是以王师目前的状况,不重新改制根本无法提高战力,要赶快想个办法说服各大诸侯才行。我现在一想起三天后的军务会议,就觉得那是一场比攻破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