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龙八部(旧版)
,彩声便不及第一招时那么响亮,但许多“哦,哦!”“呵,呵!”的低声赞叹,钦服之忱,未必不及那大声叫好。乔峰初时和各人狠打恶斗,群雄专顾御敌,但惧怕他的凶悍厉害,这时暂且置身事外,方始顿悟到他武功中的过人之处。
但见乔峰和玄难只拆得七八招,高下已判。他二人所使的拳招,都是一般的平平无奇,但乔峰每一招都是慢了一步,任由玄难先发。玄难一出招,乔峰跟著递招,也不知是由于他年轻力壮,还是行动加倍的迅捷,每一招都是后发而先至。这“太祖长拳”本身拳招只有七十二招,但每一招都是相互克制,乔峰看准了对方的拳招,然后出一招刚好克制的拳法,玄难焉得不败?这道理谁都明白,可是这“后发先至”四个字,却是武术中异常深奥的功夫。玄寂见玄难左支右绌,抵敌不住,叫道:“你这契丹胡狗,这手法太也卑鄙!”乔峰笑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的拳法,如何说得上‘卑鄙’二字?”群雄一听,登时明白了他所以要使“太祖长拳”的用意。倘若他以别种拳法击败“太祖长拳”,别人不会说他功力深湛,只有怪他有意侮辱本朝开国祖宗的武功,这夷夏之防、华胡之异,更加深了众人的敌意。此刻大家都使“太祖长拳”,除了较量武功之外,拉扯不上别的名目。玄寂眼见玄难转瞬便临生死关头,更不打话,嗤的一指,点向乔峰的“璇玑穴”,使的是少林派的点穴绝技“天竺佛指”。乔峰听他一指点出,挟著极轻微的嗤嗤声响,说道:“久仰‘天竺佛指’的名头,果然甚是了得。你以天竺胡人的武功,来攻我本朝太祖的拳法,倘若你打胜了我,岂不是通番卖国,有辱本朝?”
玄寂一听,倒是一怔。他少林派的武功得自达摩老祖,而达摩老祖本来是天竺胡人。今日大家为了乔峰是契丹胡人而群相围攻,可是少林武功传入中土已久,中国各家各派的功夫,多多少少都和少林派沾得上一些干系,大家都已忘了少林派与胡人的牵连。这时听乔峰一说,谁都心中一动。众家英雄之中,原有不少大有识见的人物,不由得心想:“咱们对达摩老祖敬若神明,何以对契丹人却是恨之入骨,大家都是非我族类的胡人啊。嗯,这两种人当然大不相同。天竺人从不残杀我中华同胞,契丹人却是暴虐狠毒。如此说来,也不是只要是胡人,就一概该杀,其中也有善恶之别。那么契丹人中,是否也有好人呢?”其时大厅上激斗正酣,许多粗鲁盲从之辈,自不会想到这中间的差异分别,而一般有识之士,脑海中虽是转到了这些念头,却也无暇细想,只是心中隐隐感到:“乔峰未必是非杀不可,咱们也未必是全然的理直气壮。”
玄难、玄寂以二敌一,兀自遮拦多而进攻少,玄难见自己所使的拳法每一招都受敌人克制,缩手缩脚,半点施展不得,待得玄寂上来夹攻,当下拳法一变,换作了少林派的“罗汉拳”。乔峰冷笑道:“那也是来自天竺的胡人武术,且看是你胡人的功夫厉害,还是我大宋的本事了得?”说话之间,“太祖长拳”呼呼呼的击出。众人听了,心中都满不是味儿。大家为了他是胡人而加围攻,可是己方所用的反而是胡人武功,而他偏偏使本朝太祖嫡传的拳法。忽听得赵钱孙大声叫道:“管他使什么拳法,此人杀父、杀母、杀师父,就该毙了。大伙儿上啊!”他一面叫嚷,一面就冲了上去。跟著谭公、谭婆、丐帮徐长老、陈长老、铁面判官单氏父子等数十人同时攻上。这些人都是武功甚高的好手,人数虽多,相互间并不混乱,此上彼落,宛如车轮战相似。
乔峰挥拳拆格,口中说道:“你们称我是契丹人,那么乔三槐老公公和老婆婆,便不是我的父母了。莫说这两位老人家我生平敬爱有加,绝无加害之意,就算是我杀的,又怎能加我‘杀父、杀母’的罪名?玄苦大师是我受业恩师,少林派倘若敢认玄苦大师是我师父,乔某便算是少林弟子,各位这等围攻一个少林弟子,所为何来?”
玄寂哼了一声道:“强辞夺理,居然也能自圆其说。”乔峰说道,“若能自圆其说,那就不是强辞夺理了。你们如不当我是少林弟子,那么这‘杀师’二字,罪名便加不到我的头上。常言道得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想杀我,光明正大的出手便了,何必加上许多不能自圆其说的罪名?”他口中侃侃道来,手上却是丝毫不停,拳打单叔山、脚踢赵钱孙、肘撞秦元尊、掌击鲍千灵,说话之间,竟然连续打倒了四人。他心中明知这些人都非奸恶之辈,是以手上始终稍留余地,被他击倒的已有十七八人,却不曾伤了一人性命。参与这英雄大会的豪杰人数何等众多?击倒十余人,只不过是换上十余名生力军而已。又斗片刻,乔峰暗暗心惊:“如此打将下去,我总有筋疲力尽的时刻,还是及早抽身逃走的为是。”他一面出招相斗,一面观看脱身的途径。赵钱孙倒在地下,断了一条手臂,却已瞧出乔峰意欲走路,大声叫道:“大家出力缠住他,这万恶不赦的狗杂种想要逃走!”乔峰酣斗之际,酒意上涌,怒气渐渐勃发,听得赵钱孙破口辱骂,说他是什么“万恶不赦的狗杂种”,不由得怒火不可抑制,喝道:“狗杂种第一个拿你来开杀戒!”运功于臂,一招劈空掌向他直击过去。玄难和玄寂同时叫道:“不好!”两个人双掌齐出,运起掌力,要同时接了乔峰这一掌,相救赵钱孙的性命。
蓦地里半空中人影一闪,一个人“啊”的一声长声惨呼,前心受了玄难、玄寂二人的掌力,后背被乔峰的劈空掌所击中,三股凌厉之极的力道前后夹击,登时打得他肋骨寸断,脏腑碎裂,口中鲜血狂喷,犹如一滩软泥般委顿在地。这一来不但玄难、玄寂大为震惊,连乔峰也是颇出意料之外。原来这人却是快刀祁六。他悬身半空,时候已是不短,这么晃来晃去,嵌在横梁中的这柄刀终于松了出来。他身子下坠,说也不巧,正好跌在三人各以全力拍出的掌力之间,便如两块大铁板的巨力从前后挤将拢来。如何不送了他的性命?玄难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乔峰,你作了好大的孽。”乔峰大怒,道:“此人我杀他一半,你师兄弟二人合力杀他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帐上?”玄难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若不是你害人在先,如何会有今日这场打斗?”乔峰怒道:“好,一切都算在我的帐上,却又如何?”激斗之下,他血液中的蛮性发作起来,陡然间令他变成了一头猛兽一般,反手一拿,抓起一个人来,正是单正的次子单仲山。乔峰夹手夺下他的单刀,右掌一起,一记拍下,单仲山天灵盖碎裂,死于非命。群雄齐声发喊,又是惊惶、又是愤怒。
乔峰杀人之后,更是怒发如狂,单刀飞舞,右手忽拳忽掌,左手钢刀横砍直劈,威势直不可当,但见白墙上点点滴滴的溅满了鲜血,大厅中倒下了不少尸骸,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膛破肢断。这时他已顾不得对丐帮旧人留情,红了眼睛,见人便杀。传功长老和奚长老竟都死于他的刀下。来赴英雄宴的豪杰,十之八九都是亲手杀过人,须知在武林中得享大名,毕竟不能单凭交游和吹嘘,就算自己没杀过人,这杀人放火之事,看也看得多了。但如今日这般惊心劲魄的恶斗,却是生平从所未见。敌人只有一个,可是他如困兽、如鬼魅,忽东忽西的乱砍乱杀。不少高手上前接战,都被他以更快、更猛、更狠、更精的招数杀了。群雄均非服怯怕死之人,但在如此疯虎一般人物的冲击之下,倒有一大半人起了逃走之意,都想尽快离开大厅,乔峰有罪也好,无罪也好,自己是不想管这件事了。游氏双雄左手各执圆盾,右手一挺短枪、一持单刀,两人忽哨一声,圆盾护身,分从左右向乔峰攻了过去。
乔峰虽是绝无顾忌的狂打狠杀,但对敌人攻来的一招一式,却仍是凝神注视,头脑丝毫不乱,这才保持得身不受伤。他见游氏兄弟的兵刃招数都是十分怪异,当下呼呼两刀,将身旁两人砍倒,制其机先,抢著向游骥攻了过去。他一刀砍下,游骥举起盾牌一挡,当的一声响,乔峰的单刀反弹上来,他一瞥之下,但见单刀的刃口卷起,已然不能用了。原来游氏兄弟圆盾系用百炼精钢打造而成,纵是宝刀宝剑亦不能伤,何况乔峰手中所持的,只是从单仲山手中夺来的一把寻常钢刀?
游骥以圆盾一挡,右手短枪犹如毒蛇出洞,电也似的从盾底穿出,刺向乔峰小腹。便在这时,乔峰只见寒光一闪,游驹手中的圆盾竟向他腰间划来。他目光敏锐,只见这圆盾的边缘极是锋锐,却是开了口的,如同是一柄圆斧相似,这一下若是教他划上了,身子登时断为两截,端的是厉害无比。乔峰喝道:“好家伙!”抛去手中单刀,左手一举,当的一巨响,击在游骥圆盾的正中,右手也是一拳,当的一声巨响,击在游驹圆盾的正中。游氏双雄只感半身酸麻,在乔峰刚猛绝伦的拳力震撼之下,眼前金星飞舞,双臂酸软,手中的盾牌和刀枪再也拿捏不住,呛啷啷落地。两人右手的虎口同时震裂,满手都是鲜血。乔峰笑道:“好极,送了这两件利器给我!”双手抢起钢盾,盘旋飞舞。这两块钢盾当真是攻守俱臻佳妙的利器,只听得“啊唷”、“呵呵”几声惨呼,已有四人死在钢盾之下。游氏兄弟脸如土色,神气灰败。游骥道:“兄弟,师父言道:‘盾在人在,盾亡人亡。’”游驹道:“哥哥,今日遭此奇耻大辱,咱哥儿俩更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两人一点头,各自拾起自己兵刃,一刀一枪刺入自己体内,登时身亡。群雄齐叫“啊哟”,可是在乔峰圆盾的急攻之下,都是分不出手来相救。
乔峰也是一呆,没想到身为聚贤庄主人的游氏兄弟竟会自刎。他背上一凉,酒性退了大半,心中颇起悔意,说道:“游家兄弟,何苦如此?这两块盾牌,我还了你们就是!”持著那两块钢盾,恭恭敬敬的放到游氏双雄尸体的足边。他弯著腰尚未站直,忽听得一个少女的声音惊呼:“小心!”乔峰机警之极,身子向左一移,青光闪动,一柄利剑从身边疾刺而过。若不是阿朱这一声呼叫,虽然未必便能刺他得中,但手忙脚乱,处境定然大大的不利。向他偷袭的乃是谭公,一击不中,已然远避。谭婆怒道:“好啊,你这小鬼头,咱们不来杀你,你却出声帮人。”身形一晃,一掌便向阿朱头顶击落。当乔峰和群雄大战之际,阿朱缩在厅角,体内元气渐渐消失,眼见众人围攻乔峰,想起他明知凶险,仍是亲身护送自己前来求医,这番恩德,当其是粉身难报,心中又是感激、又是焦急,心想乔峰便有天下无敌的本倾,终究是好汉敌不过人多,后来见乔峰归还钢盾,谭公自后偷袭,当下出声示警。
谭婆这一掌离阿朱头顶甫有半尺,乔峰已然纵身赶上,一把抓住谭婆的后心,将她硬生生的拉开,向旁掷了出去,喀喇一声,将一张花梨木的太师椅撞得粉碎,阿朱虽未受到谭婆掌击,却已花容失色,身子渐渐软倒。乔峰大惊,心道:“她体内真气渐尽,在这当口,我哪有余裕给她接气?”只听得薛神医冷冷的声音说道:“这姑娘真气转眼便尽,你是否以内力替她接续?若是她断了这口气,我可无法救活的了。”
乔峰为难之极,知道薛神医所说的确是实情,但自己只要伸手助阿朱续命,环伺在旁的群雄立时白刃交加。这些人有的死了儿子、有的死了至交好友,出手哪有容情?然则是眼睁睁的瞧著她断气而死不成?
乔峰冒著奇险将阿朱送到聚贤庄来,若是未得薛神医出手医治,便任由她真气衰竭而死,实在是太也可惜,可是这时候以内力续她真气,那便明明是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她性命。阿朱只不过是道上邂逅相逢的一个小丫头,跟她实在算不上有什么交情,出力相救,那还是寻常的侠义之行,但要以自己大好的性命去换她一命,这可说不过去了,“她既非我的亲人,又不是有思于我,须当报答。我尽力而为到了这步田地,也可说是仁至义尽,对得她住。我立时便走,让薛神医去救她一命。”
他心意已决,双手圆盾使出“大鹏展翅”的招数来,两圈白光滚滚向外翻动,迳向厅门口冲出。群雄虽是人多,但一来他招数狠恶,二来这一对圆盾实在太过厉害,这一使将开来,丈许方圆之内谁都无法近身。乔峰几步冲到大厅门口,左足跨出了门槛,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惨然说道:“先杀这丫头,再报大仇!”说话的正是铁面判官单正。他大儿子单伯山应道:“是!”一刀向阿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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